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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年月,非皇族血脉,做皇帝不易,若是乱世,群雄并起,可就没我什么事了。”他自嘲:“沾到我的边儿的人,都没好日子过,好在我还有一口气,他们的本钱,尚有一丝希望追回。”
我叹息,凝视这张天天念叨再世为人,随遇而安的脸孔,人一张嘴,真是怎么说都行,把别人当傻瓜也行,甚至把自己也骗结实了更行。
“别怕。”他拍拍我,这个动作一般用于哄儿子。
野心不死,我的话,他不会听,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这样的日子,以后会不会有呢?”
“你喜欢现在的日子?”他诧异。
“你们都在身边,不用千里之外,遥遥相念。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将来死在哪,也不用费心思索。”我轻声:“你觉得这样不好,你不满足,你恨,你要过从前的生活,比从前更好。你要报仇,他们害你,你害他们,冤冤相报,这不怕,只要赢。”
“不对?如果有对错,世道也不会成这样。只有实力是公平的。”他苦笑:“你知道我每天想的什么,午夜梦回,又想的什么?我的心还是不够狠,比我狠的人,六年前赢了我,风水轮流转,我相信风水轮流转,也该让我赢了!”
“小心。”我不想和他争,按住他胸口:“你要小心。”
“等着吧,我们会有好日子的。”他壮志凌云,坚定地道。
第 29 章
怕什么来什么,我日夜祈祷,京城一片繁荣稳定,别让安朝这阴谋者有可趁之机,没想到皇帝病危的消息还是被他用各种手段获悉了。
其实早在几天前他就掌握了可靠消息,只是懒于告诉我,说什么我知道了也没用,还得白费口舌,他忙死了,头疼,让我带好儿子,别给他添乱。
我问:“确定这次不是故计重演?”
“谁会玩两次呢。”安朝兴奋中透着深深的伤感:“他真的不行了。”
我还想说话,却被他一通乱轰,撵出书房。真无辜。
辰儿的生日由我一手操办,安朝没空,所以吃席时也没来,辰儿仿佛习惯了父亲的缺席,事实上这位父亲,在他心里也是缺席的吧?只有我知道安朝不是不爱孩子,只是从未表达出他的爱,对男人来说,爱这个东西,是绝不能让人看见的,仿佛杯子里的酒,洒出来,是种失礼的行为,又像女人的身子,被人看到,总不是好事。
辰儿毫无波澜地坐着,无喜亦无嗔,这些年,他已渐渐变成一块磨过的玉,没有棱角,却冰冷坚硬。
“今天爹有事,我和再再给你过这个生日。”我端起酒杯:“辰儿,生辰快乐。”
他淡淡地:“多谢母亲。”与我碰杯,一饮而尽。
这么多年,除了当着安朝,他对我基本不作称呼,这声母亲,叫得我心情大好:“转眼六年,你也是个大小伙子了!母亲真高兴,来,再敬你一杯。”
辰儿看我一眼,淡笑着举杯。
“我也要敬哥哥。”再再拿着酒杯,先去碰了碰哥哥的杯子,然后一鼓脑地喝干。
我吓一跳:“哪有这么喝的?待会儿要醉的。早知道不给你杯子了,难不难受?”
再再梗了梗小小的脖子:“痛快!”
我掩嘴笑,对辰儿道:“都是和他爹学的。”
“妈妈,要吃这个。”再再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甜羹上,我舀了一碗给他,这小子没吃几口,又指着糖醋排骨:“要这个要这个!”
我夹了一筷子给他:“老实点,你看哥哥,多懂事。昨天不是会用筷子了吗,自己夹。”再再的注意力又被转移到两根长长的细棍上,周围终于获得短暂的宁静。
“辰儿。”我默然一会儿:“说到底,是我们误了你,已经成年,却连出这个王府也是不能,更别说建功立业了。”
“母亲何出此言?”他放下酒杯,道:“成王败寇,自古如此。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诧异:“你这样想?”
辰儿微笑,眼中却无笑意:“不知父亲如何想?”
