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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官场,谁不知道王友山起复在御史位置上熬一年就要被超拔,张清海酒醉心明,也是借此奉承几句。
没曾想说起这个,王友山脸上却有苦笑,只是摆手说道:“官场如天色,晴雨无常,去年张兄这么说,小弟还要自谦几句,今年这么讲,小弟却不敢应承喽!”
“哦?这些日子忙碌那桩事,外事真就没怎么知道,不瞒贤弟,我这个糟老头子过气了,旁人也不会和我说什么消息,有变数,大中丞那边?”
所谓大中丞就是说都察院左都御史,那是和六部尚书并立的大佬,也是王友山这一党的魁首。
王友山扶住右手的袖子,抬手向上指指,轻声说道:“更上面那个。”
同在京师,有些话是一点就透,张清海登时恍然大悟,脸上也有苦笑,摇头感慨说道:“宦海无常,今朝得势,明日失势,贤弟也不必太过在意,家中有金山在,何必在这里苦熬,回去过神仙日子岂不是更好。”
王友山出手豪阔,让张清海印象深刻,所以才有此安慰,说完之后,张清海转了正题,压低声音说道:“那位身子不太好的消息看来是真的了,在位四十多年,二十多年不露面,也到了今天啊!”
能在都察院左都御史上面的,也就是内阁首辅方从哲了,可万历少时受张居正挟制,在位这么多年一直在削弱内阁的权柄,如今内阁时常不满额,往往从首辅到大学士只有一人,软弱无力的很,张清海自然听得明白,这在上的是说谁。
如今已经是万历四十六年,万历皇帝在位四十六年,但他不上朝也已经二十几年了,虽然不上朝,但不代表朝政不受控制,他不过问往往代表着一种默许,王友山所在这一党就是靠着这默许上位。
现在万历皇帝身体不好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被浙、楚、齐各党罢黜的东林党人因为和太子朱常洛一系亲近,最近纷纷复起。
天子并没有明确说什么,那身体好坏的消息也是风传,可谁都知道大势所在,新旧更迭,就不能死死抱着原来那棵大树了,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才好。
话说到这里,就不能继续说下去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张清海却是端起酒碗喝了口,酒水滴在胡须上,他也浑不在意,伸手捋了把,莫名的却有些颓唐之态。
“这京城又有什么好呆的,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如今各处千疮百孔,下一任有的辛苦,不知道要背上多少错处骂名,早回去,早逍遥。”张清海笑着说道,他这下一任不知是说自己,还是说万历天子。
尽管是说自己仕途上的灰暗前景,可王友山自己却不在意,只是笑着说道:“千疮百孔这么多年了,还不是这么过来,过几年,没准又是天下太平。”
王友山不在意,那张清海却被他的话牵动心事,喝酒也急了些,听到王友山的说法却嗤笑了声:“西边东边都彻底烂掉了,天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打进来,你不在兵部不知道,这大明各处,哪还有什么能战的兵,谁又舍得拿出能战的兵来,看着就和自家银子一样珍贵。”
兵为将有,各级军将克扣军饷用来养自己的家丁亲兵,这些家丁亲卫只听他一人指挥,而不受上司和国家控制,等若是武将们的私产。
这个局面自正德年间开始加剧,历代想要改变都无能为力,到现在也只能坐视放纵,这些王友山也是知道的,这话题稍知兵事的人都会谈,不过这个话题一起,王友山却有了别的心思,顺势问道:“张兄这话过了,不说别处,那东边辽镇就是定海神针,那李家练出强兵无数,又有悍将过百,三大征他们李家占了两次,朝鲜倭寇、宁夏啺荩姓庋亩游樵冢褂玫P氖裁矗俊�
“辽镇?李家?”张清海反问两句,随即笑了出来。
王友山眉头皱起,莫名的想到和家中的通信,想到王兆靖说赵进对女真的关心,在王友山想来,这就是年轻人异想天开,大言惊人,东夷女真有什么可注意的,没听说他们怎么麻烦,每年朝贡互市,恭谨的很,大明的大害仍在北方,土默特、察哈尔、喀尔喀等等蒙古大部才是心腹之患。
那赵进喜欢武事,喜欢兵法,自然也愿意谈这等军国大事,但在这件事上却显得没有什么眼光,也证明此人胸无大局,看着精明强干,只怕有些糊涂。
在京师这么久,王友山的见闻愈发证明他对赵进的判断,所以也比别人更加注意这个话题,今日正好谈起。
张清海已经有些酒意,话也跟着多了不少。
“辽镇那边早就烂透了,李成梁练出那些兵早就死光了,他手里面那些悍将都是笑话,恐怕比咱们在行的也就是种地做生意了。”
没等王友山开口,张清海又是说道:“宽甸撤守那桩事你记得吧?”
