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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队刚刚赶来的叛军前后包抄,试图将颜季明和他身边已经为数不多的燕赵男儿彻底埋葬在人海当中。银色的铠甲,迅速被火光和血水染红,雪白披风,亦跳跃如烈焰。一瞬间,他的身影坠入黑暗,下一个瞬间,他的身影却又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光芒万丈。
敌军如稻草人一般在他马前倒下,身边的袍泽们,则拼死护住他的两翼,用横刀给敢于靠近者一个干净利落的死亡。他长槊前指,将敌阵刺出一个窟窿。紧跟着,他的坐骑高高地扬起前腿,于火光中,凝固成一座骄傲的雕像。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又起,源自敌营的深处。史思明在调兵,无论是为了振作士气,还是为了保护粮仓,他都必须将今夜的劫营者杀干净。四面的大营都以角声回应,人影晃动,战马嘶鸣,整个常山县城外的敌军,目光都被那一小队人马所吸引。
万众瞩目之下,颜季明的身影再度出现,刺翻一个冲过来的敌将。又一名敌将从斜前方策马迎上,被他用长槊一扫,砸落坐骑。老军务冯虔催马冲上前,挥刀砍断几杆步槊,以免它们让颜季明分神。更多的步槊攒刺而来,冯虔挡无可挡,合身从马背上扑下,将所有槊锋都抱在了怀里。
“老夫不会拖你的后腿!”
“老夫上过战场,比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更会打仗。冲锋时,老夫可以替你开路。后撤时,老夫亦可以替你挡刀!”
老夫承诺过,老夫说话算话。
“冯叔!”颜季明大叫,脚步却丝毫不停,继续向敌军存放粮草的位置突进。他身边此刻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几乎个个血染征衣。然而,就这不到五十名燕赵男儿,气势却如同千军万马。
一将飞骑来拦,应该是个旧相识,口中大叫着颜季明的名字。颜季明挺槊刺过去,落空。对方槊锋急至,他微微侧身,让开要害,然后左手从背后抽出刀,斜扫。
以命搏命,拼得就是勇气。来将显然不愿意死在一个无名小辈之手,迅速弃槊,镫里藏身。颜季明哈哈大笑,半边衣服再度被热血染红。刀尖迅速兜转,在敌将错愕的目光中,砍翻正前方的一名小卒,再度冲破人墙。
一将来拦,一将授首。
一旅来挡,一旅兵溃。
他带领着一小队少年,如同一群流星,在漫漫长夜里,照亮了整个大地。老太守颜杲卿已经顾不得再擂鼓,望着乱成一锅粥的敌营,望着骄傲的儿子,眼泪再度宛若泉涌。
“大人!”袁履谦抹了一把脸,咬着牙提醒。“弟兄们的血不能白流!”
“他们的血不会白流,永远不会!”颜杲卿猛然收住眼泪,郑重点头。“传令,开城门,所有留在城里的百姓,一起向城东冲击!”
“遵命,大人!!”有人哽咽着,将命令传了出去。沉重的东城门“吱呀呀”打开。已经等待多时,几乎陷入绝望的百姓们,争先恐后地涌了出去。
前真定县令贾深、藁城县尉崔安石二人一前一后,各自带领百余名民壮,护送者逃难的队伍直扑东侧敌营。东侧敌营中,此刻大部分兵力都已经被抽调到城西去阻拦“亡命徒”,留下得只是一伙老弱残兵。仓皇中放了几箭,便四下逃遁。任由数万百姓拖家带口,从营盘中横穿而过。
黑夜中,人们扶老携幼,气喘吁吁地逃着,把常山城远远地抛在了背后。喊杀声此起彼伏,被夜风不断送入人们的耳朵。闻听者个个紧闭着嘴,咬着牙,却不敢始终回头。
谁都知道,城西的战斗是为了什么?
