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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墨存脸色一变,道:“我,我要去看看。”
白析皓正要劝阻,却见他眼神幽深,瞧着自己,炙热而苦痛,带着祈求道:“析皓,我要看看。”
白析皓无法拒绝,只得将他身上的白狐皮大裘连帽戴上,在下颌处系好带子,轻声道:“我们无需下船,在窗口瞧瞧便是。”他携起萧墨存的手,行至卧房之侧,却见一道木刻雕花的门,再一推,却是一间小小耳室,当地放着一张罗汉床,其上三五个极大的窗户,门扉紧闭。若打开来,却是一个极好的观景台。白析皓微微一笑,引着萧墨存在罗汉床上坐了,将他半拥入怀,推开一扇窗,笑道:“当初就是看中它这建了这观景台才买的船,不曾想这时候却派上用场。”
萧墨存没有搭话,他在窗户打开的一瞬间,便已被岸边发生的事情所全身吸引。他们视线居高,登时将岸上情形敲得一清二楚。几百号村民围拢一起,人群中央搭了一个小高台,底下置上柴火等物,一个小小男孩蜷缩其间,脸色灰白,伏在那一动不动。底下四名壮年男子,或歌或舞,状若癫狂。萧墨存一望便知,此等傩礼《周礼》有载,实为驱鬼镇邪之用,那四名男子又称方相氏,杀牲施术,已毕春气。只是不知为何,四周并无见到牛羊牲口,只有那小高台上一名男孩。
“烧了疫鬼,以保安康。”领头的巫师高声唱道,底下几百号人一起喊“烧了疫鬼,以保安康!”声音震耳如雷,轰隆不绝。却在此间隙,一个凄厉的女声不和谐地响起:
“我的儿啊——”
那哀嚎声痛彻心扉,正是适才令人心烦的呼叫。此时望去,却见到底下一个被人押着,披头散发的妇人所发。众人丝毫不理会,巫师按规矩接过火炬,投向那小高台下垒好的柴火堆,登时火光冲天,火中小孩的脸飘摇不定,却睁大双目,似乎惊惧到忘了如何是好。萧墨存越瞧越心惊胆战,禁不住浑身发颤,手脚冰凉,那最恐怖深沉的梦魇仿佛再度袭来,那夜火血连天,妇人哀嚎丧父丧子,孩童痛哭丧父丧母,与眼前那不相识的女人哀嚎之声,仿佛合二为一。他脑子里杂乱无比,只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响,有人被活活烧死了,有那鲜活的生命要再度在自己眼前消失了,可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恍惚之间,有人一掌拍向自己灵台,顿时脑子清明不少,他见到白析皓忧心焦灼的脸孔,一叠连声地问:“墨存,墨存你怎么了?墨存,墨存你醒醒。”
萧墨存惶惶然,绝望地道:“救不了了,人死了,救不了了。”
“你要那人活吗?”白析皓咬牙喝问。
“救不了了,救不了了”萧墨存犹自摇头道。
“你要他活,我便让他活!”白析皓猛地一把拥住他,用力抱紧,在他耳边道:“你要让这人活吗?”
萧墨存懵懂地点点头,又摇头,颤抖得不成话。
“看好了!”白析皓握紧他的肩膀,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低哑着声道:“你能救得了这个人,只因你有我!”
萧墨存尚未回过神来,眼前人影一花,白析皓已然自窗口跃出,犹如白鹤展翅,行云流水一般飞掠而去。他足尖在船舷上轻轻一点,瞬间又飞跃数丈之高,姿势,妙曼潇洒,配上白衣白发,俊秀不凡的面孔,当真如神仙临世,令人目眩神迷。那一干愚夫愚妇,乡野陋人何尝见过这等天人之姿,一时间均傻了眼,待到回过神来,白析皓已然不顾一切,跃入火堆之中,手碰到那孩子后领。
就在此时,底下轰然一声,那小高台却是底下支柱被烧毁,轰隆一声倒塌,四面的火舌顿时卷了过来,顷刻间将白析皓并那孩子吞噬进去。周遭围观之人倒抽一口冷气,谁也不曾注意到,才刚白衣跃出的窗口,一声惊呼传了出来。在此千钧一发之即,岸上一人飞跃过来,一声爆喝:“主人,抓住了!”却是船老大邬智雄。他长年练的外家功夫,一手金刚索虎虎生威。值此危急关头,邬智雄当机立断,解了船头绳索,浸入河水,一抖一挥,只见一条浸满水的绳索呼呼生风,笔直地飞入火堆,再一拉,一个衣裳被烧了半幅的白衣人抓了绳索飞跃而出,他的臂膀上,正稳稳地抱着那个孩子。
白析皓此番火中救人,迅雷不及掩耳,在众人尚未回味过来之时,他已然跃出火堆。除了身上长衫被烧了半幅,脸染黑烟,有些许狼狈,他整个人瞧着玉树临风,风采卓然,只淡淡扫了全场一眼,那本欲上前诘问的巫师便哑了声。他将手中那孩子放下,把脉查看,由解开他的衣襟,对着心肺敲打一番,随即对那欢喜到流泪不止的母亲道:“你家孩儿,肺部先天不足,可是常夜半咳嗽,近来甚至咳血?”
