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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陛下也应该小心些!”严庄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跟对方平心静气说话的机会,岂肯轻易放弃,抓住安禄山的话头,继续苦苦劝谏。
“朕知道了,朕小心便是!前一段时间朕也打过你,你也别往心里头去。都是李隆基那老儿闹的,朕本指望抓住他,千刀万剐,给庆宗报仇。谁想到,他居然那么没脸没皮的,丢下文武百官和长安城,自己跑路了!朕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发泄不出来,心里头,心里头别提有多难受,你也知道,朕是十一个儿子里边,唯独庆宗最合朕的意……”说着,说着,眼圈便又红了起来,提起龙袍的袖子,轻轻拭泪。
第三章国殇(二下)
听安禄山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严庄顿时觉得自己近几个月来,所挨的拳脚都值得了,也红了眼睛,低声开解道:“陛下别太难过。太子的仇,咱们早晚有报复回来的那天!”
“那一天,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安禄山接过宫女们送上的丝帕,狠狠抹了把脸,将鼻涕眼泪在丝帕上抹了个一塌糊涂。“如果庆宗能活着,朕情愿不做这个皇帝。没滋没味的,连哭都不能哭痛快。好了,不说这些,咱们接着说正事儿。眼下非但西方一路迟迟打不开局面,南下的兵马,也被张巡钉在了雍丘,你看朕该如何应对?”
“令狐潮乃一庸碌之辈,即便陛下给他再多兵马,也无济于事。”谈起南线战局,严庄的口齿顿时变得伶俐了起来,一针见血地指明要害所在。
令狐潮乃一名降官,不似孙孝哲和崔乾佑,在大燕国里没什么根基。眼下之所以还能被“委以重任”,只是由于大燕国的战略重点没放在南边而已。一旦大燕国的兵马执意要南下,出任统军大将的,就决不会是一名降人。这一层,非但朝中文武,估计令狐潮自己心中也非常清楚。
“那丞相心中可有合适人选?”安禄山笑了笑,低声询问。
“阿史那承庆、田承嗣、蔡希德、武令珣都可,即便是奋威将军尹子琦,论才干,也强于令狐潮甚多!”严庄想了想,直言不讳。
安禄山又笑,却不肯给予肯定答复。严庄推荐的几名将领,的确都是大燕国数的着的人物。然而阿史那承庆性子软弱,并不适合为一方主帅。田承嗣、蔡希德、武令珣三个,平素又跟史思明父子走得太近了些。
到了此时,大燕国人才储备不足的缺陷,便暴露了出来。如今河北老巢时刻受到郭子仪、李光弼两个的威胁,不得不作为重点关注对象。几乎拖住了大燕国一半儿以上的名将和兵马。剩下的几路用兵方向,人才调配起来,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
“南兵自古不堪战!”见安禄山迟迟不认同自己的观点,严庄只好换个角度来分析,“眼下国库还算充实,用兵重点没必要指向江淮。所以让令狐潮等人先敷衍着,也算个办法。反正只要将李亨、李隆基父子两个打垮,江淮也就传檄而定了!陛下不如另外派一支兵马去江淮,一方面从别处打开突破口,另外一方面,对令狐潮等人,也是个督促。朝廷留着他们,本来就是千金买马骨之意。他们如果再不抓紧时间用心上进的话,也不能怪朝廷不肯给他们立功机会!”
这个提议很滑头,却甚对安禄山的心思。后者点点头,笑着道:“也好,朕会再派一支兵马过去,打开缺口,顺便监督令狐潮。就这样,猪儿呢,他回来了么?”
后半句话,是对着门口问的。话音刚落,外面立刻传来的李猪儿特有的妖异声音,“回来了,回来了。陛下,奴婢带着宇文将军,在门外求见!”
“带宇文将军进来!”安禄山大声吩咐,然后重新正襟危坐。
门帘被太监们用拂尘挑开,一个少年将军低头走了进来。个头中等,稍稍有些偏瘦。一双手臂却修长有力,一看就知道是个常年摆弄弓箭之人。
见了安禄山,也不怎么畏惧。先躬下身体,长长地做了个揖。然后垂着头说道:“草民宇文至,参见雄武皇帝陛下。愿陛下龙体康健,早日涤荡宇内,一统山河!”
