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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视了一下这一行人。
他在这里已经整整居住了八年,不但学会了粤语,也能说一口颇为像样的官话。正是在他到任之后,耶稣会建立起了培养传教士的圣保禄修院,开始进行中国化进程。发现来的这些人中,为首的那个虽说年轻,却自有一番卓尔不凡的气势,他立刻阻止了要上前喝问的两个司铎,非常和蔼地主动迎上前,用粤语问道:“万能的主保佑你们,请问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请问,是贾耐劳主教吧?”汪孚林没有回答,而是同样一个反问。见对方微微一愣后点了点头,他便直截了当地用官话说道,“我是广东巡按御史汪孚林。”
贾耐劳登时一颗心猛地连跳数下,第一反应便是不可置信。
要知道,他是葡萄牙人,尽管来到澳门之后,这里已经完全安定了下来,可他也没少了解葡萄牙人到明朝那些年的历史。葡萄牙人自从来到明朝之后,先是硬碰硬,遭遇重挫后就开始用迂回接触的方式,最成功的一次甚至接触到了大明正德天子,但后来就因为皇位更迭而遭到排斥,那位曾经哄得正德皇帝心花怒放的葡萄牙人也被远远流放。此后,葡萄牙人伙同倭寇肆虐整个明朝东南以及南面沿海边境,但却在最终军事对决全面溃败。
正是在这样的教训之后,葡萄牙人才学乖了,用迂回手段租借了澳门,而且出兵帮明军打叛乱的水兵,帮明军铲除海盗,一副好帮手的模样。即便如此,他们也一度在澳门进行过挑衅和反扑,却又在明军压境的强大压力下再度缩了回去。而在一次次的失败前后,葡萄牙人没少和大明官员打交道。
而这每一次,都是他们通过中间人前去拜会,卑躬屈膝向那些官员表示臣服,同时送上大笔银两贿赂,但除却直管濠镜的香山县令,收受贿赂允许他们在此居留的海道副使汪柏,几乎没有高级官员在非冲突时期来见他们这些葡萄牙人!这八年他在积极学习粤语和官话的基础上,也对广东的地方官进行了深入了解,所以他当然知道广东巡按御史这六个字代表着什么。可以说,这是明朝皇帝放在广东的眼睛,是非常重要的官员!
然而,在紧急思量之后,贾耐劳还是决定,暂且有限度地相信对方的话:“请问大人到这里来有何贵干?”
“我奉朝廷之命前来看一看,濠镜的佛郎机人是否诚实守法,是否有拐带、欺骗、走私等等不法之事。”
贾耐劳到澳门的时候,葡萄牙人已经在一次一次遭到沉痛打击后彻底服软,至少在租金和税赋方面一直都是全额缴纳,再也没有拖欠,更不敢挑衅明朝官府的权威,所以他对于汪孚林此时的言语着实有些紧张。可以说,这个教区是他一手打造的,他当然不希望在自己手里覆灭,要知道,澳门教区是远东的桥头堡,负责的是中国、日本、朝鲜以及中南半岛的传教。这是耶稣会在远东拓展天主教信仰的中心,不容有半点闪失。
哪怕眼前的人可能是假冒的,他也不得不重视。而且,在和汪孚林这简短的对话中,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确确实实是一个来自中国上流社会的人,心里猛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要知道,他是带着传教的目的来到这里的,之所以能够得到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的任命,成为澳门主教,除却因为定居在这里的葡萄牙人越来越多,都是天主教徒,需要一个管理者,另一个重大的任务就是深入这个庞大国家的内陆,让更多的人都沐浴在天主的荣光下。而不是现在这样,根本无法通过莲花茎关闸,连广州城都进不去,新发展信教的人也始终只是原来澳门本地那些来自中下层的民众。
这些无知的信徒甚至会做出如同揽客似的在大街上招揽信徒的举动,让他非常难堪,严厉阻止了数次之后,反而有人退出教会,他只能姑且不管。
所以,面前这个哪怕未必真的是巡按御史,却显然出自上流社会,富裕家庭,具有良好教养的年轻人,却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个打入这个庞大帝国上层的希望。
“大人多虑了,我们每年一直都按时交纳租金和税金,听从管辖,奉公守法……”在一连串非常漂亮的官话之后,贾耐劳便冲着自己的两个心腹司铎使了个眼色,笑容可掬地请汪孚林进入自己的休息室详谈,而汪孚林也使了个眼色,先把其他人都留在了外面。
在一番寒暄和试探之后,汪孚林就开口说道:“其实,我和佛郎机国也算是很有缘分。在四五年前,我曾经在普陀山遇到过两个佛郎机商人,而之前到望德圣母堂观摩礼拜的时候,我又看到了这位老相识。我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做……塞巴斯蒂安·佛朗哥?”
