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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公子爷,正是有瀑布呢。咱们齐峰山原本就有百瀑之称,如今恰逢旱年,这瀑布干涸了不少,然而几处大的还有水流。”归远城衙门的文书兼向导对之道。
这文书姓陆,人称陆先生。身材瘦削,面目平和,平素为人最为中正,也不搀和原来太守王启照盗卖官粮的一应事务,故屡受排挤,人愈四十,却做了二十年的文书,不想此次倒因此避祸。萧墨存见他一手帐目管理得甚为清楚,便破格用在身边,些日子忙上忙下,每每咨询于陆先生,观其言语并不挟私欺瞒,遂渐渐倚重于他。此番考察齐峰山水源,便命他做了向导。
萧墨存此次出行,原是瞒了厉昆仑等人,只与沈慕锐带了陆先生并四名护军前行,小全儿随身伺候着而已。这一行人除了他两个文弱书生外,个个身手不凡,就连小全儿,也是禁军出身,走起山路来并不疲累。但萧墨存就受不住了,他这幅身子骨自来娇弱,这段时日虽承白析皓精心调养,好了许多,到底不堪劳累,走不得几步便气喘吁吁。沈慕锐怜他不易,却又知道他凡事不喜旁人过多照应,只得忍着不作声,关键时刻扶他一下而已。此时见他面上潮红一片,汗湿前额,虽然美不可言,却也知他此刻必定手脚疲软。沈慕锐心底对这人的倔强又怜又爱,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我听闻此山中清泉,烹茶最是适宜不过,不若我们到前面凉亭处试试看,也不枉来此一遭?”
萧墨存微觉诧异,沈慕锐从不是那等附庸风雅之人,随即一想,便明白了他是变相提醒自己要休息。他微微一笑,还未话,小全儿已经接着道:“沈大侠说得是,公子爷,我口渴了,咱们歇会再走行不?”
萧墨存弹了一下他的脑壳,道:“就你懒,好吧,咱们歇会再走。”
众人拐了个弯,眼前骤然开阔,出现一处平台,几株苍大树长在其间,一处玲珑的凉亭耸立在山石巍峨之处,凉亭对着却有几处干净的房屋,外面疏朗的竹篱处,映着几株修竹。萧墨存眼睛一亮,道:“这个地方倒有野趣。”
沈慕锐摇头叹道:“你真是京城里出来的公子哥儿,齐峰山水源充足,植被丰富,想必那山珍走兽也不少,这定是猎户建来休憩的所在了。”
陆先生笑道:“沈大侠所言极是,春季此山产菌甚多,归远城一时食山珍蔚然成风,山间走兽不少,只是大虫等猛兽,倒是从未听过。”
萧墨存点点头,道:“靠山吃山,比之荒年流离失所,倒显得稳固。”
沈慕锐低声询问道:“那边凉亭坐坐,我让他们问猎户借灶,烹茶与你喝?”
萧墨存微微一笑,道:“有劳了。”
正说着,却见屋舍那边嘎吱一声开启,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粗壮妇人抱着成捆的干菜走了出来,乍然见到众人,吓得哎呦一声,手里的干菜也撒了不少。
“这位大嫂无需惊慌,我等不过路过此处,在前面凉亭略休息下便走的。”小全儿上前略施礼,笑道。
“哦,哦,是城里来的老爷吧?”那妇人定定神,手忙脚乱地还了一礼,一双眼睛呆滞了似的地盯在萧墨存身上,便再也挪不开。
沈慕锐不悦地低咳一声,携了萧墨存的手道:“我们去坐好,其他的让小全儿办就成了。”
萧墨存原本想与那妇人说两句,但此刻见沈慕锐这般模样,笑了笑,点点头,任他牵着自己走到凉亭处。四名带刀护军侍立亭外,沈慕锐将身上披风解下,披到萧墨存肩膀上,柔声道:“山间风大,莫要着凉才好。”
“谢谢,只是我哪有那么娇贵?”萧墨存淡然道谢,与陆先生谦让一番,入了座,海阔高地聊起来,正说到如何解决田间输水问题时,却见小全儿喜滋滋地拧了一壶水,后面那粗壮妇人双手捧了一盘热腾腾的山芋,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怯生生拉住妇人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来。
小全儿进来,一路摆开茶具,一路说:“公子爷,滚水得了,这位大嫂送了一盘山芋给您当点心。我想着您未必吃过这等粗食,尝尝也图个新鲜不是?”
