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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他发现好几个人全都在悄悄打量自己。这几个人虽说都穿着绸缎衣服,但看模样却像是一辈子没穿过好衣服似的,要多局促有多局促,一面坐着,一面还在用手捋衣襟上的小小褶皱。而那几个自顾自翘足而坐的,则是神态自若,仿佛对粮长之役很有些心得。果然,他就只听得耳畔传来了吴天保的声音。
“靠墙边那几个,全都是十年之中当过两次甚至三次粮长的狠角色,催科的时候比差役还要厉害,每次都能落下一大笔进腰包,你可别招惹他们。”
“舅舅放心,我只认那个赵思成,只拖住这个家伙,别人和我无关。”
汪孚林有意稍稍提高了一点声音,果然,接下来关注他的目光就少了许多,尤其是吴天保提到的那几个狠角色。随着茶水少了,又有人上来添了热水,几轮下来,那几个仿佛头一次穿好衣服的粮长就渐渐有些坐不住了,显然是有些尿急。可他们到门口一问,候着的白役却没有刚刚端茶倒水时那般客气了,一白眼睛便冷笑道:“这是什么地方?歙县衙门,上头方二尹什么时候召见你们还不知道呢,忍忍吧!”
一听这话,几个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个老人登时变了脸色。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他早起就没敢喝水,可被人请到典幕厅奉茶,他不知不觉就忘了喝水喝多了会尿急,实在忍不住了方才厚颜相问,可如今得到的只是一个忍字。面对那白役恶意而嘲弄的眼神,他整张脸都忍不住抽搐了起来,而他身边其他两个人亦是脸色发白。尤其在对方又说出了一句话之后,他们更是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记住了,这是在歙县官衙,要是一个忍不住,尿在身上又或者地上,可是藐视官府之罪!”
这大热天的,汪孚林也知道喝水有什么麻烦,本来就只是含一口茶水润润嗓子,余下的趁人不备往地上一泼,哪里会真的一杯杯往肚子里灌,听到这里,他终于品出了几分滋味来。莫非,针对自己上次去送大宗师时那突然尿遁,于是此刻有了这一招?见那三个被人从门口挡回来的粮长苦苦忍耐的窘样,他便随手一弹袍角站起身来,信步往门口走去。果然,刚刚那白役立刻伸出手来阻拦他。
“县衙重地,二尹随时召见,还请别乱跑。”
“我又不是第一次进县衙,不劳提醒。既然早堂没完,我去后头官廨探望探望病了的叶县尊!”
那白役登时为之一愣,可想到赵思成的嘱咐,他把心一横,还想再继续拦阻,耳畔就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别忘了,之前刚有一批狗腿子挨了打之后被革除出去,据说百姓们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下场可都惨得很!”
叶县尊快刀砍向那些殴打刘会的白役,确实让县衙中剩下的人为之心肝俱颤。所以,那白役和汪孚林四目相对,竟是情不自禁地让开了路,由得汪孚林提脚跨过门槛出来。而汪孚林前脚出来,却还回头招呼道:“要是有忍不住的,便随我出来透透气。前头衙门不肯通融,后头叶县尊那儿未必就不能通融。”
那三个憋得发慌的粮长如蒙大赦,慌忙跟了出来,那白役一个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汪孚林把人带了出来。意识到这事儿万一闹到县尊那去,绝对是个大麻烦,他只能硬着头皮追上去,低声下气地解释道:“小的带各位去官房就是……”
当有意拖延早堂时辰的赵思成得知典幕厅发生的这一幕,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暗骂汪孚林厚颜无耻,竟敢连尿遁也敢用县尊做幌子!