“呃……”我沉吟:“你父亲自然是不敢多想,他常说得过且过,你也不是不知道。”
“母亲就不怀疑吗?”辰儿把玩手中白瓷杯,他喜骑射,晒得颇黑,越发显得杯子白得耀眼。
我笑了笑:“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敬母亲一杯。”他为我斟满酒。
这是第三杯了,通常我喝完三杯就会有些头晕,暗想不能再贪杯,六年前,在安朝跟前烂醉出丑,不管丑成什么样都没事儿,在晚辈面前可要保持良好形象啊。
“母亲这些年,过得好吗?”辰儿看着我。
我笑道:“何出此言?”
他端详我:“面有凄色。”
“小孩子懂什么。”我随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饮完才发现忘了三杯不过。
“咚”一声,再再倒在桌上,打着小呼噜。
“看他下次学不学爹。”我让丫鬟把再再抱走。
“你真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辰儿淡淡地:“父亲总把随遇而安挂嘴边,可据我看,第一个坐不住的,就是他。”
我忙看向四周,低声:“不要乱说。”
“父亲即使不动,将来,我也会动。”他仰脖,一杯酒喝干。
我惊道:“辰儿!”
“喝多了。”他的漫不经心很像安朝,大事化无的功夫也是像极。
我放下心,其实哪能放心,悬在半空而已:“你们太不容易满足,要了这个,看着那个,那个到手,又不知道看向什么了。一辈子就握着到手的东西看来看去。”
辰儿的神情已是标准的成年人,成年人的无奈与沧桑:“不做这个,又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摇头,不摇还好,整个头忽然像没有重心,球一般滚来滚去的:“这酒太陈,头晕得很。”
“天色已晚,母亲歇息吧。”
“不。”我按了按额头,想说什么来着,哦,对了:“辰儿,你十六了。”
“我是十六。”辰儿显然对这句废话不明所以。
我一笑:“有没有特别想过的日子?”
他沉默一会儿,侧过头,缓缓道:“我想的,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看你求什么。”我神秘一笑:“我说的这个,就是可以实现的,而且很容易,只要你点一下头。”
他转过身,注视我。
第一次做媒,我还沉浸在成全人的喜悦中:“成个家,不是很容易吗?苏徊的女儿,今年一十五岁,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人又娴雅安静,我特意拿你们的八字算了算,真是天生一对,再合适不过了!”
他骤然脸红,面有怒色:“你……你说的什么!?”
“实实在在的好事呀!”我酒气上涌,当下觉得自己太伟大了:“别害羞,男子汉大丈夫,当婚则婚嘛。怎么样?你觉得好,我就和你父亲说,他也为你的事操心,老催着我办了呢。”
“你……真是庸俗。”辰儿起身。
“别走哇。”我拉住他的袖子:“成不成,给句话啊,你羞答答的,我可要认为你默认了。”
他怒吼:“我不默认!”
“哦,哦,别急,这个不满意,咱们再换一个。”我绞尽脑汁地回忆那些小姐的资料:“你看这个,她父亲是——”
“够了!”辰儿甩开我的手:“母亲喝多了,胡言乱语,还是好好休息吧。”
我双脚站立不稳,被他一甩,摇摇晃晃,眼看要和地面亲密接触,只觉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我不由笑道:“辰儿,我今天……真高兴,你头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话,虽然你还是不喜欢我……我是为你好呀,成婚的事,你再考虑考虑。”
辰儿苦笑:“好,好。我先扶你回去。”
“我……”我想说我没醉,可一阵头晕,来势凶猛,身子轻飘飘的,眼皮也无法睁开,渐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床上,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明亮的天色,应该是中午了吧?
安朝坐得远远的,独自下棋,我叫他:“哎。”他不动,我又叫:“哎哎!”他还是八风不动,我气急,拾起鞋丢到他脚边:“良王殿下!”
“什么事?”他转过身,无懈可击地自然。
我头痛,就没心情和他玩转圈圈:“你聋啦?”
“首先,我不叫‘哎’,其次,我不叫‘哎哎’,最后,我的听觉很好,你的那声良王,我听到了。”
我黑着脸,这人又欠揍了,可是我又不能揍他,这会落下河东狮的名声,影响自身不说,还会让别人的同情转移到他身上,不划算的事我是不做的。
“真是又做大灰狼,又当小白兔啊。”他看着我无辜的神情,自己也变得很无辜。
“我怎么回来的?”