谁都知道,为了给大伙寻一条生路,以颜季明为首的少年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们平素也许行为怪诞,也许放任不羁。但在今晚这一刻,他们却用热血和生命,重塑了男儿形象。
我也许无力保护你,但在我战死之前,敌军不会碰到你的衣角。
我将用生命守护你,因为你是我的家人,我的父老乡亲。
风越来越大了,将喊杀声吹得隐隐约约,越来越低。低到最后几乎弱不可闻。
前真定县令贾深再也不愿满头逃命,跳下坐骑,对着西北方向,长跪不起。
走在队伍末尾负责断后的藁城县尉崔安石亦从马背上翻下来,冲着黑暗里微弱的一点火光,深深俯首。
护送队伍的民壮们停住了脚步。
所有男女老幼停住了脚步。
数万人齐齐回首,望向那可能出现火光的位置。依稀可见,只是几点微弱的殷红。
那几点微弱的火光殷红如血,在风中跳动,跳动,随时都可能熄灭,却永不熄灭,随时都可以点亮整个夜空。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第三章正气(二下)
天亮了,连营中的余火陆续被扑灭。望着陆续送来的战报,伪范阳节度使史思明的鼻孔里,冒出了一股股浓烟。
只有区区二百三十人,颜家那头小野狗只有二百三十人,就将自己原本视为铁桶般的连营,搅了个天翻地覆。而自己麾下这八万虎狼之师,因为事发突然,举止失措,昨夜光是自相践踏,误伤,就倒下了两千余,再加上被颜家小狗给砍死的,总损失足足是对方的二十四、五倍!
更可恨的是颜家那老狗,居然连亲生儿子都不顾,趁着自己忙着调兵遣将保护粮仓的时候,带着阖城百姓从城东突围了。谁都知道那天杀的老狗在河北各地素得人心,万一他脱了官服,穿上平头百姓的衣服往哪个山沟里边一藏,自己该拿什么去给安禄山交代?!!
“该死,该死,父子两个全都该死!!”一旦发作起来,史思明的火气便很难控制,挥舞着弯刀,将面前的帅案砍得木屑飞溅。“还有你们,你们也统统该死!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左右亲信文武都熟悉自家主帅的秉性,谁都不敢开口分辩,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如泥塑木雕。昨天事发突然,混乱当中,大伙谁也弄不清劫营者到底来了多少人,只能完全按照中军的指示行动。而中军这边,当时也是方寸大乱,完全没想到颜氏父子可能是声西击东。若追究责任,首先需要问责的,是没及时发出警报的当值将领,其次,便是史思明本人。至于大伙,却完全是奉命行事,根本没有什么过错。
见到此景,史思明愈发怒不可遏,猛然将弯刀举起来,指着距离自己最近的武将李归仁质问:“你这该死的废物?说,昨天晚上是怎么安排的防御,是不是存心怠慢,想坏老子的完胜之功?”
伪卢龙节度使李归仁在安禄山麾下的职位仅比史思明略逊,平素以悍不畏死著称,此刻却不敢当众跟史思明顶撞。看到对方把刀锋转向自己,立刻后退几步,长揖及地,“大帅明鉴。大帅明鉴。卑职昨夜,至少安排了六只队伍交替值夜。但周兆伍那厮傲慢轻敌,遇到偷袭后不及时示警,才使得贼军突入了营地内,进而酿成了大祸!”
“周兆伍,周兆伍那厮呢,他躲到哪里去了,赶紧给老子捆来。老子要亲手剐了他!”史思明的注意力马上被李归仁抛出的替罪羊所吸引,挥舞着弯刀咆哮。
“周,周兆伍将军,周兆伍将军已经殉职了!”李归仁又悄悄往后挪了挪身子,避开史思明的刀尖儿,喃喃地回应。
“死了?”史思明皱了皱眉头,怒吼之声暂且停顿。旋即,又哈哈大笑,“死得好,死得好,省得老子再动刀子。其他几个当值的呢,难道全死光了不成?如果没死的话,赶紧给老子站出来领刀!”
两厢站立的文武将佐的队伍又乱了乱,须臾之后,有两名浑身上下染满鲜血的偏将,低头耷拉脑袋出列,跪倒在了帅帐中央。“大帅息怒,是属下无能,没能及时挡住贼兵。不敢奢求大帅宽恕,请大帅依律责罚!”
“依律,依照军律,杀你们十回都活该!”史思明快步上前,刀锋贴着对方的脖颈打转,“就你们两个么,其他几个人呢?赶紧给老子滚出来受死!”
“就,就我们两个了。周将军,王将军,赵将军和胡将军,都,都殉职了!”两个倒霉蛋趴在地上,声音颤抖,气若游丝。
安禄山和史思明的治军手段都极其严酷,将领稍有过错,轻则当众扒下衣服打军棍,重则穿耳、割鼻甚至枭首、分尸,决不宽宥。故而其手下众将很少敢对军务敷衍了事,万一有了疏忽,宁可当场战死,亦不愿活着再多受一番蹂躏。
昨夜事发突然,与劫营者正面遭遇的周兆伍将军当场阵亡,闻讯赶来的其他几个当值将领,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试图补救。但是无奈劫营者个个都存了必死之志,前仆后继。所以当值的将领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也始终未能力挽狂澜。
看到两个刀下幽魂那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史思明心中的怒火稍减。将刀锋抬高了数寸,咬着牙说道:“原来就剩下你们两个了?你们两个怎么没有冲上去战死?莫非还想凭着这一身伤口,到老子面前邀功请赏么?!”
