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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先前在东城门看到了,他们只有一百来人。是知县大人被吓傻了,才主动开门投降!”
“杨班头也在,他也看到了!”
“杨班头,你跟将军大人说说。咱们有没可能杀回去!”
一片纷乱当中,被点到名字的杨姓班头从民壮队伍里走了出来。先讪讪地冲王洵拱了拱手,然后低声禀告:“这位将军,小人这厢有礼了。他们说得都是实话,叛军只有一百来人。大伙先前都被吓破了胆子,没勇气反抗。现在不敢求您带队冲杀,只请您在旁边指点一下,我等自己舍了命,也要这个脸给挣回来!”
“对,对,请将军大人在后边调兵遣将,我等自己把自己的家抢回来!”众大侠、少侠一听敌人居然只有这么少,心中勇气大涨,立刻改口请求王洵率领大伙杀贼。还没等王洵来得及答复,杨姓班头双膝一曲,直挺挺地跪在他马前:“请将军带领我等夺回自己的家。事成之后,我等这条命就是您的,风里火里,绝不皱一下眉头!”
“请将军带领我等夺回自己的家!事成之后,我等这条命就交给您了!”差役、民壮们纷纷跪倒,冲着王洵苦苦哀求。
王洵先是被弄得一愣,然后摇头苦笑,“你们,你们这些家伙,真的不要命了。眼前这帮子人容易收拾,可叛军还有大队人马在后边呢?!”
“我们的家在这儿啊!大人!如果就这样逃了,我们今后怎么面对自己的老婆孩子?!怎么有脸去见自己的列祖列宗啊?!大人,您就帮帮忙吧!事成之后,您要什么,我们给什么。就是要我等的命,也可以拿去,我等不会反抗就是!”
“帮忙忙吧,大人!我等没资格能逃走啊!”
“你们这……,你们啊!”王洵继续摇头,然后,又缓缓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如何数落这些乡亲。善良、卑鄙、勇敢、懦弱,几乎人类所有优点缺点,他都集中在了这伙人身上。有时让人气得恨不得将他们打翻在地,剁成烂泥。更多时,却是愿意跟他们站在一道,拍拍肩膀,彼此称一声兄弟。
他们不是李氏皇族,他们不是三公九卿。他们没享受过大唐半点儿好处,也未必对这个朝廷有多少归属感。
但是,他们的家园在这里,所以他们不能逃,也无处可逃。他们必须拿出几分男人气来,在这突然而来的乱世中,为自己的老婆孩子砍出一块可以躲避风雨的地方。
不是为了皇上,不是为了朝廷,只是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只是为了脚下这片土地,这块家园!
第五章不周山(九下)
王洵也不想再逃了;虽然自打猜测到封常清可能遭遇不幸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逃避。
他当年之所以从军,是为了博取功名,爬上高位,以免再轻易地就被“神仙们”当成牺牲品。可当他发现,即便像封常清那样位列三公,也难免成为刀下冤鬼的时候,心中一直支撑着自己奋力前行的信念便轰然崩溃。(注1)
如果再高的官爵,都换不来一个公平待遇的话,这条青云路还有什么意义?如果大唐朝廷,只剩下昏君和贪官的话,自己又何必在乎这个朝廷是否倾覆?况且此刻皇上已经跑路了,长安城也丢给叛军了,自己万里回援,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一个荒诞的笑话!自己何必又非要把自己陷在这个笑话里,无可自拔?
走吧,走得远远的,不看,不听,不问,也就不难过了。本着这样一种心态,他拒绝了马方的邀请,保护着自己和亲信的家眷一路向西。至于与麾下大军相聚后,下一步到底往哪里去?是回大宛去拥兵自重,做个地方诸侯。还是把军队丢给别人,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做富家翁,王洵根本没有认真去想,也不愿意现在就认真去想。他只打算走一步看一步,直到逃无可逃为止。
然而现在,面对着一群满脸期盼的乡民,他却没勇气再逃了。
乡民们自称没有资格逃跑,他又何尝有逃跑的资格?乡民们没拿过朝廷一分好处,没吃过大唐一文钱俸禄,他却是含着金勺子出生,娘胎里便带着一分官薪!
皇上逃了,但大唐还在。朝廷逃了,但我们的家园还在。将目光从民壮们脸上移开,王洵看向自己的亲信。恰恰看到万俟玉薤等人扬起来的脸,每个人眼里都带着几分期待。
“如果只是一百来人,陡然间却少了三十多个,带队的敌将必然有所察觉!”亲兵统领王十三追随王洵最久,也最了解他的心思,上前几步,低声提醒,“他之所以迟迟没有赶过来,估计是在整顿其余的兵马,以便给咱们倾力一击!”