王友山点点头,宽甸是辽镇边境之地,那边筑有堡垒,有边民近六万户,开垦耕种,和女真以及蒙古贸易,也算是富庶兴旺之地,在万历三十四年的时候,李成梁说此处孤悬辽镇之外,不利防卫,要撤掉宽甸等六处堡垒,将百姓迁回辽镇腹地。
辽镇地方,一贯是李成梁一言而决,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再者,边陲荒远之地那就不是大明,有什么变动没人关心。
撤守这件事做成之后,朝中还有不少人称赞李成梁老成谋国,撤守宽甸让辽镇的防御更加周全,没有破绽。
都察院各道御史消息最为灵通,王友山当然知道这件事,却没怎么放在心上,那边张清海摇头晃脑的继续说了下去:“宽甸那边五万多户百姓,上万顷良田,花了那么多银子修起来的城堡,说丢就丢了,奏章文书上说得轻巧,什么百姓乐于迁居内地,感恩戴德,你知道有多惨吗?”
王友山神色凝重,张清海却不怎么在意,只在那里自问自答的说道:“说走就走,百姓刚刚安家扎根,如何舍得,辽镇军兵下手驱赶,借此收罗财货,外面的女真人跟在后面抢掠,抓人回去为奴,这一路上多少家破人亡的,多少人死在路上,他奏章上一句感恩戴德,真真是笑话!”
第591章急报急报
“就没有人管吗?”王友山沉声问道,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自己也在京师官场沉浮这么久,居然问出这么幼稚的问题。
“管,谁能管得了,朝廷什么时候敢管,那辽镇除了没封给他李家,还有什么不是他李家的,这桩事后续你也知道,他李成梁还因为收拢流民难民有功,得了封赏,爵位又是向上两级,你看看。”张清海语气里全是讥嘲。
“兵为将有,辽镇强兵悍将都是出自他李家门下,朝廷怕啊!”王友山感叹说道。
这道理挑明了却也简单,辽镇是北直隶侧翼最强大的武力,固然是拱卫京畿要地,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京师的威胁,罢黜戚继光之后,朝廷就拿不出抗衡李家的实力了,尽管想法子在各次征战中消耗,可还是奈何不得,即便是朝鲜抗倭,宁夏平乱,甚至李如松战死在草原上,李家的武力精华快要丧失殆尽,朝廷依旧忌惮这个外强中干的大物。
朝廷害怕李家造反,意思是这个意思,王友山和张清海谁也不会明白说出来。
“朝廷怕他们李家,他们李家怕女真人,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要从宽甸撤走,这帮领兵将各个钻进钱眼里的,那边又有良田,又有边市,这么大利,为什么舍得放下,还不是因为怕女真人,我听辽镇那边回来的人讲,从前女真人没聚起来的时候,李成梁是在养狼,等那什么奴酋把女真人聚在一起,李成梁就怕被狼吃了……”
“辽镇李家也怕女真?”王友山不能置信的询问说道,辽镇如此强兵,居然还这么惧怕女真人,甚至放弃那么多,那建州女真强到了什么地步?
“怕,怕得很,所以说这千疮百孔的局面,谁上来,谁能维持住,没准就受了牵连,早回去享清福多好。”张清海感慨几句就转了话题,他根本没注意到王友山关注的就是女真相关。
张清海酒喝急了,加上方才牵动心事,在那里自斟自饮喝个不停,那汉井名酒是烈酒,那经得住这么喝,这等模样,更顾不上王友山在那里神色肃重。
他那里清楚王友山此时所受的震撼,晚辈赵进那些看起来可笑荒诞的举动言语,居然并不是妄想?