贾耐劳没想到汪孚林竟然很早就和葡萄牙人打过交道,而且还是在澳门葡人当中的这样一个名人,顿时眼睛一亮,立刻笑着说道:“大人说的是佛朗哥船长?那真的是太巧了,佛朗哥船长当年从这里满载而归回到葡萄牙之后,继承了他父亲的男爵爵位,而且他还有幸博得了布拉干萨公爵的青睐,迎娶了公爵的侄女,一位子爵千金,同时还赢得了一条新船,那就是里斯本号,码头上最大的那条船。他今天来做礼拜,正是为了明天临行前的准备。”
“佛朗哥船长?里斯本号?码头上最大的那条船?”汪孚林脸上却没有替老相识高兴的意思,突然站起身来。见贾耐劳颇有些意外,他就淡淡地说,“如果我的那位老相识,刚刚在这里做礼拜的是佛朗哥船长,那么,我刚刚跟着一批小商人去码头时,在码头上那条最大的船里斯本号下遇到的那个佛朗哥船长又是谁?要知道,有一个自称佛郎机船长的人出面和这些小商人接洽,愿意用高价买下他们的货物,又请他们上船交易!”
贾耐劳一下子明白了汪孚林的言下之意——那竟然是说,有人假借佛朗哥船长的名义骗人?
“看来,贾主教,我得告辞了。事关重大,我得先去一趟提调司,如果那三个小商人真的出现什么问题,我只怕就要去通知关闸把总了!”
贾耐劳当然知道,莲花茎关闸那边,驻扎着明军整整六百人,领队的是一个把总!可以说,自从万历二年,莲花茎关闸建成之后,在这里居住的葡萄牙人就受到了最严格的约束,稍有过分的举动就有可能遭到断粮以及大军压境的威胁。对于关闸每月只开六次,很多人都曾经抗争过,还有传教士试图说服守关的人,从而越过这道关闸进入广州城,但结果一点都不乐观。
如果里斯本号这样赫赫有名的船都闹出了劫财拐人的事件,那么接下来事情会闹得多大?
见汪孚林微微一颔首,随即转身就走,他在迅速考量之后,突然以和年纪绝不相同的敏捷追了上去:“大人,请等一等!”
汪孚林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就只听贾耐劳用非常礼貌的口吻说道:“大人,我们一向诚实守法,您遇到的应该是误会。不如我陪您去一趟码头?”
“不用贾耐劳主教操心了,根据大明的律例,凡在濠镜牵涉国人的案件,先由提调司解决,如果解决不了的,则是报由香山县衙管辖。”
“不不不,如果大人所说是真的,那么,我一定会让人抓出那个害群之马直接送到提调司去!”
一想到事情闹大的结果,恐怕是澳门再次成为孤立的小岛,而耶稣会前后这么多批人在澳门好不容易打下的传教基础也会受到严重影响,贾耐劳恨极了某些贪得无厌的家伙,连忙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当汪孚林终于有些动摇的时候,他立刻又抛出了另外一个理由。
“大人既然和里斯本号真正的船长塞巴斯蒂安·佛朗哥船长认识,那么正好。他之前从望德圣母堂离开之前,曾经对我说过,会去一家有名的酒馆喝一杯!我可以派人立刻请佛朗哥船长过来,由他带着大人去码头上,这样,一切就会水落石出,而犯罪的恶徒也会被绳之以法。”
“如果是那样就最好。否则,事情一旦闹大了,那结果怎样就很难说了。”
汪孚林这才转过身来,眼见贾耐劳快步出了休息室,而后用葡萄牙语飞快地对两个司铎嘱咐了几句,而他们飞快地出了门,他又发现陈炳昌那张脸绷得紧紧的,分明警惕性十足,不禁暗自莞尔。他什么也没有对自己的人多解释,用眼神让很不情愿的陈炳昌和其他人一道暂时继续在外等候,等到贾耐劳再次禁了休息室,又掩上了门,他方才好整以暇地问道:“我听说贵国船只遍游四海多年,到过很多地方,不知道是否能够看一看这天下其他国度的地图?”