“打吧,咱们安西军什么时候把后背亮给过别人?!”万俟玉薤擦拳磨掌,跃跃欲试。从柘折城一直打到铁门关,王家军从来未曾在强敌面前逃跑过!况且眼下城中的叛军只剩下了七十来号,根本算不得什么强敌!
“也罢!”王洵眉头跳了跳,猛然间胸口涌起一股豪气,“那就杀光他们,永绝后患。!十三,你点五十个胆子大的民壮,去街道两侧的房子里埋伏。每人都准备两只火把,待会儿听我得将令!万俟,你带着马方麾下的那些兄弟,从西门出城去埋伏。一会儿听到城里打起来,立刻从城外绕过去,抢下东门。瓮中捉鳖!剩下的人,全部下马步战。先在街道左右的巷子口,点起几个火堆来,免得待会儿被敌人从侧翼包抄,然后……”
“诺!”众人齐声答应,分头下去准备。须臾之间,便点起了数个火头,将城西侧的天空燎得一片漆黑。
半空中无端腾起了这么多烟柱,叛军校尉索鲁即便再愚笨,也明白城西有人在向自己示威了。气得哇哇大叫数声,带着刚刚重新集结起来的一众部属,径直沿官道扑向西门。
他与麾下的这伙曳落河都来自塞外马贼团伙,平素干的就是杀人越货的勾当。被安禄山收服之后,在后者的支持下更是无恶不作。边塞上许多奚人部落,根本没得罪过大唐分毫,只因为安禄山需要人头来冒领军功,便被曳落河们围起来,屠戮殆尽。
而安禄山叛乱之后,为了激励士气,居然默许曳落河们将杀人放火的习惯带入了中原。从河北到潼关,一路上只要不是主动投降的城市,被叛军攻破之后,必定要面临被屠城的命运。即便那些望风而降的城市,如果安禄山觉得不顺眼,也会放任属下劫掠一番,以补充短缺的军需。
到了后来,曳落河们愈发骄纵,居然分散开来四下“打草谷”。每每拿下一个城市,便抢在安禄山派来的接收官吏抵达前,大肆劫掠。哪怕地方官是主动开城投降,也绝不手下留情。
这种日积月累的起来的骄纵气焰,烧得他们两眼通红,根本已经看不到任何潜在威胁。反正一路南下,大唐军队要么一触即溃,要么不战而逃,也的确没能给他们造成任何实质上的威胁。今天的情况也是如此,几十个民壮垂死挣扎,不过是打了大爷们一个猝不及防而已。策马冲过去,一个来回,便让他们明白,长生天下,到底哪个最厉害!
横贯醴泉城东西的青石路面很硬,马蹄踏上去,敲出一串串凄厉的火星。星星点点的火花跳起来,与道路两边先前被曳落河们点燃的房屋一道,照亮马背上狰狞的面孔。披散在肩膀上的长发,打着铜环的耳朵,沾着肉屑和血丝的牙齿,还有乌沉沉不知道缠绕了多少冤魂的兵器,如百鬼昼行,阴寒之气翻翻滚滚。
没人能挡住曳落河倾力一击。封常清未能,高仙芝也未能。即便曾经号称天下第一名将的哥舒翰,到头来也要在曳落河面前束手就擒。疾驰中,校尉索鲁仿佛已经看到了对手惶恐的眼神,带着几分绝望,带着几分哀求与难以置信。
“杀,杀光他们。杀光他们,然后杀了全城的人,给死去的弟兄们殉葬!”他嘎嘎嘎笑了几声,高高地举起手中铁锏。三尺半长,四十斤重。无论对手穿了多厚的铠甲,一锏打下去,肯定筋断骨折。
“杀,杀光他们,杀了全城的人,给弟兄们殉葬!”六十余名曳落河轰然响应,高高地举起兵器,在并不宽阔的街道上分散成三列纵队。战马的前半身也披着铠甲,可以防御羽箭的袭击。人身上的铠甲虽然仅为皮制,外边却涂着厚厚的一层油脂,光是腥臭的味道,就足以令对手恶心得举不起刀来。中原的兵卒太差了,几十年未经战阵,根本不敢跟曳落河硬碰硬。每次冲锋刚刚开始,便迅速成为一边倒的屠杀,从背后将他们追上,挥刀砍掉他们的脑袋,策马踩烂他们的身体,听他们跪倒在血泊中求饶的声音,那滋味实在是美妙无比。
美妙,美梦到此噶然而止。索鲁跨下的战马忽然一个人立,将他甩了出去。粗大的马脖子上,有柄长矛直透而过。尖端已经抵达了马鞍处,尾部尚在马前半丈开外,上下微微颤动。
注1:封常清拥有御史大夫的虚衔,在汉代与宰相、太尉合称三公。
