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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朱!'
季白猛地坐起,睁圆了的眼睛震惊地盯着面前被他吓到的那个人。这一刻,他忘了所有的伪装,可是这个人,却不是丹朱!
佝偻着背的聋哑老人,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提着那个盛饭的破烂竹篮。老人混浊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但是迅速地又湮灭了。
'啊啊……'
他从篮子里取出饭碗,塞进季白手里,做了个手势,意思要他趁热快吃。
季白第一次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他的身体仿佛已经堕入到了冰窖里去,连脑子也冻得木了。
他居然犯了这样大的错误,如果蒙戎知道了,不但他要被处死,丹朱也逃不掉。所有的牺牲、忍耐、痛苦、辛酸,也将全都成了没有意义的事。
季白咬住了嘴唇,想到了院子里那个深不见底的池塘。如果,沉一个人的尸体下去的话,应该没有人会发觉。
'啊啊……'驼背老人见他干捧着碗出神,于是又拍拍他的肩,催促他快吃。
季白机械地把碗扣在脸上,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将这老人杀死而又不会惊动任何人的方法,至于吃下去的饭菜是什么味道,他根本无暇顾及。
然而一直到老人收拾完了离开,他也仅仅是呆坐在榻上。
接下来的几天,老人一如往日地来送饭,给他添置新炭。季白几次试探地用清醒的态度对他,他也没有一点奇怪的反应,倒象季白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从没有过那些疯颠的行为一样。
到后来,他甚至还给季白带书来。
发黄破旧的纸张,翻毛卷边儿的书页,字里行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语注释,竟然是季白很久以前便听过却从未见过的珍本《墨龙子问》。墨龙子一代诡道大家,生平只收了一个徒弟,便是西汲的开国之君厉雍王。传言厉雍王一生历经大小战役七百二十三次,无一不胜,其用兵之奇,谋略之诡,被后世推为兵家典范。《墨龙子问》是厉威王一统天下之后,根据自己的记忆,专门命人记录下来的。里面不但有墨龙子的思想主张,也有厉威王自己经验的一些总结,是后世用兵者梦寐以求的宝贝。
季白捧着书,手都在发抖。他本是嗜书如命的人,以前唯一能令他发火的事就是有谁动了他的那些宝贝书册。为这,他甚至挑断过绿绮的琴弦,换来三十下棒责。
自从国破家亡,他被关进这清凉殿后,季白本以为他再与书无缘,谁知道,他竟然还能闻到墨香,触到纸张柔韧的质感,而且,还是这么一本万金难买的宝书!
自此后,季白白天睡觉,晚上便就着火盆里的焰光翻阅那些发黄的纸页。他记性甚好,任何东西看过一遍就能一字不错地记下来,白天睡觉的时候便闭着眼睛思索领会。
过了十天,那老人再来送饭时又换了一本书,这一次居然是一本记载各种奇门异术的《演论》。
季白已经知道了老人对他并无任何敌意,但他也没有试图询问过为什么。宫庭里的事,谁也说不明白,或许这老人以前也和他一样是俘虏,然后被净了身送到宫里来当宦奴。也或者他只是同情季白,爱惜他的聪明冷静。
11
倏忽之间,三载岁月悠悠而过,季白已经十六岁了。
当他坐在水池边看着里面嬉戏的鱼儿时——三年前那对一红一白的锦鲤早游走了,但是又有新的锦鲤游来——映在水面的那个倒影,常常教他自己看着都想叹气。昼夜颠倒的作息,长期营养不良的饭菜,使得他根本就不象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苍白的皮肤,纤细的身材,瘦得下巴尖出来的小小一张脸,怎么看怎么象是还在生长期的小孩。
然而在某些方面他又有极大的进步。他已经学会了怎么让自己放松,怎么让伪装成为一件象呼吸一样轻松自如的事,就象某些昆虫,把身体融进周围的环境那么简单。
他甚至很少去想丹朱。没有人闯进这清凉殿来把他捆了扔到井里去,就已经最好地说明了丹朱现在的境况。报仇也好,复国也好,这些都是身为亡国之君的他的责任,而丹朱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就已经做完了所有他应该做的事。
半年前,给他送饭的老人没有再来,而是新换了一个年青的宫奴。但他并不进来,每次都只把饭菜放在门口。季白知道他是怕他,因为他是个疯子。
抬起脸看着高高的梧桐树,季白微微地一笑,伸出手来呵呵气,俐落地就爬上树去了。
其实,当个疯子倒也不错。在这乱世的天下,有几个人能象他这个疯子一样安安稳稳地躺在树上睡觉的?