贾耐劳本想在接下来等佛朗哥船长的这段时间里,随便找点什么话题胡扯一下,也好拖延时间,却没有想到汪孚林突然主动扯到这么一个话题。要知道,对于这年头的西方那些国家以及航海家来说,地图的珍贵不言而喻,对于某些人来说,一张珍贵的地图甚至可以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可是,相比深入中国进行传教的诱惑,以及此时面临的危机,他又觉得,地图的珍贵反而要往后靠了。
于是,只不过斟酌片刻,他就笑着点了点头:“还请大人稍等片刻。”
只用了不多久,贾耐劳便去而复返,手中却是捧着一个样式普通的木匣子。打开盖子,他郑重其事地从中取出一张羊皮纸在桌子上摊开,这才抬手示意汪孚林自行观赏。毕竟,看是一回事,复制又或者说重新依样画葫芦绘制一张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这完全是用葡萄牙语注释的地图,他很自信汪孚林不一会儿就会让自己进行解释说明。可须臾之后,他就看到汪孚林用一根手指指在其中一个位置上。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就是贾主教你的国家吧?”
第六七三章 信息不对称的优势
贾耐劳的目光随着汪孚林的手指,落在了那个小小的半岛上,登时大吃一惊。然而,他毕竟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并没有那么容易就把这份惊讶露在脸上,而是故意若无其事地问道:“莫非是佛朗哥船长告诉大人的?”
“当然……不是。”汪孚林笑吟吟地挑了挑眉,见贾耐劳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动,他却没有说缘由,而是手指在一个个国家点过,这才开口问道,“贾主教,用你的语言,从前怎么称呼你出生的那个国家?”
“Portugal。”尽管不明其意,但贾耐劳还是非常谨慎地说道。
“光是听读音,仿佛和佛郎机三个字似乎完全搭不上边。”汪孚林微微一笑,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按照北方官话音译,似乎可以读成波尔杜葛尔,但按照翻译文字应该要做到信、达、雅这个规则,不得不说,波尔杜葛尔这五个字实在是拗口得很。不若按照粤语和闽南话的读音,翻译成葡萄牙,贾主教以为如何?”
葡萄怎么会有牙?
这恐怕是后世很多第一次接触到葡萄牙这个名字的小朋友最大的疑问,汪孚林却听人提起过,葡萄牙这个名字的由来,恰恰因为不是中国人自己翻译的,而是一个不懂北方官话,只懂闽南话的美国人如此翻的。然而,比起从前其他拗口难记的译名,葡萄牙三个字可谓是朗朗上口,一下子就取代了从前那些五花八门的译名。正因为如此,早已习惯了后世那些译名的汪孚林,这会儿借用这一张地图想要做的第一件事,无非便是正名。
正好趁机把欧洲那些国家的中文译名全都给定下来,省得日后听到大明版各国译名,他耳朵痒得难受!
如果换成是别的葡萄牙人,对于汪孚林这番话,也许只会单纯理解为汪孚林只是一时起意,但在精通神学,掌握英语、法语、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拉丁语,还能说一口不错的粤语和官话,只在汉字的阅读和书写上不大行的贾耐劳听来,却从中分辨出了一丝弦外之音。在澳门这么多年,他也接触过不少商人,这其中,甚至有因为逐利之心而不惜罔顾明朝的海禁,前往东南亚吕宋满剌加等地定居的,但很多人仍旧分不清他们这些欧洲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而面前这个明朝的官员,竟然能够在地图上准确地指出他的国家所在,而且分明是准备定下一个通用的译名,这岂不就和自己先前设想的一样,通过这样一个人楔入明朝内部是很有可能的?
因此,贾耐劳根本没去想葡萄有没有牙这种荒谬的问题,满脸欣悦地笑道:“好,非常好!这么多年来,我国和很多来自西方的国家一样,都被称之为佛郎机,现在终于得到了一个好听又好记的名字。”
“很好,那么我们继续下一个。贵国相邻的这个国家怎么读?”
这一次,贾耐劳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头雾水,而是含笑说道:“LesEspan…as。这就是我出生那个国家邻国的语言,据说是野兔之国的意思,但也有人说是矿藏之国,宝藏之国的意思。”
“那么翻成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