知道拖字诀暂时没用了,他只能授意方县丞重新召见粮长们。眼见这又要开始新一轮的较劲了,不想惹事的秦主簿和罗典史已经找机会溜之大吉,就连不相干的其他六房和承发房的小吏也走了不少,和最初大堂上人头济济的样子相比,眼下汪孚林一行人再入大堂,这里已经人空了一大半。
赵思成要的当然不仅仅是汪孚林尿急出个丑,而是要借着这一段空闲打击对方原本高涨的锐气,同时积蓄自己的气势。所以,当这些粮长重新在大堂上站定,他便先下手为强,第一个开口说道:“历来佥派粮长,从来都不容挑三拣四。今天是五月二十五,正是要开始征收夏税的时候,哪里还能有功夫拖延?若是今天任由汪小相公你这样挑三拣四,硬指不公,日后一个一个全都如此,我户房就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不等汪孚林开口反驳,方县丞便立刻按照赵思成的目光,念起了面前那长长的单子,无非是要各大粮区额定要征收的夏税小麦、茶叶、丝绢,以及下半年要上供的物料、摊派的军费以及各种杂项银子,比如县廨公费。当听到那高达五千两的摊派公费时,十四个正儿八经的粮长全都大吃一惊,可那数字须臾而过,接下来则是各种琐碎的数字。
赵思成今天出师不利,早就对这小秀才无比提防,竟是也没顾得上方县丞,一双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汪孚林。却只见其仿佛根本没有在听,而是在和身边的吴天保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敢有半点放松警惕,只恨自己与其隔着中间那宽敞地带,听不见其说的话。
终于,等到这长篇大论一念完,方县丞还来不及喝口水润嗓子,就只听汪孚林突然再次开口道:“方二尹这是念完了?”
第四十九章 大逆转!
这小子果然又找茬!
赵思成已经觉得整个面孔都绷紧了,要不是这儿是公堂,要不是汪孚林背后有人,他恨不得冲上去破口大骂,这时候却只能咬牙切齿地问道:“汪小相公还有什么见教?”
“见教不敢。”汪孚林闲闲地吐出四个字,突然话锋一转道,“赵司吏,你以为我是傻子,不记得从前的数字不成?丝绢和茶暂且不提,夏税的正麦、耗麦、脚麦,全都是有定数的,今年为什么要比去年多两成?你不会是说,把去年的积欠全都放到今年了吧?”
只要所有粮长在听完当堂画押之后,这些数字就变成了一定要完成的任务,赵思成没想到在方县丞那样又急又快的念诵声中,汪孚林竟然还能分辨出数字,而且看情形竟然早就打听到了去年的夏税数额,登时心中咯噔一下。他是听了下头一个书办的建议后,故意在汪孚林所在那个粮区里多加了两成,彻底让他没法翻身,而即便到时乡间百姓鼓噪起来,自己也可以用填补积欠糊弄过去,可没想到一开始就被听出来了。
他算是明白汪孚林今天此来纯粹是搅屎棍,当下就索性撕破脸道:“正是如此,去年积欠,今年结清,天经地义!”
汪孚林这才往其他粮长齐齐拱了拱手道:“天经地义?各位粮长,有谁觉得,每个粮区要征收的夏税以及各种岁办费用全都增加两成,这是天经地义?现如今粮长都是一年一轮,各管一年,不问从前,谁愿意为前任背黑锅,让乡亲父老指着脊梁骨骂娘?”
轰——
哪怕是之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那几个恶霸粮长,刚刚听着数字,心中都颇有惊疑,这会儿不禁全都变了脸色。借着征税的时候揩油,这种事他们不是第一次做了,也轻车熟路,可一两银子多收个六七分甚至八九分,问题不大,一下子就多出来两成,乡里之间那可是要炸开锅的,而且这样自己哪里还有余地趁机多多加派?他们就算手段再狠,背景再雄厚,也恐怕抵挡不住!
“赵司吏,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时候收夏税还要连带去年的积欠!”
“没有这般道理!”
赵思成这才真正醒悟过来。他哪里会愚蠢到在十五粮区上全都加上去年的积欠,只不过在汪孚林所在的这个粮区上少许动了些手脚,其余粮区的夏税数额都还是沿用去年,可这会儿被汪孚林一煽动,竟是一个个人全都炸开了锅!他刚刚只集中精神关注汪孚林的言行举止了,根本没有留心方县丞念的那些数字!顷刻之间,他就把目光投向了上首主位上的方县丞,却不想一直唯他马首是瞻的方县丞突然用力一拍惊堂木,竟是怒喝了一声。
“赵司吏,这到底怎么回事!各位粮长所说可是真的?”
赵思成三步并两步冲到正位,连问都没问一声,先从大案上将那一沓写满了数字的字纸给抢了过来。这是他交给方县丞的,每个粮区几个相应的数字,一目了然。这是他亲手写上去的,可如今那字迹依旧熟悉,可数字却完全不对。除却汪孚林那个粮区,其余十四个粮区比自己最初的数字统统浮涨了两成!
可这些写满了数字的字纸,他是亲手交给方县丞的,怎么会完全和他起初写的不一样!
