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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又道:“他妻子平日可与人有奸么?他家还有什人时常来往么?”
众人道:“并没有。”
御史道:“可有姿色么?”
众人道:“极标致的。”
御史叫:“带着,随我相验。”
果然打了轿,众人跟随,直到城下看时,果然这妇人生得标致,赤着身体,还是被儿罩着的。揭开上半截,看项下果是刀伤。
御史便叫白大:“你水挑在哪边?”
白大道:“挑在灶前。”御史便叫带起回衙门审。
一到衙门,叫董文:“董文!你莫不是与邓氏有什口舌,杀了她,反卸与人?”
董文道:“爷爷,小的妻子,平日骂也不敢骂她一声,敢去杀她?实是小的出门时,好好睡在床上。怎么不多时就把她杀死了,爷爷可怜见。”
御史道:“你出去时节,还是你锁的门;妇人闩的门?”
董文道:“是小的靠的门。推得进去的。”
御史便叫白大:“你挑水去时,开的门、关的门?”
白大道:“是掩上的。”
御史道:“你挑水到他灶前,缘何知她房里杀了人?”
白大道:“小的连叫几声不应,待要走时,又恐不见了物件,疑是小的。到房门口寻个人闩门,只见人已杀死。小的怎么敢去行凶。”
御史“咄!”的一声道:“胡说!她家有人没人,于你什事?要你去寻?这一定你平日贪她姿色,这日乘她未起,家中无人,希图强奸,这妇人不从,以致杀害。还要将花言巧语来抵赖,夹起来!”
初时老白不招,一连两夹棍,只得认了,道“图奸不遂,以致杀死。”做一个“强奸杀死人命”参送刑部。发山西司成招,也只仍旧。追他凶器,道是本家厨刀所杀,取来封贮了。书一个审单道:
审得白大以卖水之佣作贪花之想,乘董文之他出,玻浚┑耸现雌穑技椴凰欤啄疃偕焓购煅账樽劝兹小>牧诙砑藁觯浣芎酰恳砸凰蓝徽昙В慑找病G考樯比耍蟊俸未牵考嗪颉>咛獯觥!
吴堂奏请。不一日,奉旨处决。免不得点了监斩官,写了犯由牌,监里取出老白花绑了,一簇押赴市曹。闹动了三街六市,纷纷也有替邓氏称说贞节以致丧命的;也有道白大贪色自害的。那白大的妻子一路哭向白大道:“你在家也懒干这营生,怎想这天鹅肉吃?害了这命!”那白大只是流泪,也说不出一句话儿。
单是耿埴听得这日杀老白,心上便忿激起来,想道:“今日法场上的白大,明明是老耿的替身。我们做好汉的,为何自己杀人,要别人去偿命?况且那日一时不平之气,手刃妇人是我;今日杀这老白,又是替我。倒因我一个人杀了两个人。今日阳间躲得过,阴间也饶不过。做汉子的人怎么爱惜这颗头颅,做这样缩头的事?”就赶到法场上来。
正值老白押到,两个刽子手按住,只要等时辰到了。周围也都是军兵围住。
耿埴就人背后平空一声“屈”叫起来,监斩官叫拿了问时,他道:“小人耿埴,向与董文妻通奸。那日躲在他家,见董文极其恩爱,邓氏恣情凌辱,小人忿她不义,将她杀死。刀现藏董文房中床边槛下。小人杀人,小人情愿认罪典刑,小人自应抵命。求老爷释放白大。”
监斩官道:“这定是真情了,也须候旨定夺。”将两人一齐监候。本日撤了法场,备述口词,具本申请。正是:
是是非非未易论,笑他廷尉号无冤。
饴甘一死偿红粉,肯令无辜泣九原。
此时永乐爷砺精求治,批本道:“白大既无杀人情踪,准与释放;耿埴杀一不义,生一不辜,亦饶死;原问官谳狱不详,着革职。钦此。”
此时满京城才知道白大是个老实人,遭了屈官司;邓氏是个不长进淫妇,也该杀的;耿埴是个汉子。若不是他自首,一个白大,莫说人道他强奸杀人,连妻子也信不过;一个邓氏,莫说丈夫道她贞节,连满京人也信她贞节。