那母亲呆愣了下,噗通一声下跪哭号道:“神仙啊,救救他吧,村里人都说他是疫鬼缠身,又说今年地里庄稼欠收均是我儿带来的灾祸,可他才八岁,他什么也不懂,什么孽也没做啊……”
白析皓沉着脸道:“不是疫病,你若信得过我,我的船便在此停留三日,你带你的孩儿过来,我为他施三日的针,在开点药,虽不能令他健壮如常人,但总不至于早夭。”
那妇人一愣,哭得哽噎难言,只抱了孩子,又给白析皓磕头。
那边上的巫师此时回过神来,呵斥道:“大,大胆狂徒,毁我傩礼,若天神降罪,如何是好?”
白析皓猛地转身,也不知如何,一下子便到了那人眼前,他面带冷笑,低头在那人耳边说了几句,说得那人冷汗直流,再也不敢多加言语。白析皓也不多话,冷冷扫了那群村民一眼,淡然道:“那孩子不是疫病,你们还是少造些孽吧。”
说完,他翩然而去,仍如来时那般,一跃而起,借着船舷之力,直入二层窗户。众人只来得及瞧见他将一个身着毛裘的身影揽入怀中,便已然看不到其他。人人心底有些唏嘘,更有好事者向邬老大打听这人是谁,那上头的可是他的娘子。邬老大没好气地驱散众人,骂道:“还看,看什么看,我家主人说那孩子不是疫病,他就不是疫病。为啥?他娘的,他就是药师转世,他若要留一个人的性命,阎罗王都得让他三分。”
第50章
白析皓一跃入内,却见萧墨存含泪看着自己,眼神中有惊惶,有隐忍,有害怕,又释然,有太多深埋心底,从未道出的情绪。白析皓也不顾不上自己满身烟尘,狼狈不堪,一言不发,上前张开双臂,将他紧紧地拥抱在怀里,犹如生离死别,劫后重生。
萧墨存愣愣地任他抱住,初时犹在神游,其后便开始浑身颤抖,犹如风中凋零的枯叶一般,他将脸埋入白析皓的胸膛,不一会,只见双肩耸动,拼命隐忍着的呜咽之声,仍有些细碎断续地听到。白析皓微微叹了口气,手掌托住他的后脑,不住摩挲,柔声道:“哭吧,哭完了,这事就结了。”
萧墨存埋头,眼泪汹涌而出,便是拼命咬着自己的手背,却也阻挡不了。他几乎来到这个时空所遭受的所有愤懑、不甘、痛苦和绝望倾泻出来,将那些往日掩埋在温文尔雅,纵是受尽欺瞒背叛,也无处哀告的伤心尽数发泄出来。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想到出来之时,为着身体所拘,被迫承受娈宠身份的屈辱和愤怒;想到以一身才学,却不得不夹杂在一干阿谀奉承的百官之间,平生抱负,便是略有施展,却也阻碍牵绊,忙活了半天,却只不过落得个棋子的身份的伤心和怨恨;想到那原以为可以托付的下属朋友,竟然一夕之间,背叛欺瞒,杀戮凶残的痛心和失望;想到那原以为可以生死与共,白首不离的爱人,面不改色地对自己利用,谋算,毫不犹豫任那追随他,信赖他的无辜部众沦入敌人刀下枉死的寒心和绝望。
这一刻,萧墨存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不恨,不是不怨,只是那心底的伤口太大太深,痛到极致了,反而觉出一片空茫。自被救回,他不敢回忆往事,可那往事却时刻不断,化作梦魇纠缠不清,时刻提醒他,原来自诩聪慧的自己,居然置身一堆戏子之中而不自知,那么努力地想要活着,想要活得腰杆挺直,想要像个人一样有尊严,所求不过如此,却在最终,所有的努力,俱成一个令人心酸的笑话。原来自诩仁厚,尊重生命,保护弱势的自己,竟然连累几百号人,惨死刀下,俱成冤魂。
“墨存,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你看,你想让那孩子活,那孩子就得就了不是?”白析皓耐心地安慰他。
萧墨存略抬起头,满脸泪水,张开了嘴,却发觉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白析皓也不出声,只是微笑地看着他,眼底满是暖意和深情。萧墨存心底那根紧绷的弦,骤然崩塌,他颤抖这摸上白析皓的脸,似乎想替他拭去烟尘,白析皓微笑则抓住他的手,道:“不忙,我没事。”
“你,你差点,差点就……”萧墨存看着他,眼睛里惊恐未消。白析皓将他重新揽回怀中,安抚道:“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莫怕。我白析皓轻功冠绝江湖,区区小火,如何能难得了我?”