“不知道,我回来时你已经在床上打呼噜了。”他转过身,继续他的棋局。
我有些汗颜:“不会是辰儿背我回来的吧?”
“也许。”他慢条斯理地:“如果是这样,可苦了辰儿了,背上这么一团肉,怎么着都要修养三天吧。”
“你以为你就不是一团肉?”我恶狠狠地:“那小肚子,跟我怀再再时差不多,还是快生的时候!”
他很苦恼他的小肚子,每每都要捏着它抱怨,说一些英雄末路的话,我一语击中痛处,果然,他如被蝎蛰地跳起来:“你有没有口德?”
“让你说我,哼,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吗?”我暗笑,其实他没多大变化,反而比以前黑瘦,除了微微显眼的小肚子,腰带系紧一些,也就看不出来了。帅还是帅的,我很欣慰。
他瞪我一眼,拂乱棋局:“问辰儿了么。”
“他害羞。”我回忆着:“还说我们庸俗。”
安朝摇头:“无能,我说我去谈,包管一谈既成,你非要争这个功,看看,碰一鼻子灰吧?”
“你又能好到哪去……”我嘀咕着,躺倒继续睡。
“我也是十六岁成家。”安朝若有所思:“也是父皇找我谈……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其实有时,我真羡慕有母亲张罗婚事的人。”
我随口问:“几岁有女人?”
“十三。”他忽然醒悟,怒视我。
“哈哈,套出来啦。不良少年,这么小就乱搞男女关系,小鸡鸡还没长大吧?也不怕落下毛病,伤了根基。”
他顿时红透了脸:“一个妇道人家,满口胡言乱语!”
我冲他做鬼脸,装什么道学家,你恶狼一样扑到老娘身上时,还不是什么淫荡说什么,且不迎合不行,逼得我也不良起来,现在倒装得一副受害者像。
男人真是伪善啊……
第 30 章
安朝为良王的第八个年头,简郡王带兵征剿西南叛乱,收复失地,实力大增,举旗策反。时年正值多事之秋,老皇帝病危,皇子争位,朝政日衰,繁荣已成昨日之景,大臣揽权,不顾民间疾苦,民怨沸腾,国将不国。
风雨飘摇之际,简郡力挽狂澜,招义军,举大旗,旗号不是清君侧,而是拥护正统。正统即废太子安朝。安都安建声名狼籍,皇后因外戚干政,更失民心。简郡王挥师向南,几乎没遇什么抵抗,又因声势之大,旗号之助,各地纷纷投诚,势如破竹。
万里之外的良王府则比西南宁静得多。安朝自从收到简辽的捷报,无日不欢,眼中恢复了八年前还是太子时的神采,整个人焕发一种从未有过的活力。他已比从前沉稳多了,每天照常读书骑射,内心的狂喜,外表一丝也看不出来,只是深夜时而醒来,拉着我的手说:“好日子越来越近了。”
这个时候,最须警惕防范,安朝开始注意饮食,每每银针试毒,夜里宝剑在侧,随时应付突如其来的刺杀。不过一切似乎没什么异常,直到一天,侍卫抓到一名擅闯王府的黑衣人。
安朝平静的面孔看不出半点波澜,淡淡地道:“告诉你主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认命了。”
刺客被释放。
安朝转而向尹清屏一躬:“先生良策,果然奏效。安朝得先生,如刘备得诸葛也。”
尹清屏摇着折扇,一脸诸葛亮似的神秘笑容:“我若不说,王爷岂不也知请高手暗中保护?王爷大展宏图之日也该到了,据在下看来,不过这几日耳。”
我心中仿佛有个腐烂的橘子,又苦又酸。不过这几日,我的太平日子,也就这几日了。
“你也看到了,只守不攻,恐怕连怎么死的也不知晓。我不攻,就是被人攻。”他鄙夷地看着我颓丧的神情。
我默然,什么也不想说,也无可说之事,他都决意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