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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出的手颤抖着收回,父皇在那一刻老态毕现。
也让我深刻地看到,臣子们往往以能否说服或动摇高高在上的皇帝来体现其价值,一个软弱帝王的悲怆甚至激不起那些所谓“耿直”所谓“忠心”臣子们的一点点动容。
圣旨还是颁布了,以最得宠的皇子做“祭品”,废除特权运动在朝野之中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但是这些表面功夫如何能够救治诟病入骨的朝廷,因为特权阶层的阳奉阴违,不过几个月就乏力地沉寂了。
君王之仁可以惠泽四海,君王之爱却不能只给一个人。
是这个原因吧?
即使以清的功劳和才能,他应得的理应比现在多得多,即使我从未给过他任何特权,甚至有意无意地压制了他。
他以为我对他有猜忌防范之心,却不知我只是怕他飞得太高,走得太远,我跟不上,够不着。
而尽管如此他依然让了,让出了不肯居于人下的骄傲,也让出了做开天辟地大事的志向,唯一没有让出的是和南越宗熙的牵绊。
可悲的是,这却是我最想让他放弃的。
揉揉额头,我苦笑,不禁想如果是南越宗熙,他会如何?
事实上许多年来,我总是忍不住这样想,在每每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想南越宗熙的做法,然后告诉自己我可以做得比那个人更好。
南越宗熙一贯的做法是毫无顾忌地悍然摧毁遮挡的屏障,直面已知或者未知的危险。
如果是他很可能直接问:先皇和现任的君主你们听谁的?这个问题不管怎么回答都有理由治他们的罪。
直截了当有直截了当的好处,但是危害也不小,我可以比他做得更好。
“徐士炜,”深思地看了他许久,我淡笑:“你好啊。”
“皇上,”他惊诧莫名:“恕臣愚钝——”
“愚钝?”我缓缓道:“你果然愚钝得可以,你说先皇留下遗诏要杀他,朕怎么记得先皇特别交待要朕重用、仰仗他,不知你和朕谁记错了?”
“臣所言句句属实,千真万确。”
“难道是朕记错了?对了,太辅,”我转向范承文:“先皇说这话的时候你也在场吧?”
范承文叩首:“不错,可——”
“好,”我点头:“太辅证明朕没记错,那么徐爱卿,你拿什么来证明你所言句句属实?”
他一个头磕下去:“臣唯一的证明就是陛下。”
“就是说除了爱卿和朕外没有别人见过那个遗诏了?”
我逼视着他的眼问,他默然低下头,闭口不言。
“说谎话欺瞒皇帝是欺君,那么不回答皇帝的询问呢,朕的宗正卿大人,你说该当何罪?”
“皇上——”他抬头看着我,良久闭了下眼道:“没有人看过。”
“哦,”我笑了:“爱卿果如先皇所言,是个诚实的君子,那么朕替你证明你没有说谎。”
他吃惊地抬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诚惶诚恐地蹦出一句:“皇上圣明。”
“可是——”我顿了一下,叹气:“这样朕反而更加为难,不知先皇的诏命到底该遵从哪一个?”我蹙眉沉思,突然一拍手:“有了,你们都是赤胆忠心的臣子,不如这样,就由从你们中选一个最可信赖之人去问问先皇到底意欲何为?”
畅快地看着瞬间面如死灰的三人,我笑道:“明日午时之前,你们每人写下一个人名交给杨大人。如果到时朕没有收到,只好从你们的最亲近人的中甄选出合适的代你们前去。几位大人好自为之吧。”
轻松地甩甩衣袖,我理也不理他们的悲呼,大踏步离开。
走到外面,对杨衍之交待:“分开监室,让他们不能见面。”
“臣尊旨,然后呢?”他问。
“然后,好生伺候,尽量显示皇恩浩荡。”
“这——”
看他不明所以,我微笑:“杨爱卿总知道离间吧?”
然后面授机宜,教他如何让他三人兴起猜忌之心,恐惧之情和求生之念。
恩威并举,聪明的就该知道怎么办。
若实在不知好歹,难道朕便不敢杀吗?
