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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在天朝第一大将莫怀远身后,银盔银甲,威风凛凛。当他摘下头盔,满座皆惊,人人称奇,我因为之前就认出了他,倒不怎么惊讶。
原来他并非将门之后,而是礼部侍郎叶朝宗的儿子叶荐清。据说他自幼聪颖,天生神力,不知得那位高人授得一身武艺,竟然以14岁稚龄击败莫将军,随军出征南越,屡建奇功。
听了介绍,父皇很是高兴,大笑道:“原来是他,当初校场比武时我见过,那时他顶盔戴甲,竟然不知是如此相貌,可惜劭儿没来,真该让他们认识一下。”
群臣都笑着附和。
我看出他很不喜欢别人说他的相貌,每次有人提起,他的眼神都会变得阴郁而锐利。是啊,这样的相貌的确会带来不少麻烦,不过——我看着他,自嘲地想,生在他身上,恐怕别人的麻烦会更大。
席间,莫将军带他拜见在座的王公大臣和几位皇子,到我时,他愣了一下,我含笑点头,他恢复常态,从容举杯,一饮而尽,却什么也没说。
他的酒量显然不太好,敬了一圈脸就红了,微醺的他不再刻意低调,豪气显露,光芒四射,惊人的容貌倒在其次了。
此时父皇已然离席回宫,大臣们也相继回去,只剩下一些年轻的官员和武将,气氛也活络起来。
五皇兄好武,非要与荐清比试,却不出十招就落败,五皇兄心服口服,跑到宫里求父皇下旨让荐清作他的武术老师,四皇兄说也想学,父皇索性下旨让未成年的皇子都跟着荐清学一些功夫,作强身之用。
二皇兄要我趁机拉拢荐清,正合我意,我立志把他拉到身边,操作起来却发现不容易。
荐清的原则是想学就学,不想学就算,并不强求,也不加约束。他从不主动找人搭讪,一言不合,甩袖就走,不管是谁。
三皇兄也在学习之列,但是他从不下场比划,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
荐清显然对他是不同的,可能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对着三皇兄说话时声音会放缓,眼神也会变柔,甚至有一次无意间听他称呼三皇兄的名字,虽然他很快醒悟,改称宁王,那一声“劭”还是让我胸口如受重击。
他刚强、坚硬、骄傲,外表爽朗,内心却异常冷漠,我知道不在某些方面赢过他,是不可能让他注意的。
三皇兄的绝世姿容、清冷孤傲引起了他的注意,而我也有一样,那就是武功。师傅号称武功天下第一,我虽然不能学全,和五皇兄那些三脚猫的功夫比却是天壤之别。而他对武功有着很深的执着和痴迷。
一天在他授课时,我故意作错动作,他为我纠正,当他的手搭上我左臂时,我右手一晃,左手反手扣住他脉门,微微用力,他显然很吃惊,却知道我没有恶意,并没有挣扎。
左侧的大树和他的身体挡住了我的动作,没有人能看到,冲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我若无其事地放开手。
他也笑了,悄声道:“明天荐清过府拜望,可好,武林高手?”