萧墨存站了起来,对那粗壮妇人微笑道:“如此多谢这位大嫂了。”
“一点,一点山野之物,公子别嫌粗糙就,就好。”那妇人似乎臊得满脸通红,扭扭捏捏地将手里的盘子献上,却又偷偷地从盘子边瞟了一眼萧墨存。
萧墨存示意边上护军接过,呈到眼前,看那山芋一个个圆滚滚甚是可爱,他不禁笑了起来,见那妇人背后的小男孩睁大眼睛,瞧着自己手里的山芋,一个劲地咽口水,心下一软,朝他招招手,温言道:“过来。”
小男孩拉着妇人裙边,迟疑着不敢迈步,抬头瞧了妇人一眼。
“公子爷喊你过去,你就过去吧。”妇人推了小男孩一下。
小男孩怯怯地往前迈进几步,萧墨存低头,微笑看向那个小男孩。
“去,去……”小男孩怯怯地望回那妇人。
“他去屋后放鸡去了。”妇人飞快地答道。
萧墨存微叹了口气,道:“这山芋是才蒸的?”
“可不是吗,这可是才刚蒸出来的。”那妇人在一旁答道。
“是吗?”萧墨存拿起手帕仔细擦擦自己的手,似乎摸到什么肮脏之物,脸上表情不变,淡淡地问:“不知是否连盘一起蒸呢?”
“那是自然,不用盘子蒸,又用什么蒸?”那妇人笑着回道。
“这就怪了,梳总角的孩童,你说他六岁;明明是秋荒之际,野兽觅食过冬之时,你却能放心他一人独自放鸡;这盘子这么烫,你赤手捧了来,却一点事也没有,”萧墨存笑笑看向沈慕锐,道:“如此看来,不但这孩子不是她的,连手上的皮肉,也不是她的。”
他此言一落,那妇人变了脸色,清啸一声,十指为爪,扑将过来。四名带刀护军立即拔刀相向,齐齐向那妇人身上砍去。那妇人却状若癫狂,身法怪异,顷刻之间,已经绕过护军四把弯刀,窜到萧墨存面前来。眼见就要抓到萧墨存难描难画的一张脸上,那妇人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快感,一种毁灭所带来的快意,她甚至得意地想,在杀了这个男人之前,先要毁了这张第一美人的脸。
就在这一瞬间,妇人脑海里忽然略过一丝疑虑,为什么传说中骄横无用的晋阳公子,在自己的铁爪功下,一点也不害怕?不仅如此,他还有些悲悯地看着自己,就好象在看,一只即将垂死的老鼠一样。
他还没有想完,那晋阳公子身边身材高大,却面目平常的男子忽然投射过来一束犀利如剑的目光,她莫名其妙心里一惊,手下一顿,就在这时,那男子一拍桌子,那桌上的茶杯应声而起,他手一挥一弹,那杯子中溅起来的滚烫茶水,忽然犹如钢珠暗器,嗖嗖朝她身上飞来。
那妇人脸色大变,慌忙躲避,狼狈朝后倒开,却忽觉胸口一痛,几缕鲜血丝线一般从自己胸口溢开,她惊诧地睁大眼睛,直至此刻,还不能相信那就是自己流出来的血,不能相信,自己竟然就这么被打败,而且是被几滴茶水打败。
她还没有疑惑完,身子已如断线风筝,呼呼向后跌倒,嘭的一声重重跌到亭外青石板上。她挣扎着爬起来,却看见那个武功深不可测的男人犹如最高贵的百兽之王那般,迈着极为优雅的步伐走了过来。妇人捂住胸口,惊惧得全身发抖,却听见那个男人“啧啧”摇头,叹道:“没了?就这么点小把戏?”
“你,你是谁?”妇人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嘶哑着声音道:“我们明明查到,厉昆仑,白析皓今日皆被留在城外灾民营中,你是谁?”
沈慕锐愉快地笑了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厉昆仑,白析皓,加起来都不能在我手下走满两百招,你说,他们来干吗?”