那东夷东虏居然这么可怕,他赵进不到二十的年纪,连徐州都未曾离开过,怎么能知道这些事,一定是他二叔赵振兴告诉的,赵家的二叔赵振兴当年为了博取出身,游历大江南北,很是打过几场,这样的人见多识广,难道是他的推测?一个军户出身的武夫,居然能有这样的见识,实在是了不起。
王友山脑子转的飞快,很快就找出了合适的解释。
说完刚才那些,眼前的美酒佳肴突然都好像没了味道,张清海在那里一杯接着一杯,下颌胡须已经显得杂乱,这位兵部职方司郎中,当年以美髯闻名官场,还有相师说他要显贵,谁想到会蹉跎至今,王友山摇摇头,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喝几杯,一醉方休,何苦发这等无用的愁。
刚拿起酒壶,却听到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屋门直接被推开,王友山一惊,张家的仆役肯定没有这么大的胆子,难道是至亲,那边张清海也是怒了,将酒杯朝着桌上重重一放,含糊不清的说道:“谁这么大胆子!懂不懂……”
王友山却借着灯火认出了来人的身份,这人一袭青绸长衫,带着小帽,却穿着官靴,这等打扮,却是京城各处衙门的书办文吏。
六部都察院,即便是都察院这样的大衙门,在京办公,有品级的官员不超过二百人,而他们肩负整个大明的纠察职责,这怎么可能处理的过来,至于六部那边就更不必说了,想要维持运转,就需要大批书办吏目负责事务细务。
这等规制说白了和下面的府县衙门没什么区别,科举出身的抓总,世袭的吏目书办管事做事。
别看没有品级,这等人在京城的地位可不低,因为他们把持实务,各级官员若是得罪他们,很容易就被坑害诬陷,万劫不复,所以官员和文吏们彼此各行其事,相互维持着上下的体面,这也是一种默契。
所以这样的人急匆匆登堂闯入,肯定是有紧急公务,这文吏也知道能和张清海对坐的人身份不低,但也只是点头为礼,这让王友山更是诧异,这等各部司衙门做事的文吏,礼节最是周全,见人三分笑,今日为何不顾了。
“张大人,急报,急报……”
文吏走到跟前沉声低喝,可张清海已经喝得晕了,在那里迷糊着说道:“城门都关了,能有什么急报,明日再说,你也坐下喝几杯。”
“就是城门关前送进来的急报。”那文吏很是急躁,瞥了眼坐在那里的王友山,弯腰凑在张清海耳边开始说话。
王友山倒是没指望听到什么,他还特意向后靠了靠,避嫌不听,只见到随着那文吏的述说,只看到张清海脸上的酒意渐渐消退,汗水却不住的涌出来,脸色从酒醉的晕红变得煞白一片,身子都在那里抖个不停。
那文吏脸色也极为难看,等他说完,张清海转头看向他,颤抖着声音问道:“真的?”
“确认无疑,薛老大人已经去了部里,赵大人也去了,现在各处找人,御马监那边也惊动了……”
王友山轻捋胡须,他神色不动,心中却震惊好奇,这薛老大人想必是兵部尚书薛三才,赵大人想必是兵科都给事中赵兴邦,御马监等若是内廷的兵部,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居然让大明武事的中枢要连夜开始运转,而且核心人物都被惊动。
“张大人速去,小的还有一处要走。”那文吏来得快,走得也快。
屋中很快又剩下张、王二人,张清海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呆,突然长吐了口气,闷声说道:“搞不好这次就背上干系了。”
说完这句,他也没对边上的赵进解释,只是扯着嗓子大喊道:“准备官袍,准备车轿,预备解酒药。”
喊完之后,张清海才算镇定了些许,苦笑着对王友山说道:“贤弟且回吧,改日再聚。”
王友山笑着点点头,顺理成章的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女真大军攻入辽镇,抚顺陷落,守将战死……”张清海用平静的语气说了两句,说着说着,语气里突然带了哭音。
“这天下有大麻烦了……”
“张兄宽心,再难还能难过嘉靖爷的时候,北有俺答,东南倭寇,还不是过来了,天佑大明……。”
临走前不知所谓的安慰了句,王友山魂不守舍的回到了住处,他比那些只知道大言欺人的清流同僚聪明,因为王友山清楚世情典故,他更知道张清海那些话和那些情绪的份量,张清海人或许庸碌贪财,可他在兵部做了这么久,对边镇细处,对大明军务,都是了解无比,张清海的悲观或许代表着真该悲观了。
赵家叔侄怎么就有这样的见识,他们怎么就知道女真会是大明的大患,别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