就算父皇留下什么钳制我的东西,哼,那正好看看,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有多少人还忠于一个驾崩五年的软弱君主,又有多少人真心服从现今这个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的英明帝王。
有时候真恨他,那么绝顶聪明,为何看不到我的心?可是,若他看到了呢?我打了个寒战,在他无心的状态下,一旦洞悉,必然是弃若敝帚,老死不相往来。
这便是狂傲不羁如南越宗熙,风华绝代如三皇兄也不敢轻易表露的原因吧?我亦不敢。
攥紧手背在身后,我笑道:“本王当然对荐清有信心,可是敌众我寡,兼之形势复杂,不得不多些思量。本王此来一为当面道谢,二为让荐清宽心,本王会竭尽全力让你这一仗没有后顾之忧。”
就算没打过仗我也知道,很多时候决定战局的因素非在行军布阵,而在后勤保障。以少对多,以弱对强,本来就险象环生,若军需粮草再有闪失,那么恐怕大罗金仙也难取胜。
此时他最需要的应该就是这个保证了。
“那么——”顿了顿,他了然一笑:“王爷这次又要什么交换?”
“荐清真是了解本王,”我踱开两步,有意沉吟片刻,直到他露出不耐的表情才诚挚道:“我要你保证,不伤毫发,平平安安地回来。”
“你——”灿若晨星的眸中怀疑和戒备尽退,取而代之的是吃惊和懊恼。这样的表情再次取悦了我,让我忘了整夜奔波的劳顿和不能一舒胸臆的惆怅。
他不喜欢欠人情,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但是为善焉能不让人知?就是要他感觉欠着我,扯也扯不开,还也还不清。
“哈哈,不知荐清想拿什么来交换?”
他不理我的调笑,看我良久正色道:“王爷胸怀天下荐清明白,王爷的恩德荐清铭记,只是……”
“别说了,我明白。”我笑了笑,难掩心中苦涩:“凤栖梧,凤栖梧,若非梧桐木,又如何能引得凤凰眷顾。若我达成所愿,你自会贡献你的忠心,可是若我折戟半途,荐清,你可会为我长歌一哭?”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到死你都不能明白我的心。
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沉重,他又皱起好看的眉,眼神却柔和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短短两年,从一个朝廷礼数都不懂的山野闲人、懵懂少年到陛下倚重、百姓赞誉、群臣争相巴结的王爷,殿下是荐清见过进入角色最快、适应能力最强之人。”
他是在安慰我吗?我有些受宠若惊。
“那你为什么疏远我?别说没有,我知道,这几个月,你一直在有意疏远我,荐清,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看的。”
“可是和一个王爷,尤其是一个有野心的王爷做朋友是很危险的。”他说,毫不留情,一针见血。
有野心的王爷,哈哈,我几乎想笑。
若当真如此,那么南越宗熙呢?那么宁王呢?一个他的生死至交,一个唯一只对他加以辞色之人,他们不是王爷?他们没有野心?
我犹豫了一下,终没有问出口,幸好他不知,我最大的野心就是不和他做朋友。
第一抹橘红跃出山坳的时候,他送我出大营。远山如黛,笔直的大道直上青天,我们却将分道扬镳。
我突然回马旋身,叫住已走出几步的他:“你还没有回答,可会为我长歌一哭?”
他回头:“王爷并非优柔寡断之人,为何突然多愁善感起来?王爷既一再相问,荐清只能说与其关心身后,不如珍重眼前。”
好一个与其关心身后,不如珍重眼前。
清,我会为你珍重,你也要珍重啊,让那一天永远不会来。
第五章
不管什么人都有无法克服的弱点,只要对症下药,焉能不手到擒来?
张岱第一个软了,然后是徐士炜,连范承文也写下悔过书,自言时日无多,请求我念在往日情分放过他的家人和亲族。
就和我预料的一样,我松了口气,却也有些失望。
哼,忠心不二,果然只是书简和戏文里的东西。
“废话连篇!”
我把供词扔在御案上,揉了揉眼睛,温公公适时递上热毛巾。
虽然满纸都是悔过之言,用词遣句情真意切,却也空泛得很,我想知道的他们的动机、原因、目的、如何运作,以及同谋,甚至幕后一句没有。
老家伙,这个时候还想打马虎眼。
就冲着他们这种服软不认帐的劲头儿,也知道背后有人怂恿或者——指挥?
“还有什么?”
我一边问杨衍之,一边把热毛巾敷在眼睛上以解除困扰许久的酸胀和干涩。
“还有范太辅病情加重,恐怕……嗯……那个……不太好,陛下看是放还是……”
“大臣们都怎么议论?”
