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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户房现任掌案,竟是如此卑躬屈膝,而且求的是刑房之主,叶钧耀登时愣住了。可一想到吴司吏一挪窝,他就能顺理成章把刘会提上来主管户房,而后,他这个县尊就能把户房和刑房这县衙之内最实惠的两房给抓在手中,从前对于小吏的任免心存不屑,现在却一心只想努力抓大全的叶大县尊立刻毫不犹豫地拍板道:“好,就这么定了!”
刚一开口答应,叶钧耀陡然醒悟到,即便知道张旻和汪尚宁勾勾搭搭,可他总不可能只凭这么个理由就把人撸下来。哪怕他是一县之主,做事还要讲一个章法道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是那么容易收回来的,他正有些纠结,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不等他开口吩咐,吴司吏就主动请缨道:“县尊,小的先去打探打探怎么回事。”
见吴司吏迅速闪出门去了,叶钧耀才舒了一口气,赶紧朝屏风后头问道:“孚林,本县总不能无端拿掉张旻,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然而,屏风后头却久久没有声音。此时此刻,身处狭小空间的汪孚林正和一个小丫头大眼瞪小眼。刚刚吴司吏进来的时候,他依叶钧耀吩咐又闪到了屏风后,可没过多久,一个人影就犹如变戏法似的,从那扇他认为成人绝对不可能通过的小窗中钻了过来,简直让他叹为观止。好在他如今的神经已经足够坚韧,所以对小北的出现保持了足够的镇定,没有出半点声。
可不出声不代表他就真的没点想法。这会儿,他没有理会叶县尊的问题,只是饶有兴味地盯着小北。上回被她推出去的仇,在她从天而降给自己送了牌票之后,确实一笔勾销了。但今天她又故技重施出现在此,那就不一样了。要是眼下不给个交待,他很不介意让叶大县尊知道,叶明月身边的婢女竟会玩这一招,料想当主人的肯定会大发雷霆!
小北听到叶钧耀再次出口问了相同的问题,汪孚林却依旧沉默着,她终于有些急了。她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跑来偷听,可眼下一时半会怎么能对汪孚林解释清楚?而且她根本就不敢吭声!不得已之下,她只能拿出当初那一招,双手合十恳求似的看着汪孚林,直到对方终于轻轻咳嗽了一声。
“县尊不用着急,外间很快就有好消息来了。”
汪孚林刚刚不出声,叶钧耀差点以为人睡着了,此刻听到这卖关子的回答,他不禁有些狐疑。可汪孚林从来不会打诳语,他也就姑且没有再发问。
而趁着这机会,小北可不敢在这儿继续呆下去了。她瞥了一眼刚刚来时经过的那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气,脚下突然横移一步,迅速就要钻窗离开。可几乎是刹那之间,她就只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人抓住了。一侧头看到汪孚林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可她才刚露出了那一口雪白的小银牙示威,就只听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了。她正寄希望于汪孚林听到动静,松开抓住自己袖子的手,可谁曾想这小秀才竟是脸色纹丝不动,镇定得出奇。
这哪是无赖,简直是登徒子!
“县尊,刑房张司吏,以及我县衙刑房的两个典吏和几个书办,都被徽州府衙舒推官派了一群快手给拿了!”
叶钧耀听到吴司吏如此禀报,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这才体味到,汪孚林所谓的好消息是什么意思,可紧跟着,他就觉得脑袋有些转不过来,最后干脆咬咬牙说:“孚林,你出来说话。”
汪孚林哪曾想叶钧耀这个一县之主会这么沉不住气,瞥见身边的小北顿时眉飞色舞,就差没为叶县尊的及时解围点赞了,他顿时挑了挑眉。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看见小丫头袖子里一块帕子掉了出来,便松了手。下一刻,这最喜欢穿绿色衣裙的丫头一溜烟往那小窗子一窜,犹如来时一般敏捷地一钻而过,根本就是一会儿的功夫,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他哂然一笑,弯下腰把这一块水绿色的绢帕往袖子里一塞,随即方才出去了。
尽管只是耽搁了这么一小会功夫,叶钧耀还是有些焦躁,可看见吴司吏发现汪孚林从屏风后出来,居然一脸毫不诧异的样子,他顿时对这样的一幕有些不自然,片刻之后才开口问道:“孚林,此事你知道内情?”