季白自己也记不清楚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最初他只是想能够看看外面的景色,可是外面只有无数重的飞檐,层层隐没在灰色的云气里。他怔怔望了很久,直至失去全部的意识。在梦里他无限地接近天空,如鸟儿一样自由地飞翔,飞过了宫墙,飞过了大青山,飞过了臧河,一直飞到臧都高高的护城墙上,停在了小小少年的肩头。
后来,他便喜欢上了这种躺在高处睡觉的感觉。
季白终究不是神仙,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就在他睡着的这个时候,通往清凉殿的宫道上,正有一个人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地走来!
蒙戎会想起季白,纯粹是因为原六阳的一封密奏。在密奏中,原六阳详细地汇报了北方诸王近年动向以及未来可能的变数,末了却又轻描淡写地附了一句:臧之君应该已经病故了吧?
蒙戎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什么臧之君便是丹朱的弟弟,被他软禁在宫中的哪间废殿。于是招来宫中的管事,询问了半天,竟然没一个人能够说出季白如今是死是活。最后好容易有一位想了起来:'是清凉殿里关的那个疯子吧?'
既然是丹朱的弟弟,那么也该是个美人。这么一想,蒙戎便微微地生出了一些兴趣。他可从来没认真想过,就算是丹朱在冷宫里关三年,恐怕也早不成人形了。而远在万里之外的原六阳,如果知道自己原意是想提醒蒙戎尽快除去枕边隐患的一句话,竟然会生出这种意想不到的效果,大概也要气得跳脚吧。
然而世事不多是如此么?偶然的一个眼神,瞬间的心血来潮,往往便是决胜机关的所在,一步之内天翻地覆,也不过是因为小小的一块石子而已。可叹原六阳机关算尽,却也有算失手的时候。
12
清凉殿外还是有人在守着的,正是那天天给季白送饭却从不敢进去的年青宫奴。宫中的宦人虽都是奴隶,可是也分了三六九等,象这种看守冷宫的是最不得好的一等。关在冷宫里的人,不是失宠就是犯了大事,一辈子都休想出头。宫里当差,讲的是'依靠'两个字,守冷宫却又有谁可以依靠?别说依靠,好多人在这里当几十年的差,连大王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因为有哪个大王会放着三宫六院不要,跑到这里来吹风的?所以蒙戎一行人到的时候,守门的人却还蹶着屁股,趴在地上找叫蝈蝈。
跟在蒙戎身后的管事太监又气又急,过去对着那年青宫奴的屁股就是一脚:'李和,你找死啊,竟然这样迎驾!'
那李和突然被人一踹,整个人便栽进了草丛里,呛了一嘴的泥,也没听清楚管事太监说的是什么。他本就是因为脾气太牛得罪了上头才摊上这份差的,此刻不明不白挨了一脚,腾地一下跳起来就骂:'哪个孙子在背后踢你爷爷?'
转脸儿看清楚了,吓得扑嗵跪下了:'大大大……大王……饶饶……命……'
蒙戎没理他,背着手打量清凉殿的门:'这里面关的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小的不知道。'李和咽了口唾沫:'听说是个疯子。'
'他怎么个疯法?'
'这……小的也不清楚。只是晚上的时候常听里面有响动,好象是在唱歌,有时候也笑,怪疹人的。'
'把锁打开,本王要进去瞧瞧。'
李和看了眼管事太监,有些犹豫。蒙戎脸色一沉:'难道本王是被疯子就能吓到的人吗?开门!'