那天夜里我兴奋得一夜没睡,无数次的回味他的笑容和浮动在耳边的他甘醇温热的气息,以及说“武林高手”时眼里闪过的一丝调皮。
第二天一早他就来了,我请他品尝美食,与他叙谈,欣赏他难得一见的迫切和心急,却不理会他关于武功的话题,一个时辰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压抑着愤怒道:“荐清愚钝,靖王爷要末将做什么,请讲在明处。”
赌对了,他果然嗜武如命,我微笑:“我要和你做朋友。”
我没有用“本王”,也没有称他为“叶将军”,而是用了代表平等的“我和你”,他有些惊讶,考虑了片刻,点头,我又提出要他私底下叫我瑞,他也答应,我这才解答他的疑问。
他学的是行军打仗的功夫,平地上的武功大多是自己摸索来的,我终于见识到什么是师傅口中百年不遇的练武天才,他过目不忘,一点就透,无师自通。
一个人练武总是开始时进步神速,渐渐就会慢下来,直至资质所限不再增长,而他似乎不受这个限制,博大的胸襟始终像渴水的海绵,不停地吸收、膨胀。
或许这个时候他的武功不如我,可是我知道,这层纸已经捅开,即使我一招不教,用不了多久他也会超过我,超过师傅,甚至超过这世上每一个人。
即便如此我也高兴,无论如何,是我把他导入了高深武学的汪洋大海,这一点任何人都比不了。
那时的他英武俊朗,豪爽侠气,喜欢结交朋友,皇亲权贵、三教九流在他眼里没有分别,合则结交,不合则视而不见。我的迷恋愈发难以遏制地泛滥成灾。
许是太过自信,许是自作多情,经过这段时间,我以为他对我终究是不同的,可是不久之后就认识到一个危机,一个比三皇兄更大的危机。
那天他用自创的招式破解了我的掌法,我惊讶之余,认识到再也教不了他,他已经超出我的范畴,独辟蹊径,自成一派了。
我诚恳地说出这一看法,他拉着我的手大笑道:“瑞,谢谢你。”
他第一次主动拉我,他的笑容直让夏日烈阳失色,我兴奋,几乎想不顾一切说出心里的话,却硬生生咽了回去,一是时机未到,二是因为他后面的话。
“这下肯定能赢过宗熙了。”
他看着南方悠然神往,在他脸上,我看到了思念、跃跃欲试和踌躇满志,他的眼里迸发如夺目的光芒,光芒的中心是个叫宗熙的人,不是我,甚至他的眼里根本没有我,虽然我就站在他面前,触手可及。
我又从兴奋的巅峰落到谷底,此后的很长时间就呆在那里。
没的可教,他找我的次数明显减少,他和大皇兄、二皇兄也混得很熟了。
父皇的赏识,他的能力,让他成为众人拉拢的对象,而他聪明地利用了这一点,更加深父皇的赏识,彰显他的能力,使自己站得更稳,走得更远,没有人能动摇,也没有人能追赶。
几位皇子都默契地和他保持友好关系,继续勾心斗角,他看得清楚却从不参与,从他偶尔流露的神情,我知道他其实是厌烦甚至鄙夷的。
那时候我就想要是他肯辞官退隐,我必定跟着他游历江湖,哪怕做一个小跟班。
秋天是围猎的季节,一次我邀他去围场打猎,他满口答应,却没有来。他从不食言的,我担心有什么事,急匆匆赶去,他不在家,据说是和父皇告假出远门了。
我失魂落魄了一天,很久以后才得知,他其实是和南越宗熙一同闯荡江湖去了,他们逍遥快活了半年,乐不思蜀,直到两国君主下旨召回。
我终于知道连小跟班他也不愿带我。
他的眼睛只看能和他并驾齐驱的人,就像南越宗熙,不够强是无法让他用心的。那时起,我争权夺利的目标不再是保全自己,而是上位。
第二章
“下去吧,朕要睡一会儿。”
“是。”
太监宫女轻手轻脚地鱼贯而出。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我一人,我推开成堆的奏章,气闷地支额。
太傅范承文、司空张岱和宗正卿徐士炜,没想到这三人这样有人缘,早朝时每个人都为他们求情,今天的奏章也全是这一内容。
父皇临终前遗诏是单独交给我的,我以为毁了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这三人知道,显然父皇曾和他们商议过,甚至可能给了他们某些牵制我的东西。那几个老东西也并非冒失之辈,敢这样上殿参本,恐怕是有恃无恐。
看来这一次不能大意,要有一个让人无可辩驳的理由才行。杨衍之就会弄出什么谋反、犯上、欺君之类的罪名,显然不能服众,可是不用这些罪名,又不足以永绝后患。
如何是好?
“叶将军,皇上批了一上午奏章,刚要午睡,您看——”
“清,”我立刻起身:“快进来。”
自从释出兵权,他已经好久没踏入这座宫殿了,我振奋地迎上去,为他解下披风。
“用午膳了吗?我叫他们准备。”
“不用。”
“对了,龟兹国新进贡了一种美酒,酸甜可口,想不想尝尝?”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我刮着他的脸,笑道:“保证不把你灌醉。”
清的酒量不是很好,自从被我设计了一次,他就很少再喝酒。
“瑞,”他皱了皱眉,拉住我的手:“我有话说。”
我的清即使是皱眉也那么好看,我用手指舒展开他的眉头,叹气:“你不是也要为他们求情吧?”
“不是,”他摇头:“我想问你为何对付他们?”