第五章不周山(十上)
从街道另一端投过来的长矛不多,只有二三十根的模样,却直接放倒了冲在最前排的六匹战马。后续的曳落河本能地想拨偏坐骑,避免将刚刚从马背上跌下来的伙伴踩成肉酱。凭借他们自幼在马背上练出来骑术,完成这个动作原本该丝毫不废力气。无奈此处不是平原,道路两侧的民房严重限制了战马的腾挪空间。有两名曳落河连同胯下的坐骑直接撞在路边拴牲口的石头桩子上晕了过去,另外几人跌跌撞撞控制住了坐骑,却也彻底失去了前冲速度。
登时间,所有曳落河乱成了一团。受损的不仅仅是区区几位伙伴和几匹战马,而是长期以来形成的信念。从渔阳出发那一刻起,战必胜攻必克已经形成了习惯,谁也没想到,在一堆看似绵羊般的民壮面前,却被狠狠地绊了一个大跟头。
正晕头转向间,对面的“绵羊”们纷纷后退,露出三辆并排的独轮车。每辆独轮车上都装满了金黄色的麦秸,有人迅速舀火把往独轮车上一丢,几缕亮红色的火焰便从金黄色的麦秸上长纵而起,夹杂着淡蓝色的青烟,高高地跃上了半空中。
牲畜怕火乃是天性,即便训练再有素的战马也不能例外。距离火堆较近数匹骏马立刻掉头向后,无论背上的曳落河们怎么努力勒缰绳,都无法再强迫它们向前半步。
“射死他们,射死他们!”不知道哪个用契丹语大喝,旋即前排的曳落河便从马鞍侧取下骑弓,准备对卑鄙的民壮们还以颜色。还没等他们将弓弦拉开,对面的火堆后,猛然传来一阵细密的脆响,“嘣嘣、嘣嘣、嘣嘣、嘣嘣……”数个白亮亮的光点透过火焰,带着一丝余温扎进涂满油脂的胸甲,将胸甲后的皮肤、肌肉和肋骨一并捅了个对穿。
是弩!五名曳落河与七匹骏马以生命为代价,向他们的同伴验证了对手的兵器。是大唐骑兵专用的伏波将军弩!骑战第一利器!哥舒翰麾下的嫡系就配备了不少,曳落河们曾经在潼关城外领教过它的威力。谁也没想到,在一个弹丸大的小县城里,居然与其再度相逢!
无论是在破甲能力还是在有效射程方面,曳落河们手中的骑弓都无法与伏波将军弩同日而语。更何况他们此刻还隔着三团刺眼的火焰,根本无法仔细瞄准。而对手却充分利用的街道狭窄笔直的特点,一轮接一轮将弩箭扫射过来,每一轮,都要带走两三个人或两三匹战马的性命。
好在这伙民壮手中的伏波将军弩数量不多,否则曳落河们没等与敌人真正交手,就已经被弩箭射崩溃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继续直线进攻,乱纷纷地一边大步撤退一边左右观望,试图从街道两侧寻找可供迂回的巷子。
“不能进巷子!小心埋伏!”校尉索鲁被两名亲兵从战马肚子底下拖出来,晃着血淋淋的鼻子大声叫嚷。对手肯定还有其他后招,凭借多年的临阵经验,他敏锐地嗅出了阴谋的味道。“直接掉头,掉头,沿街道往回冲。先出城,然后再想办法回来报仇!”
话音未落,忽听对面有人大喝一声:“动手!”刹那间,两群跳动的火鸟,从临街冒着青烟院墙、门窗后飞了起来,落到了战马的脚下,振翅,狂舞。可怜的畜生被吓得一哆嗦,撒开四蹄,乱蹦乱跳,将背上的主人晃得东倒西歪。还没等曳落河们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波火鸟,又欢快地扑到马腹之下,溅开,翻滚,燎起一股股毛发的焦臭味道。
第三波、第四波,数群火鸟此起彼落,翩翩起舞。不过短短几个弹指功夫,醴泉城不算宽阔的主街上,至少落下一百七十多根火把。每根火把都涂满的油脂,烤得青石路面吱吱做响。曳落河们的坐骑彻底失控了,大声咆哮着,将背上的主人甩下来,四处乱撞。有的直接撞进了临街的屋子,将里面的家具撞得粉碎。有的则一头撞上了土墙,鼻孔冒血,轰然倒地。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