“抬起头来!”安禄山是武将出身,最讨厌繁文缛节。摆了摆手,沉声要求。
宇文至也不做作,直接抬起头,目光仰视安禄山。只见御书案后,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看上去足有九尺高,六尺余宽,活像一头吃饱了血肉的雄性狮子。
有严庄先前的铺垫在,安禄山心里对宇文至也起了一些兴趣,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御书案前这个年青人。
修眉俊目,猿臂狼腰,阴柔中不失雄武。雄武中,又充满了沙场男儿特有的沉稳。如果安禄山麾下的将领都可以比做虎狼的话,宇文至就堪称一头混迹于狼群中的豹子,凶猛不亚于周围分毫,机敏更胜周围一筹。
“好个军中男儿!”越看,安禄山越觉得对方顺眼。忍不住在心中暗赞了一句,随后和颜悦色地问道:“朕听右相大人说,你对大宛都督府了如指掌?此言可否属实?”
“启奏陛下,大宛都督府乃王明允一手打造。草民在最初,便被其视为左右臂膀。所以不敢说对大宛都督府了如指掌,至少,不会误导陛下,令陛下作出错误判断。”宇文至拱了拱手,回答得不卑不亢。
“哦?!”闻听此言,安禄山对年青人的好感顿时又加深了几分,笑着点点头,继续问道:“日前西京道节度使孙孝哲与伪唐大宛大都督府王洵交战的事情,你可听说了。能在朕面前点评一二么?”
“回禀陛下。草民只是风闻此事,却知道得不太详细。不敢妄加点评!”宇文至想都没想,迅速出言拒绝。
“你没看到相关军报么?”安禄山没料到宇文至会给自己这样一个答案,眉头轻皱,问话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怀疑。
“草民只是右相府里的侍卫统领,没资格看朝廷的军报。而右相大人,平素律己甚严,亦不会向草民透漏朝廷里的事情!”宇文至的回答滴水不漏,让旁边正准备给他使眼色的严庄暗自松了一口气。
“哦?”安禄山又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答案,转头看了眼严庄,又仔仔细细盯着宇文至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料定二人没胆子联合起来欺骗自己。突然展颜而笑,“那倒是朕难为你了。猪儿,把军报取出来,给宇文将军看!”
“诺!”李猪儿连忙答应着,急匆匆书案旁的架子上翻拣军报。找到永乐原战斗相关的那一格,一股脑全给捧了过来。
宇文至起身向李猪儿致了谢,接过军报,逐个翻看。很快,便找出了其中最重要的几份,把其他无关的交还回去,然后指着自己挑出来的,缓缓说道:“回禀陛下,草民斗胆说一句,孙将军这仗,输得一点儿也不冤枉。”
“此话怎讲?”安禄山有心考校宇文至的真本事,笑着追问,“你把话说明白些,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朕想听听旁观者的意见!”
“陛下恕臣斗胆!”宇文至站起来,向安禄山施礼告罪,然后侃侃而谈。“凡用兵打仗,最忌讳对敌军情况两眼一抹黑。其次忌讳疏忽大意,轻敌冒进,再次,忌讳将帅失和,上下不能同心。孙将军把这三条全犯了,若是能打得赢,才是老天没长眼睛!”
“是么,何以见得?”安禄山的脸迅速沉了下来,皱着眉头问道。虽然宇文至的一些话,与他自己的分析判断非常符合。但被一个外人,特别是安西军的旧将,当面揭露自己人的短处,还是令他有些下不了台。
严庄把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大急。赶紧偷偷给宇文至使眼色,示意对方不要说得太直接。谁料宇文至虽然别的事情上机灵无比,一点就透。涉及到行军打仗,则立刻较起了真儿。竟然直接忽略了严庄的好意,拿出一份军报,大声回应道:“陛下请看,这是战后孙孝哲弹劾其麾下将领阿史那从礼的折子。作为一军主帅,连自家旗下的将军都约束不得,需要把状子告到您这里。战场之上,他岂能做到上下齐心,如手使臂?!”
说着话,他拿起第二份军报,继续点评道:“此乃孙孝哲将军战后总结,认为自己之所以战败,是敌军中有一支完全披着重甲的陌刀兵突然杀出,阵斩了征南将军周锐,而阿史那从礼在关键时刻又带领着所部兵马溃退,进而导致全军失利。问题是,作为主帅,难道他连对方的实力都没探听清楚,就敢领军决战么?!”
“第三,一直到战败逃回,他都没在这份军报上写明白,安西军里面到底有多少陌刀兵,战斗力如何?优势和弱点在哪里?下次再遇上同样的对手,难道还可能赢回来么?恐怕,又要让陛下失望一次?!”