我拉他坐下,靠进他怀里:“他们结党。”
“却不营私。”
还是要为他们求情,我挑眉:“他们要挟我。”
居然用遗诏逼我杀了清,哼,老匹夫,就算几十年为官清正,为人正直,就算真的忠心耿耿,也不容他们纠结官员,打着忠君爱国的旗号,妄图左右我的意志。
“哦?”他笑着捏了一下我的鼻子:“还有人能要挟你?我倒要听听是怎么回事。”
我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颈侧,怎能告诉他一直器重赏识他的先帝立下遗诏诛杀他?所以这些人非死不可,说不得还要株连亲族,决不能让遗诏的事被别人知道。
“瑞,怎么回事,那三人让你如此伤脑筋吗?”
“别问了好吗?”
我更埋进他怀里,深深汲取他的气息。
他沉默下来,下巴轻轻蹭着我的额头,良久才道:“范承文历经三朝,门生遍天下,论资格,论学识,本朝无人能及?当年他本已告老还乡,是你效仿刘皇叔三顾茅庐,才把他请出来,拜为老师。他虽然迂腐了些,却是好老师,好臣子。你杀兄弟,除佞臣,消灭家族势力,手段虽然狠些,也还有道理,若你杀了没有过错的恩师,会令天下人心寒,你——”
“清——”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我苦笑着掩住他的嘴,摇头:“我意已决,不要劝我。”
他拉下我的手,紧紧握住:“所以,瑞,给我一个理由我才能帮你。”
我猛地抬眼,对上他坚毅的眸子,清,他要帮我?
欣喜和感动不足已形容我的心情,似有一股无形的强大动力注入四肢百骸,我一下子觉得浑身充满力量,就是遍地荆棘也能一马平川。
“理由,理由就是——”我抿了抿唇,反问:“清,如果有人让你杀我,你会如何?”
星眸一眯,他微微冷笑:“他们以何罪参我?”
呵呵,他生气了,我的清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啊,他向来只为关心的人让步,幸好——能让他放在心里的人不多。
我轻笑:“人家列出你十大罪状,罄竹难书,株连九族都不够呢。”
我声情并茂、言语夸张,甚至有的地方改头换面,把范承文所书的十大罪状一一列出,听完他大笑起来:“没想到我英明睿智的陛下也有说书的天分。”
最喜欢他开怀大笑的样子,这个时候,阳光没有他的眼睛明耀,天地没有他的眉宇开阔。
可是——我的心一痛,好久没见到这样的笑容了,自从赋闲在家,他的表情一直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我动情地抚上他的嘴角的笑纹,还是让他受委屈了。
他抓住我的手,含笑摇头:“比不上你为我受的。”
他读懂了我未出口的话,刹那间有一股酸热的感觉直冲眼底,我紧紧抱住他,用力眨掉那层雾气。不是没有怨啊,那些被忽视冷落的日子,但是有这一句,什么都无所谓了。
“既然涉及我,这件事我原该避嫌,”他的声音稳稳传来,含着揶揄的笑意:“但是鉴于你一遇到我的事就会昏头的惨痛教训,还是交给我吧。”
“那不是昏头,只是——”我抬头,哭笑不得地反驳,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只是难免感情用事对不对?”
这一点我承认,我的冷静自持永远无法用在他身上,但是这件事却不能交给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我的清如此迷人,看到你我就忍不住……”
他不满地皱眉,还是最讨厌别人夸他的外貌,我低笑着亲吻他,他却推开我。
“好了,瑞,正事要紧,不管你要罢黜还是充军还是死罪,我都有办法做到,如何?”
“什么正事,现在才是最大的正事。”
我执拗地亲吻他,翻涌的情潮再也压不住,手指尽量不落痕迹地摸上他的前襟,心中苦笑,我并非重欲纵情之人,却一看到他就想抱想亲想做尽一切亲密乃至肉麻之事。
他猛地站起身,半靠在他身上的我被震开两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我愣住。
他没有伸手相扶,只是用深沉复杂的目光看着我:“陛下国事繁忙,荐清既无力分忧,不敢打扰。”
扔下硬邦邦的一句,他转身便走。
总是说走就走,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永远狠心绝情。许多年来,他留给我多少这样的背影?而他永远不知道我是如何在黑暗中咀嚼着苦涩入眠。
眼前的一幕在突然恍惚了,重叠在久远的记忆里。
大脑还没发出指令,我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臂,紧紧地抓住,紧到手臂微微颤抖。
“最恨你这样,有什么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