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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熊样!”众禁卫和民壮们哄堂大笑,脸上写满了对河西军的鄙夷。
“早知这样,不如把兵器随身带回来了!化了能打好几把犁杖呢!”民壮头目魏风依旧心疼被丢弃在不远处沙丘上的陌刀,小声嘀咕。
他那幅舍命不舍财的模样,引发了更激烈的哄笑声。虽然此战飞龙禁卫的损失也不小,剩下的也疲惫至极;虽然敌军只是暂时撤离,随时都可能再杀回来;可大伙却个个信心十足。能打败敌人第一次,就能打败第二次。在疯子校尉的带领下,一切都有可能。
喧闹声中,王洵的身影显得极为落寞。稀里糊涂赢了一仗,他心里却半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在他记忆当中,大唐边军可不是这般模样。周老虎、苏慎行、赵怀旭、李元钦,个个都是响当当的汉子。不会像古力图这般冒充强盗在大漠中打家劫舍,更不会像其他河西将士这般,遇强则溃,身上连一丝军人的荣誉感都没有。
即便是河西军,也不该是这般孱弱。王忠嗣做主帅的时候,曾经带领河西将士先破吐蕃,再破吐谷浑。天宝三年,长驱直入大漠,连破后突厥左厢阿波达干等十一部。杀其王,俘其后,将其彻底犁庭扫穴。此刻距离王忠嗣故去还不到十年,昔日威震塞上的河西军,却已经烂成了一坨狗屎。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注:王忠嗣。大唐名将,父战没后,被唐玄宗收为养子。与太子李亨交好。曾任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统帅精兵二十六万余。灭后突厥,威震边陲。后被李林甫诬陷,入狱。出狱后不久病死。时年只有四十五岁。
第三章阳关(八)
“校,校尉大人!您,您真的没事了?!”发现王洵落落寡欢,方子陵心中很不踏实,凑到近前,低声询问。
“没,噢,没事!”王洵猛然从回忆中惊醒,勉强笑了笑,低声回应。什么军人荣耀,大唐辉煌,那都是跟自己七杆子打不到的事情。眼下,保命才是第一要务。
“真的没事儿?”鉴于王洵在不久前曾经疯过一回,方子陵继续追问。
“没事儿了。滚远一点儿!”王洵抬起脚,将方子陵踹到一边,“滚,给老子带几个,去把刚才丢下的兵器全捡回来。姓古的肯定不会走远。麻利着,今夜这仗还有的打呢!”
“唉,唉!”方子陵揉揉屁股上的脚印,晃悠着跑远。望着对方天塌下来也漫不在乎的背影,王洵忍不住哑然失笑。无忧无虑是好事,一年之前,自己也曾无忧无虑过。可最近这一段时间,看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校,校尉大人!”又一声结结巴巴呼唤从右侧传来,打断他的思绪。王洵闻声回头,正看见伙长老郑那满是期待的脸。
“有事么?说!”笑了笑,他和气地命令。
“没,没!”伙长老郑缩了缩脖颈,目光开始躲躲闪闪。很快,他又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问道:“强,强盗,我说的是河西那帮家伙,还,还不打算退么?”
“咱们才是官军。你就拿他们当强盗打就是了!”王洵推了对方肩膀一下,笑着吩咐。他理解对方的担心,古往今来,杀官等同于造反。虽然对面那伙河西军打着沙盗的旗号。
谁料,他却猜错了老郑的心思。对方勉强勉强笑了笑,继续问道:“我,我是说,不如,不如咱们趁夜逃走,等他们反应过来,想追,也找不到咱们!”
“恐怕不行!”王洵想了想,低声回应,“第一,咱们对这里的道路不如他们熟悉,走得人困马乏,更容易被敌人寻到可乘之机。第二,咱们带着这么多辎重,根本跑不快。沙漠上很容易就留下印记,只要循着脚印追,肯定能追得上!”看看围拢过来的其他几个低级军官,他想了想,继续补充,“第三,其实大伙都知道,河西军那帮狗贼是奉了杨国忠的命令前来杀人灭口的。倘若就这样放咱们走了,他们非但对杨国忠无法交代,光是劫杀朝廷物资这一条罪名,也够让河西军从上到下一群人脑袋搬家!!”(注1)
最后一条,众军官其实心里早就清楚。只是想从王洵这里寻找些希望罢了。如今希望破灭,大伙的眼神立刻就暗淡了下去。见到此景,王洵赶紧笑着给大伙打气,“怕什么?反正咱们已经打败过他们一次,再来一次,就再打败他们一次。什么时候打得他们不敢纠缠了,什么时候就可以继续赶路了!”