“第四……”
一边翻捡军报,宇文至一边分析。既不夸大,也不因为考虑安禄山的面子而故做保留。安禄山开始还气得脸色发青,到了后来,越听越惊讶,越听越佩服,忍不住频频点头。
作为从底层捉生将爬上来的老军伍,安禄山打仗本事丝毫不比哥舒翰、封常清这些同行差。只是作为大唐的敌人,形象被刻意贬低了而已。当从愤怒中冷静下来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宇文至说得句句在理,几乎每一条,都指在了要害处。
第三章国殇(三上)
只是,这种赤裸的现实让他心里非常不舒服。不是针对宇文至坦诚,而是针对自己麾下的一干心腹爱将。原来他们从一开始,他们就都没跟朕说实话!原来他们心里都有一本各自的小花账!那在他们眼中,朕这个皇帝又算什么?当朕是李隆基那个丝毫不懂军的务糊涂蛋么?还是觉得朕人老耳聋,已经没力气再约束他们了?!
想到自己当年在范阳节度使任,如何利用李隆基的昏庸糊涂,而虚报战功,进而拥兵自重。安禄山心里就一阵阵发苦。果然是六月债还得快,安某在洛阳连龙椅还没坐热乎呢,倒有人准备学安某当年的手段了!该死,朕绝对不能纵容这种苗头继续下去!
“嗯,嗯!”几声咳嗽,及时打断了安禄山的思绪。放眼整个洛阳朝廷,论及对安禄山的心思把握,无人能及得右相严庄。如果大燕国皇帝陛下因为今晚宇文至的话,就要生起整顿军纪的念头,他可就成了所有手握重兵武将们的公敌了。这种自寻死路的事情,严庄绝不肯做。见宇文至还在滔滔不绝,赶紧轻轻咳嗽了一声,笑着插嘴:“宇文将军不愧为封节度的高徒,单凭着几份军报,就把整场战斗分析得如同亲眼目睹一般。然而严某却有一处关键点还是不太明白,请宇文将军不吝赐教!”
“严大人客气了。赐教的话,草民不敢当。如果哪个地方大人认为草民刚才没说清楚,请大人直接指出来,草民一定会重新推算,以免误导了陛下和大人,进而耽误了军国大事!”宇文至微微楞了楞,看向严庄的目光里带了几分不解。
在最早于丞相府中分析军报时,严大人可是没这么说过。宇文至清楚的记得,当时,自己也是把局势用同样的说辞分析了一遍。严庄闻听之后,立刻怒不可遏地拍案大骂孙孝哲轻敌误国。誓言要将真相奏明圣武皇帝陛下,及早作出处置,防患于未然。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又突然改变主意了?莫非这几天跟孙某人之间,又有什么新协议了不成?
看到宇文至眼里的询问意味,严庄将脸轻轻别偏一些,尽量不与他的目光相接,“你刚才说孙将军的战报里边,一直没弄明白安西军中到底有多少陌刀手。作为大宛都督府的副都督,这个数字肯定瞒不过你。但严某却认为,光凭着一伙陌刀手,不足以左右战局。毕竟孙将军麾下,也有近千曳落河在。同样是精锐中的精锐,同样从来没遇到过对手!”
“这个,草民开始也很是不解!”宇文至心思转得非常快,见严庄开始把重点往战场细节扯,便明白刚才自己有些话可能说得太直接了,也赶紧顺着对方的语风开始做补救。“陌刀手乃安西军专门为克制大食骑兵而设立,算是重甲步兵的一个变种。制式兵器为一杆陌刀,杆长三尺,刀刃却长达六尺半。甲胄为镔铁重铠,从膝盖起一直包裹到头顶。每名陌刀兵在出战时,连兵器带甲胄,一共有五十余斤。临战时要求排成方阵,踏准鼓点,如墙而进,纵使前面有刀山火海,没听到主帅的命令,亦不能旋踵。因此非勇气与体力俱佳者,不可充任。故而整个大宛都督府,总计也只选出了四百余人。平素根本舍不得投入战场,一旦投入,则意味着全军上下已经被逼到了生死关头!”
“哦?!”严庄偷偷看了看安禄山的脸色,见后者没有责怪自己乱打岔的意思,继续笑着把话头往战场细节引,“那说明,安西军的王采访使,也就是你过去的上司,当时也没有必胜把握喽?!”
“右相大人说得极是!”宇文至越听,越清楚严庄的意图,笑着点头承认,“岂止是没有必胜的把握,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