他看向了端坐如钟的方县丞,终于明白了过来,登时又惊又怒地叫道:“你竟敢……”
“什么你!赵司吏,你简直是胆大包天!”方县丞今天第二次重重敲下了惊堂木,恶狠狠地说道,“这夏税征收何等大事,岂容你擅自更改祖制!来人,给我扒了他这一身吏袍!”
眼看两个如狼似虎的皂隶向自己扑了过来,把自己拖离了方县丞身边,三下五除二便扒下了那身引以为傲的吏袍青衫,将他摁跪在了地上,赵思成只觉得太阳穴都快炸裂了开来,满口腥甜,胸口亦是一阵阵刺痛难当。他恶狠狠地抬头看着本以为完全操纵在自己掌心的方县丞,到现在还有些难以置信就栽在了这么一个平素从来没瞧得起的小人物手中。
而方县丞一声令下直接扒了赵思成的吏袍,继而也就威严地对目瞪口呆的众多粮长微微颔首说:“祖制不可破,今年的夏税数额,一应照旧。只是今天户房出了这样的纰漏,还得重新整理一下从前夏税的数额,各位还请在县城再留一阵子,傍晚申时之前就会召见各位,重新宣布。”
无论是头一回担当粮长的那几个畏缩乡民也好,还是已经视此为生财之道的老油子也好,全都松了一口大气。赵司吏如何他们不管,只要自己负责的数额不要比往年抬高太多,他们回去也勉强能够应付。所以,一个个粮长相继满脸堆笑地向方县丞这位代理县令行过礼,继而就二话不说告退离去。
汪孚林也同样行过礼后,和吴天保一同离去。只是出了大堂,他就歉意地对吴天保笑了笑说:“请舅舅先走一步,我还有些事要办。”
吴天保闻言一愣,瞅了一眼一点都没有要走意思的汪孚林,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跨出了离开的一步。因为他本能地觉着,自己呆在这里似乎对外甥没什么好处,反而还会碍手碍脚。只是,在从那漫长的甬道离开县衙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却只见大堂前的台阶下,汪孚林站着的身影虽并不高大,脊背却挺得笔直!
此时此刻,他想起之前对外甥的那些提醒和教导,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叹了一声。孩子他爹娘,你们看到了吗,双木长大了!
闲杂人等全都没了,赵思成那些留在大堂上的党羽面对这样的大逆转,这时候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刚刚那个被赵思成差遣去打探的粮科典吏竟是冲着方县丞厉声喝道:“方二尹,你不过是因为县尊病了,这才临时署理几天县令,你凭什么敢革除赵司吏!”
“就凭你说我署理县令,革除区区一个青衫令史,自然是区区一句话就行了!”方县丞平生第一次这么强势,只觉得那种滋味真真是痛快极了,忍不住又拿着那惊堂木往大案上重重一拍,继而指着那跳出来的典吏喝道,“反倒是你,区区一个典吏,竟敢如此咆哮公堂?来人,也给本县丞扒了他的吏衫,这歙县衙门容不得如此不懂上下之分的狂徒!”
第五十章 你这个歙奸!
那典吏哪里想到自己只不过跳出来维护一下赵司吏,竟然就遭到如此对待,一下子懵了。随着那两个皂隶又冲了过来,干脆利落地扒了他自己的吏衫,摘了他的帽子,因为天气热,里头根本没穿中衣的他竟是光着脑袋的同时又光着膀子,就这么狼狈万分地站在了大堂正中央。发现那些往日的同伴这会儿全都瑟缩了脑袋,没有一个敢出头的,他登时欲哭无泪。
方县丞却一不做二不休,沉声喝道:“来啊,给本县丞将他们打出去!”
事到如今,赵思成要再不知道方县丞有恃无恐,他这个媳妇多年熬成婆的司吏也就白当了。虽说不知道这些皂隶怎生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他还是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不服,我要见县尊!”
“县尊是不会见你的。”
这一次开口的,同样是气定神闲的方县丞。
赵思成只觉脑袋轰的一声,直到两个拿着水火棍的皂隶开始拿着棒子轰自己。他狼狈地尽力躲避着,可胳膊上小腿上须臾就犹如雨点一般中了好多下,虽然那疼痛还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可那种屈辱感却让他气得连胸口都快炸裂了开来。一想到自己,他终于忍不住高声说道:“户房账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