“学生知道一丁点。”汪孚林瞥了一眼吴司吏,这才笑着说道,“吴司吏应该是最清楚的。”
虽说自己一路三级跳,从白衣书办,到青衫典吏,一直到如今的掌案司吏,但吴司吏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他这个户房司吏没多少存在感。如今一下子被凸显了出来,叶县尊那惊异的目光犹若实质,他只觉得有些飘飘然,同时对于给他这个露脸机会的汪孚林自是好感大增。要不是汪孚林诚恳地通过刘会找他谈,他也不会在倒了一堆苦水之后,表达出对刑房司吏那个位子的浓厚兴趣,然后和汪孚林一块出谋划策,设下了今天这场戏。
当下,他就满脸堆笑地说:“县尊,事情是这样的。刑房张司吏领县尊之命,在府城那边和府衙舒推官以及刑房那帮胥吏扯皮打擂台,为本县苦主讨还失物,但有人举发他勒索敲诈!”
他一下子敛去了脸上的笑容,痛心疾首地说:“县尊信赖他,他却给县尊抹黑,实在是罪有应得!但是,府衙那些家伙也一样是乌漆墨黑的,逃回来报信的刑房书办萧枕月还带来了几样书证,是府衙刑房几个书吏与奸人勾结,瞒天过海,把赃物据为己有的证据!”
尽管在底层厮混了这么多年,可关键时刻倒戈一击把赵思成给扳倒了,现如今又动用了全部的人脉和手段,成功撺掇了本就对张旻虎口夺食心存不满的府衙舒推官,把张旻给坑到了沟里,同时还拿到了府衙那帮子捞钱捞得太痛快的刑房胥吏的把柄,这位人人认为不堪大用的吴司吏真正验证了一句话。
会咬人的狗从不乱吠!
汪孚林见吴司吏适时住口,悄悄瞥了自己一眼,他暗想这老家伙还挺会适可而止,给别人留下余地。于是,他就拱了拱手说:“恳请县尊亲自出马,到府衙面见段府尊,也好让段府尊看看,我歙县县衙固然有张司吏这样的害群之马,却也有敢于揭发府衙那帮奸吏的忠勇之士!省得舒推官又借此攻击县尊用人无方,要知道张司吏不过是敲诈苦主,而他府衙刑房却是为虎作伥,骗取赃物,恶性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叶钧耀上任以来,户房犹如拔草一般已经换过两任司吏了,所以不再那么菜鸟的他这才对刑房换血有些踌躇。所以,张旻被拿下这个结果他很高兴,可被拿下的这个过程他却很不满意,为什么是舒推官?为什么是那个和他同年进士及第,名次在他下头,对他很不服气,逮着由头就和他针锋相对的舒推官下令,这才把人拿下的?可这会儿听到吴司吏和汪孚林一前一后开口,他那阴云密布的脸上立刻放了晴。
“好!本县这就亲自去府衙!”
看他不把舒推官那张趾高气昂的脸踩出血来!府衙刑房可是归主管刑名的推官管辖!
汪孚林和吴司吏当然不会跟去府衙,两人各遂所愿,皆大欢喜,相视一笑也就分道扬镳。汪孚林自然还是从原路走后门回家,可他还没到官廨后门口,就被一个气鼓鼓的小丫头给堵住了。只见她梳着两个用绿丝带绑着的鬏儿,耳朵眼上塞着两个银丁香,一身亮丽的玉色衣裙,通身上下再没有其他累赘首饰,就犹如夏日荷叶那般清清爽爽,这会儿直截了当把一只手直接伸到了他的面前。
“还给我!”
“谁让你不经我允许就先跑的?”汪孚林好整以暇地环抱双手,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偷听,我就还你。”
小北本以为汪孚林拿着自己的绢帕,一定会狠狠要挟自己做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想到是问这个,她顿时愣住了。她甚至有些不自在地躲闪他的目光,好半晌才小声说道:“真的要说么?”
“当然,我可不想成天被一个神出鬼没的人惊吓。”汪孚林一本正经地说,还故意把袖子给拢紧了,“你要是不说,我回头就禀告叶县尊!”
第一二六章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小气鬼!欺负人!大无赖!