萧墨存伏在他怀里,却思绪万千,良久,方试着,断断续续地道:“那,那一夜,也是,也是大火连天。许多人在火中被杀,总坛,凌天盟那里,很多还有老人、女人和孩子,就那么眼睁睁地,在我面前,被杀掉。”他抖着嘴唇,流着泪道:“不仅被杀,还放火,到处都是血和火,我,我分明听见哀嚎和求救,可是,可是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他说到后来,已是哽噎难言,单手掩面,啜泣道:“为什么不连我也杀了,为什么……”
他想说的是,为什么在经历那样的人间惨剧后,却还要让他面对此后的种种不堪?
为什么,不让真相就此却步,为什么非要让他弄明白,一切信念和努力,均化为乌有。
若是当时葬身火海,又怎会面对那接踵而来的种种磨难?又怎会如此身心俱伤,一败涂地?又怎么会,走到自己原本最为不齿的,以死明志的地步?萧墨存又哭又笑,揪住白析皓衣襟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他初时还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到得后来,却怎么也忍不住喉咙里的哽噎之音。白析皓的胸膛如此温暖,那怀抱如此安稳包容,他在这一瞬间,终于抛开一切,记不得自己是那冷淡自若,睿智温良的晋阳公子,记不得自己那些忍耐、不打扰别人,不影响别人情绪的原则,只像个憋屈了很久,终于扑到家人怀里的小孩,任性撒泼,肆意痛苦。
白析皓只听只言片语,却也猜得出,那大概是个极为骇人的场面,萧墨存一介书生,如何见过那等打打杀杀?他心中愤怒难耐,暗忖沈慕锐这混蛋也不知做了什么,不是口口声声爱他么?又如何舍得令这白璧无瑕的人沾染半点血腥之气?他静静地抱着萧墨存,任他哭泣,待他哭到最后,却觉气息紊乱,手足冰凉。白析皓恐他再苦下去会伤了自己,忙点了他几处安神入眠的穴道,放他软倒在自己怀里。隔了一会,再将萧墨存大横抱起,走回卧房。
他低头见萧墨存那张素日君子如玉的脸上犹自沾有泪滴,鼻子眼睑哭得红红的,红唇湿润,宛如雨后花瓣,说不出的惹人怜爱。白析皓禁不住俯身在那唇上亲吻了一下,本是蜻蜓点水,却怎奈一接触那绵软甜美的唇瓣,登时那些心疼爱意都涌了上来。这个吻变成缠绵辗转,似在安慰,又似诉说,终于带了悠悠的未尽之意,恋恋不舍地停了下来。
怀里的人适才哭累了,长睫低垂,此刻已浑然不觉自己在他唇上的掠取个倾诉。白析皓微笑着将他情放在床榻上,盖上厚厚的锦被貂裘,又意犹未尽地轻啄了一下他的嘴角。今日之事,看起来虽凶险,效果却甚好。瞧那人此刻睡梦之中,已经不自觉舒展眉头,呼吸也绵长均匀,似乎终于得以睡个安稳觉。
白析皓瞧出了神,只觉此前为此人所付出的诸般心血,所涉及的无尽凶险,那来换取此刻的安宁喜乐,尽数值得,半响,放轻声道:“一切有我,好好睡吧。”
萧墨存这一觉睡得甚长,直到第二天午后方转醒。他起来如释重负,忽觉神清气爽,似乎多日不曾回来的力气也稍长了不少,他见四周无人,便自己慢慢下了塌,拿了边上的衣物穿戴起来,他已经记不起上次能自己下榻,自己穿戴衣物是何时了,此时做起这等日常小事,竟然有些激动莫名。
然他到底是久病之人,虽然精神尚好,手足却无力,稍微穿一件外袍,便要停下歇歇,喘口气再继续,待到扣那玉勾带,却是手指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