“这……”他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陛下,臣委屈啊,”他苦着脸奏到:“他们把臣说成陷害忠良、祸国殃民的酷吏佞臣,要把臣陵迟了呢。”
“谁人陷害忠良朕最清楚,你不用怕。”
“陛下圣明,其实刑官哪有不被骂的,臣倒无所谓,可是他们不该暗地里骂叶将军,想想叶将军对我朝的功劳,想想他一身正气满怀忠义,却被他们说成……说成那样,臣真是觉得——”
“说成什么?”我猛地站起身逼问,毛巾啪地掉在脚边。
杨衍之吓了一跳,连连磕头:“陛下息怒,臣……臣实在说不出口。”
“好啊,”我一拍书案,咬牙问:“什么人说的?”
“这……”
“怎么?这也说不出口?”
“不是,”他赶忙道,却一脸为难:“说是说得出,只是说过的人太多,不太……”
“有多少,你列出来,朕倒要看什么人活得不耐烦了?”
“臣遵旨。”
他喜滋滋地去了。
福公公道:“陛下该歇息了。”
“不忙。”我摇头笑道:“你说杨衍之的对头会有多少?”
居然动脑筋到我的头上,没想到他跟我这么久了,也会办这样的傻事。
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了解我,就想伸手拨弄拨弄,看来这个人也该谢幕了。
对啊,我笑,这样正好圆满。明日就给这一切画个句号吧。
终于可以去见他了,带着踌躇满志的笃定和如释重负的坦然,我踏着月色来在他的门外。
举起袖子闻了闻,还好,他应该闻不出我今日没有洗澡吧?想到他爱干净的程度,我不禁笑了,还未推门,却听熟悉的清朗声音道:“一个人偷偷笑,不会又有什么人要遭殃了吧?”
左首的窗子无声打开,露出看了千遍万遍仍然让我心弋神驰的面庞,晚风吹去了他眼中的清冽和倨傲,月光柔和了他脸上的刚毅和淡漠。
上次见到他这样的轻松惬意的表情应该是很久以前了,我楞了一下,狂喜汹涌如巨涛。
“清……”
直扑到窗前,隔着窗子,我的手指忘形地抚向他含笑的嘴角,轻挑的眉梢,晶亮的双眸……
“够了吗?”截住我的手,他笑道:“才两天没见,怎么好像不认得我似的。”
“不是我不认得,而是你又好看了。”
“瑞!”
“别,别恼,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我一拍脑门,怎么又忘了,人果然是不能太得意的,只好赔不是了。
“你看,你一天比一天难看我还爱你,多不容易啊,是不是该奖励一下?”
“就会贫嘴,”他推开我凑过去的嘴唇,忍俊不禁。
他今天的心情出奇的好呢?也许能让我……
我在心里偷偷计量,却听他问:“为何到了门口却不进来?”
“怕扰了你的好梦,”拉过他的手亲吻,把布满厚厚硬茧的掌心贴在脸上摩梭,我满足地叹息:“真好,你在等我吗,清?”
总是淡漠的坚毅面庞微现赮然,却没有躲避我迫切的视线,只粗声道:“不行吗?”
“行,我日思夜想,求之不得,怎么能不行?”
我高兴得想大笑,却不敢,掩饰性地低头,我轻道:“还以为你不会等我,我老害怕如果跟不上你脚步,就只能眼看着你越走越远,永远够不着。”
“怎么又说这话?”
他动容地拉住我的手向后一带,我的身体撞进宽厚的怀抱。
“不是吗?你喜欢结交天下豪杰,不问出身,不分贵贱,哪怕一句话入了你的耳,也能得你待之如友。所以你的朋友很多,南越宗熙自不必说,我知道你还欣赏三皇兄的明净皎洁,五皇兄的英武侠气,甚至太子的儒雅风度。可是我一直猜不到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什么,清?我没有让你欣赏的特质吗?”
“不是的,瑞。”他的手温柔地抚着我的头发,叹道:“大概因为你总是让我感到意外,而且你似乎总是知道我在某个阶段最想要的是什么,我却摸不透你的想法,故而不敢接近。”
“不敢,你也会不敢?”我轻笑,趁机把手伸进他的衣襟:“我不信。”
只要提起以前的事,他就会觉得愧疚,而越是觉得愧疚,就会对我越好,这个时候我放肆一些,他通常不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