小北在心里拼命地骂着汪孚林,可那块绢帕是她最喜欢的,怎么也不希望落入别人手中,当下只能低头闷闷地说:“是夫人吩咐的。”
汪孚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大为不可思议。在他看来,这十有八九是叶明月的授意,那个聪明伶俐的女儿担心菜鸟父亲在政务上出岔子,所以才让小北进来偷听。可如今听说是叶夫人的授意,他实在是出离惊愕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板着脸问道:“你别随口糊弄我!”
“我怎么糊弄你了!本来就是,夫人因为身怀六甲,没法走山路到徽州府来,这才从京师坐船回宁波府待产,又担心老爷为人意气用事,所以就让小姐和我多看着一点。再说,听说不少地方那些乡宦都是乌七八糟的,最爱给府尊县尊送女人,夫人生怕老爷到时候栽倒在石榴裙下,要不小姐怎会成天和衣香社那些小姐们一块厮混,不是想帮老爷打听一下这徽州府的本土人情吗?”
小北一口气说到这儿,方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嘴太快,把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顿时更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瞪着汪孚林道:“你到底还不还我?”
没想到叶县尊竟然还是妻管严啊!
“最后一个问题。你之前在屏风后戴的鬼面具是怎么一回事?”
他得搞清楚,这小丫头和吓得程乃轩满身心理阴影的鬼面女到底什么关系!
小丫头没想到汪孚林竟是突然问鬼面具的事,顿时有些心虚,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那不是我的,是小姐从衣香社带回来的东西。衣香社那些千金小姐最爱折腾,有时候就喜欢戴着面具玩认人的游戏,我那天也只是一时好玩带在身边,谁知道你突然躲到屏风后头来了,只好戴上了!”
反正我回头就对小姐说,让她帮我作证!
那帮八卦闺秀团有这么无聊?汪孚林实在表示怀疑。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死活不认帐的小北,他终究没有继续和小丫头扯皮,随手从袖子里拿出那块帕子丢了过去。见她手忙脚乱地一跃接在了手里,又翻来覆去看是否有哪里污损,最后又瞪了他一眼,方才转身蹬蹬蹬地跑了,他不禁摩挲了一下光洁的下巴。
小北看上去身手敏捷,而且骨骼肌肉能够随意控制,这才能够从那扇小窗中来去自如,绝对是练家子,但到底是怎样的练家子,那就不得而知了。要说他也曾经有个武林高手的梦,这才去学了柔道,因为那年头大多数武术都只是花架子,懂行的老师傅他没时间寻访,如今两世为人也不抱太多希望。
但鬼面女的传奇,他实在是好奇得很!
出了知县官廨后门,汪孚林没有再继续去想叶县尊家里那些事,思绪已经飞到了府衙那边。虽说他人没跟去,但这并不妨碍他尽情想象。叶县尊和舒推官那场碰撞定然非常激烈,说是火星撞地球也不为过,而段府尊兴许也保持不住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总得出面调停一下这一场激烈的纷争。就不知道那位在徽州府资历很深的段府尊会不会看破背后的角力,又会摆出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拿下张旻不是目的,这只不过是在一盘很大的棋上拿掉了一颗棋子,一场大战才刚刚开始。接下来落子之前,得和裁判打好招呼!
正如汪孚林想象的那样,府衙二堂中,叶钧耀和舒推官正犹如两只斗鸡似的,彼此争得面红脖子粗。
“叶县尊真是调教的好属下!勒索苦主,威逼利诱,每要回一件被骗的东西就非得要抽成一大笔,收的从财物到女人无所不包,这难道不是敲骨吸髓?”
“舒推官你还好意思说我?是谁主管的这桩案子,却看不破府衙刑房那帮子胥吏做的手脚,竟然把赃物给了那些奸民棍徒?我这里只是出了几个贪小之徒,你那里却是内外勾结,巧取豪夺,这已经不是失察了,这是纵容,是犯罪!”
主位上,看着这两个同榜进士你一言我一语争个没完,徽州知府段朝宗这一次确实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的脸色了。他有些烦恼地揉着眉心,只觉得脑袋都有些胀痛了起来。舒推官拿问张旻等歙县刑房胥吏,给出了确实的人证物证,可叶钧耀跑到这里来对他陈情,却抛出了更触目惊心的证据——府衙那些吏役和外头奸民串通,根本就是空手套白狼,骗取邵员外家起获的那些赃物!
见能言善辩的舒推官被叶钧耀驳得步步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