众人勉强笑了笑,士气却依旧提不起来。刚才那场混战,大伙虽然将河西军打得丢盔卸甲,可自己这边也有三十余名飞龙禁卫永远地留在了大漠里。如今能打仗的弟兄,总共只有六十多,还够跟河西军纠缠几回?
第一次独立指挥战斗,王洵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弟兄们和古力图所部河西强盗之间,肯定只有一方可以活着走出大漠。如果丢弃了辎重逃走的话,等待大伙的还是死路一条。可就这样原地等死的话,好像也的确不是个办法。上次将古力图打败,是因为此人过于轻敌,低估了飞龙禁卫的战斗力。而下一次大伙不会有这么幸运了,接连吃了几次亏的古力图估计一上来就会全军压上,不再保留任何余力。
正犹豫间,向导老岳又鬼鬼祟祟地凑过来,扬起被打成猪头的脸,笑着提议,“小,小的还知道一条,一条路,也,也许是个办法!”
“说来听听!”众人喜出望外,不待王洵开口,立刻大声回应。
“向,向南!”向导老岳伸出手指,指向星空下未可预知的远方,“南边,距离这里没多远。我知道一条小道,可以直通吐蕃。那边的吐蕃东则布大相有令,凡有人能带一把陌刀投过去,就赏……”他用力咽了口吐沫,目光中露出了无尽的贪婪,“赏二十锭银子。五头牦牛,外加二十名奴隶和一片牧场,当场兑现!童,童叟无,无欺!”(注2)
话音落下,周围一片寂静。众飞龙禁卫痛恨杨国忠和哥舒翰谋害自己,骨子里作为唐人的骄傲却始终还没被仇恨所吞没。而吐蕃,在大伙眼里就是茹毛饮血的化外蛮夷,投降过去,肯定会令自己的十八代祖宗一道跟着蒙羞,还不如就战死在沙漠中。
“那,那条路,其实,其实不难走!”向导老岳知道从今晚起,自己肯定无法再回河西了,所以鼓动如簧之舌,继续盎惑,“绕过大雪山,就有吐蕃人接应。凡从大唐这边投奔过去的,只要有本事,都能做,做大官!就像,像校尉大人这样,这样的少,少……”
“滚!”没等他把话说完,王洵一脚踹了过去。“再敢废话,我先杀了你!老郑,把他给我捆好了,嘴里塞上马粪。没到达疏勒之前,谁也不许给他松绑!”
“诺!”伙长老郑大声一声,上前按住向导老岳。毫不客气地给捆了个结结实实。
其他数名飞龙禁卫的低级军官们摇头苦笑。既然王校尉已经把疏勒两个字报出来了,大伙也不用再胡思乱想了。大不了死在沙漠中就是了,总好过逃到吐蕃那边,让子孙后代都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老周,老朱。你俩带些个弟兄和民壮出去,看看战场上还有没有活着的弟兄。”甩了甩头,王洵把所有纷乱的思绪全部抛到脑后。吐蕃,他是打死也不会去的。在这里等死,也不是他的习惯。眼下唯一个办法可以让大伙脱身,那就是,在下一轮战斗中,将古力图所部这伙河西兵马尽数歼灭。这样,即便过后哥舒翰得到消息,也来不及再派兵追杀自己。
伙长周德树和民壮头目朱五一互相抱了抱拳,领命而去。才把人手召集起来,王洵又追上前,沉声补充,“无论是禁卫弟兄,还是民壮,无论重伤的,还是已经战死的。全抬到营垒里来。咱们不能任凭他们的死无葬身之地。待会儿点一把火,将战死者火烧了,只要咱们之中有人活着走出这片大漠,就要把他们的骨灰带回长安。一个都不落下!”
“嗯!”众禁卫和民壮红着眼睛点头,大步走向刚才战斗最激烈的地方。一个都不落下,从现在开始,没有禁卫和民壮的区别。他们都是长安人,只要有一个人活着离开大漠,就要让大伙魂归故里。
下一战,将是今夜最后一战。弟兄们的士气支撑不起第五次战斗,飞龙禁卫的人数,也无法承受更大的消耗。望着眼前空旷的大漠,王洵的声音里带上了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静。像个指挥过多场战斗的沙场老将般,他慢慢调整部署,“大刘,你去挑一百匹最好的战马过来。老赵,你从马车上把那几座一窝蜂卸下来,摆在营垒正前面。一会儿敌军再攻过来时,你带着伤兵负责点火。老魏,你还是带领民壮,负责用弓弩压制。其他禁卫,抓紧时间按休息。一窝蜂放完之后,咱们立刻策马冲出去,只扑古力图!”