那妇人口吐鲜血,断断续续道:“你武功之高,平生未见,我心服口服,只是,只是……”
沈慕锐皱皱眉头,负手而立,静待下文。
“只是萧墨存必须得死!”那妇人骤然双目圆瞪,尖叫一声,抓过一旁吓呆了的小孩,朝萧墨存的方向扔了过去,同时拼尽全力,朝沈慕锐扑了过去。
沈慕锐眼睛微眯,双掌一挥,扔出去的小男孩被掌风一带,偏离方向,朝护军们那边摔了过去。一名护军赶忙将之接住,稳稳放到地上,小男孩吓得脸色煞白,哭也哭不出来。
与此同时,沈慕锐脚尖一点,双掌拍出,下手再不留情。他原本还想留下刺客性命,可逼出背后主谋,但此人暗算萧墨存,却是他容忍的极限,此时出掌,冰魄绝焱神功用十成,“砰砰”两声巨响,那妇人尚未来得及触及他的衣角,已经直直被拍飞出十丈以外,落地脑袋一歪,已然气绝。
沈慕锐尚未收掌,却听得耳边利刃破空之声,他本能挥掌回护,却见一柄银白狭长的薄剑已到眼前。这种剑法不求招式,只求实用,出剑时狠辣,攻的就是你最粹不设防之时。沈慕锐眼底精光四射,明白这来的才是顶级杀手,他挥手一拨一推,解开这一杀招,留神观察起这个刺客,却见对方面目平淡无奇,一身灰衣,身材短小,却如剑刃般薄利,出剑速度之快,平生少见。
那人见一招不至毙命,立即转换招数,刷刷数剑,攻的都是沈慕锐下盘之处,似乎知晓他双掌厉害,不敢硬接,专门取其薄弱之处。沈慕锐眼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有心想试试这个刺客的武功,连连退避,仿佛有些轻功不济,甚至在左掌处卖了个破绽。那刺客却不上当,严谨出招,每出必快,所指之处,尽皆毒辣。沈慕锐打着打着,倒有些佩服此人,忍耐力甚,判断力准,出手不留任何余地,不是经过长期艰苦训练,不可能出这样的效果。
他一边打,一边想着,刚刚那妇人是第一环,显然想以山芋为毒物,令萧墨存不战而败;此位刺客为第二环,安排他本来就是为防着萧墨存身边如厉昆仑或白析皓等高手,今儿个若不是他来,凭这个刺客身手,厉昆仑等人拿下他,怕是要费好些力气;但这等暗杀手法,虽有效,但却无出奇制胜的地方,如果他是筹划这场暗杀的人,是不是还得再多加一环以确保无虞呢?
电闪雷鸣之间,沈慕锐忽然想起什么,他紧张地抬头望向萧墨存所站的地方。只见萧墨存已然走出凉亭,半蹲着在拍着那个被吓傻的小男孩的背,低声安慰什么,精致到不可思议的脸上,尽是柔和的笑意。是萧墨存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地方,对老人,对小孩,对弱者,他总有一幅悲悯人的心肠。沈慕锐心里略微一安,却见那个小男孩止住哭泣,甜甜一笑,似乎说了什么,萧墨存脸上有些困惑,却仍伸手摸摸小男孩的头。就在此时,小男孩脸色一变,变得诡异无比,伸手搭上萧墨存的手,使劲一推,竟然将他推下身后的深渊。
沈慕锐这一下吓得几乎肝胆寸裂,他尽全力挥出一掌,打飞持剑刺客,再施展轻功扑了过去,崖底深深,却哪里见得到萧墨存的身影?沈慕锐心急如焚,想也没想,纵身一跃而下。
第61章
沈慕锐这一生历险无数,闯过的难关不知多少。即便是当初属下背叛,神功未成,险些走火入魔,被人想尽阴损招数追杀陷害之际,也能冷静自若,安排退路,自性命攸关的时刻抢占一切生机。他是当世英雄,豪迈爽朗,再大的事,在他眼底也不过一浮白,活了这么久,从来没试过一个“怕”字。
然而此刻顺着藤蔓枝干,施展浑身解数于陡峭绝壁上攀援而下,手臂却不由有些发颤,脚点崖壁,竟然有些发软,胸腔中更是心跳如鼓槌,慌乱无比。此时此刻,沈慕锐忽然醒悟到,从来胆大包,睥睨下的自己,竟然在害怕。怕那个美若骄阳,温润如玉的男子,前一刻还瞧见他嘴角令自己心动不已的微笑,后一刻,就变成深渊内一具摔烂了的尸体。
此处峭壁并不算十分艰险,山体之间,往往有山石突兀之处,此山水源丰富,故满山藤蔓树木甚为繁茂,从上面往下望以为如巨斧开凿的山石,近前了看,却才发现并不如此。沈慕锐仗着绝顶神功,一边灵活地顺着绝壁哧溜而下,一边懊丧得简直想要拍裂自己的灵盖。为什么仗着身负绝技,就如此轻敌?为什么明知那刺客凶悍狡诈,不先一掌拍死,还有闲情戏弄于他?为什么明知萧墨存文弱无力,却不守在他身边,要中这等拙劣的“声东击西”之计?为什么惜他如命,却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出事?
这世上若无萧墨存,该怎么办?沈慕锐忽然惶惑地想到这个问题,这世上若无萧墨存,谁与自己共进退?谁陪自己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