门一打开,蒙戎首先就进去了。后面的一群人自然不敢待慢,连忙也跟了进去。
蒙戎站在梧桐树下,环顾院里的狼藉景象,皱着眉刚问了声:'人呢?'便听得头上风响。 蒙戎动作很快,脚下微闪,眼睛已经瞥到一团灰影从树上跌了下来。他自然而然地就伸出手去,刚巧接了个满怀。
蒙戎全身肌肉霎时绷紧,真气流转护住要害,立刻就准备把季白给抛出去。
'唔~~'
季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危险处境,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又被人接住,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能把他惊醒。反而手臂自动地缠上蒙戎健壮的胳膊,当成原先安身的树枝紧紧抱住,还象小猫一样在蒙戎胸前拱了两拱,把身体调整到最舒适的状态继续他的酣眠。
有趣的小东西。
蒙戎收住力道,俯看着季白的目光有了一丝兴味。
但是跟在他后面的武士宦奴可看不见他脸上的风云变幻,只瞧着他一头又浓又黑的头发无风自动,一根根都象要站起来咆哮一般——全王宫的人都知道,这是他们脾气暴劣的大王发怒的先兆。
'臣等护驾不力,还请大王治罪。'
众人吓得腿软,霎时间扑嗵扑嗵堵在清凉殿门口跪了一地,人人都是一头的冷汗。
身为大王身边的近侍,大王的安全他们人人有责。这刚跨进殿门,就掉一个人下来,如果是刺客怎么办?纵然不是刺客,这宫里谁不知道清凉殿里关的是个疯子?若他狂性大发,伤了大王,自己这一干人等死上七回八回也不够看。
'好了,都给我在外面等着,乱哄哄的烦死了!'蒙戎不耐地大喝一声,丢下后面彼此大眼瞪小眼的一群人,大步跨过了草长掩径的院落。
13
步上台阶,破烂的两扇门扉挡不住他的一脚。季白如果醒着,定要大大地叹气,这下连勉强可以挡风的也没有了,算是彻底清凉。
这小东西三年来住的居然就是这样的地方?蒙戎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王宫的猪圈大概都比这里干净得多。嫌恶地啧了一声,他迈开长腿走向唯一看着还比较顺眼的角落——堆着完全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薄被的木榻。
这张木榻本来就不宽,蒙戎身形伟岸,又抱着季白,两个人顿时挤了个满满当当,连多的一丝缝隙也没有了。
拨开季白前额过长的流海,蒙戎细细审视着少年的脸。
在这张脸上,他完全找不到一丝和丹朱相似的精致绝艳,甚至可以说,身为天下第一美人丹朱的嫡亲弟弟,这个少年却连蒙戎后宫里姿色最平庸的妃姬也比不上。
按理说,专程来看美人的蒙戎应该很失望才对,可是他却并没有感觉到。躺在蒙戎怀抱里的季白,嘴角微微地带着一点笑,那一份纯真宁静,让蒙戎看了竟然把眉心都不自觉地跟着舒展开来,整个人的表情也变柔和了许多。
今天的阳光,好温暖啊。
季白模模糊糊地想,就连平常抱着有些凉的树枝都被晒得热热的,好象也有了体温。嗯……不止是有体温,而且还光滑柔软了很多,没有平时那么粗糙硌人。他满意地咕噜了一声,又往里面挪了挪。
'扑嗵——,扑嗵——'
什么声音在冲击他的耳膜?是鼓声么?不对,鼓声比这个大多了;是有人在舂米么?也不对,舂米的声音没这么沉稳、坚实……那么是人的心跳了…………
季白忽然清醒,怎么会是心跳的声音?是谁?是谁?
他慢慢地睁开眼,呆呆地对上蒙戎淡蓝的双瞳。
好清澈的目光,纯净、无邪,就好象他七八岁时常去的那条小溪,明彻得见底。
满朝文武,三宫六院,没有一个人能有这孩子一样透明的眼神!
蒙戎的手情不自禁地就揉了揉季白的头发,用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宠溺的语气问道:'你醒了?'
好象他抱着他,看他在他怀里睡觉,这些,是每天都有做的,再平平常常不过的事一样。
自己是在做梦么?多么奇怪的梦啊,竟然梦到蒙戎抱着他,还是在这清凉殿里!
大概是今天风太大,吹得身上发寒,所以连做梦都想有个温暖的依靠吧。但是……怎么会是蒙戎呢?女君、丹朱、渚夫人,哪怕是原六阳也比蒙戎更合理吧?
季白单手撑在蒙戎的胸前,手掌下是男子厚实的肌肉,和透过衣衫也能感觉到的暖热体温。如果说是梦,这未免也太真实了。
季白怔忡地望着蒙戎,张开嘴,无比认真地问出一句:
'你是我哥哥吗?'
蓝色的眸子象天空一样深隧,这个有着野兽般华丽美貌的青年其实也有一双率性的眼睛。他高兴时,明朗得如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他发起怒来,又仿佛有乌云罩顶,闪电雷鸣。他若不想让人看出他的心思,那么就算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无法读懂祢国年青君王的眼神。
'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