“诺!”众将士诧异地看了王洵一眼,躬身领命。校尉大人身上的变化太大了,仿佛突然就脱胎换骨一般。不再青涩,也不再迷茫,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冷静和成熟。就像一把刀,终于在沙石上开了刃,是从头到脚,露出了凌厉锋芒。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远处又有骑兵从沙丘后绕了过来。慢慢地向营垒迫近,紧跟在骑兵之后,还有大队,先前跑丢了头盔的步卒。在步卒背后,是数以百计的轻甲游骑兵,马脖颈上挂着刚刚砍下来的头颅。
那些头颅全是河西士卒的。凭着毫不犹豫地杀戮,古力图赶在天明之前重新收拢了队伍。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把先前安排在周围负责堵截飞龙禁卫退路的所有骑兵都全调到了身边。与先前的残军混编在一起,准备给猎物最后一击。
没有第四次。虽然站在不同阵营,古力图与王洵却心有灵犀。河西军的威名不允许,突厥王族的骄傲也不允许。“传令,所有下马,举盾!”咬了咬牙,他大声命令,“组成鱼鳞阵,直接压过去,不死不休!”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身边的亲信抓起镶嵌了金丝的牛角号,把古力图的命令传了出去。他们是苍狼的子孙,狼群所过,即便老虎和狮子,也会被撕成碎片。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不待王洵下令,方子陵从亲兵手中抢过牛角号,奋力回应。
所有尚未战死的飞龙禁卫每人牵住一匹战马,默默地立于车墙之后,头盔上泛起点点晨曦。
以七十残兵迎面对撼六百敌军,即便胜,很多弟兄也注定无法再看到今早的太阳。但是,没有人以伤重为借口逃避。
他们是一群骄傲年青人,一群年青的虎豹,即便身上布满了伤口,也无法低下高贵的头颅,向野狗寻求庇佑。
河西官贼在迫近,一百步,九十步,八十步,车墙巍然不动。
河西官贼继续迫近,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车墙巍然不动。
龙吟一般的号角声成了车墙后的唯一声响,没有气愤的怒吼,没有胆怯地哭泣。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站着,等待最后一刻到来。
战场上突然爆发的寂静,令一众河西官贼觉得很不踏实。不知是谁带头,鱼鳞阵中响起一声声呼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车墙依旧巍然不动。
所有人,从飞龙禁卫到民壮,都握紧了武器,手指关节被寒风吹的发白。
在敌军发起进攻之前,围在营垒四面的马车已经全部被卸空。只要敌军进入恰当范围,伙长赵怀忠就会点燃摆在营垒前的所有一窝蜂。随后,民壮负责推开马车,飞龙禁卫们立刻跳上坐骑,冲出营垒,杀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当他们切入敌阵中央后,魏风和朱五一两人就带领民壮从两翼包抄冲上去,向狼群发动最后一击。
王洵的安排很简单,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他,也想不出什么高明的破敌之策。庆幸的是,对面的古力图在排兵布阵方面也很平庸。哥舒翰过于注重同族的血脉联系,短短几年时间内,把河西军中的突厥人都像芦苇拔节般提到了关键位置,却没办法让他们领军打仗的本事也像官职一样迅速提升。这些苍狼的子孙对战斗的理解,还停留在“蚁聚狼突,悍不畏死”层次,与那些真正身经百战的老将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五十步,四十步,鱼鳞阵的移动速度陡然加快。车墙后,成排的弩箭射出来,砸在盾牌上如雨打芭蕉。
不断有弩箭从盾牌的缝隙扎进去,将躲在后面的河西官贼射穿。伤者倒在地上翻滚哀嚎,未受伤的士卒却谁也不敢停下来施以援手。古力图和他的亲兵就走在鱼鳞阵的最后一排,见到有人迟疑不前,不由分说,兜头就是一刀。
既然后退是死,停下来是死,前进也许是唯一的生路。一边嚎叫着,官贼们一边迈动双腿。三十步,二十九,二十八。近了,近了,近到营垒后的人已经能看清楚他们的眼睛。忽然间,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