“卑职,卑职当时,当时被打下马来,昏了过去!”
“卑职,卑职被颜家小贼一槊刺中了肩窝,甩到了死尸堆中。然后再没机会追他得上!”两名幸存的将领强忍愤怒,如实回禀。
“噢?”史思明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两名部属。他是捉生将出身,从一介小兵爬到节度使高位,半生之中受伤不下百次。因此毫不费力,便判断出两名属将没敢对自己说谎。“便宜了你们。下去好生养伤。待伤口养好之后,每人到明法参军那边,领一百军棍!”
“是,属下谢大帅宽宏!”两名部将又惊又喜,磕了个头,起身,互相搀扶着往外走去。
“回来!”史思明眉头又皱了皱,大声吩咐,“过是过,功是功。你们两个在危难关头,死战不退,该赏!耿长史,每人给他们赏十匹骏马,五十吊铜钱。官职也各升两级!”
“谢大帅!”登时,两名部将心里的怨气全消,返身跪倒,重重磕头。行军长史耿仁智也暗自松了一口气,缓步出列,拱手领命。
众将领知道最危险的时刻终于过去了,一个个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史思明撇了撇嘴,继续摇着头冷笑,“一群废物,老子不亲力亲为,就连一场好觉都睡不得!等老子哪天一觉睡过去醒不来,看尔等怎么办?等着向唐军投降么?那陇右李家,什么时候善待过屈膝投降者?!”
这话,问得极其到位?特别对于土生土长的河北将领而言,谁都听说过,当年窦建德投降李家之后,李唐派来的“劫收”大员,是怎么对付刘黑闼、曹湛、高雅贤等人的。虽然那场屠戮已经过去了一百三十余年,但当时“豆香李苦”之民谚,却在河北民间牢牢地扎下了根。
想到民间众口相传的那些故事,将佐们谁也不敢抬头。史思明叹了口气,又继续补充:“我等皆为安公一手提拔。安公如今已经在洛阳称帝,‘清君侧’的旗号也已经彻底成了幌子。你我此刻即便想回头,也不可能了。所以,还是把心思放专一些,想想如何稳固河北,让大军后路无忧才是正经。若是安公能顺利拿下长安,你我少不得都是开国元勋。若是安公不幸失利,你我又保不住河北。纵以这天下之大,恐怕也难寻你我容身之所!!”
“元帅所言极是!”
“元帅圣明!”
众文武心服口服,拱手称颂。史思明轻轻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圣明不圣明就另说了。反正老子跟你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甭想自己跑掉。昨夜还有谁的属下战死了?或是受了重伤?你们自己报上来吧,老子没功夫一个个问了!耿长史,凡事昨夜战死的将领,统统加官一级,给家里发五十吊钱抚恤。受伤的加两级,发三十吊。小兵无论死的还是伤的,每人五吊!”
“谢大帅恩典!”众将齐齐拱手,因为部分粮草被焚而受挫的士气,登时又高出一大截。行军长史耿仁智想了想,低声回禀,“大帅仁德,属下这就安排人手去抚恤士卒。不过,眼下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
“追杀姓颜的么?老子没那个闲功夫?!你帮我写个告示,四下张贴。就说他儿子,颜家小狗被我活捉了。如果他不主动出来领死的话,老子就把他儿子绑在木桩上,每天割一块肉下来,慢慢折磨。看他是要自己的命,还是要儿子的小命!”
“大帅这个办法不错!”耿仁智笑了笑,低声称颂,“那颜杲卿素有仁者之名,看着儿子被活剐了却不肯救,伪君子名声算是坐实了。不过,据属下观察,那颜杲卿好像昨夜没有趁乱逃走。他的太守旗,眼下还插在常山城的敌楼上!”
“没逃走?那厮等着受死么?”史思明大吃一惊,皱着眉头,惊诧地追问。“刚才你怎么不告诉我?”
耿仁智笑了笑,不肯直接回应。史思明知道是自己的火爆脾气导致众人噤若寒蝉,也讪讪地笑了笑,四下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