只是这耿埴,得蒙圣恩免死,自又未曾娶妻,他道:“只今日我与老白一件事,世上的是非无定,也不过如此了;人生的生死无常,也不过如此了。今日我活得一日,都是圣恩留我一日。为何还向是非生死场中去混帐?”便削了发为僧。把向来攒的家私约有百余金,将一半赠与董文,助他娶亲;一半赠与白大,谢他受累。就在西山出家,法名智果。
其时京城这些风太监,有送他衣服的,助道粮的,起造精舍的。他在西山住了三年,后来道近着京师,受人供养,不是个修行的,转入五台山。粗衣淡食,朝夕念佛。人与他谈些佛法,也能领悟。到八十二岁,忽然别了合寺僧行,趺坐禅床,说偈道:
生平问我修持,一味直肠直肚。
养成无垢灵明,早证西方净土。
言讫合掌而逝,盖已成正果云。
剑诛无义心何直,金赠恩人利自轻,
放下屠刀成正觉,何须念佛想无生。
第十回 千秋盟友谊 双璧返他乡
屈指交情几断魂,波流云影幻难论。
荒坟树绝徐君剑,暮市蛛罗翟相门。
谁解绨袍怜范叔,空传一饭赠王孙。
扶危自是英雄事,莫向庸流浪乞恩。
世态淡凉,俗语常道得好:“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即如一个富人,是极吝啬,半个钱不舍的,却道,我尽意奉承他,或者也怜我,得他资给;一个做官的,是极薄情,不认得人的,却道,我尽心钻拱他,或者也喜我,得他提携,一介穷人,还要东补西折,把去送他。若是个处困时,把那小人图报的心去度量他:年幼的,道这人小,没长养;年老的,道人老,没回残;文士笑他穷酸;武夫笑他白木;谨慎的说道没作为;豪爽的道他忒放纵。高不是,低不是,只惹憎嫌,再没怜惜。就是钱过北斗,任他堆积;米烂成仓,任他烂却,怎肯扶危济困?况这个人又不是我至亲至友!不□(似)豪侠汉子,不以亲疏起见,偏要在困穷中留意。
昔日王文成阳明先生,他征江西桃源贼,问贼道:“如何聚得人拢?”
他道:“平生见好汉不肯放过。有急周急,有危解危,故此人人知感。”
阳明先生对各官道:“盗亦有道。若是如今人,见危而坐视,是强盗不如了。”
国初曾有一个杜环,原籍江西庐陵。后来因父亲一元游宦江南,就居金陵。他父亲在日,曾与一个兵部主事常允恭交好。不期允恭客死九江府,单单剩得一个六十岁母亲张氏。要回家回不得,日夕在九江城下哭。
有人指引她道:“安庆知府谭教先是妳嘉兴人。怎不去见他?”
张氏想起,也是儿子同笔砚朋友。常日过安庆时,他曾送下程、请酒,称她做伯母,毕竟有情。谁料官情纸薄。去见时,门上见她衣衫蓝褛、侍从无人,不与报见。及至千难万难得一见,却又不理。只得到金陵来。
其时一元已殁。这张氏问到杜家,说起情事,杜环就留她在家。其妻马氏,就将自己衣服与她,将她通身蓝褛的尽皆换去。住了一日,张氏心不死,又寻别家。走了几家,并没人理,只得又转杜家。
他夫妇□□(如同)待父母般,绝无一毫怠慢。那张氏习久了,却忘记自己流寓人家,还放出旧日太奶奶躁急求全生性来。他夫妻全不介意。
屡写书叫他次子伯章,决不肯来。似此十年,杜环做了奉祀,差祭南镇,与伯章相遇,道他母亲记念。伯章全不在心,歇了三年方来。
又值杜环生辰,母子抱头而哭,一家惊骇,他恬然不动。
不数月,伯章哄母亲道:“去去来接母亲。”谁知一去竟不复来。那杜环整整供她二十年。死了,又为殡殓。夫以爱子尚不能养母,而友人之子反能周给,岂不是节义汉子!
不知还有一个:这人姓王名冕,字孟端,浙江绍兴府诸暨人。他生在元末,也就不肯出来做官。夫耕妇织,度这岁月。却读得一肚皮好书,便韬略星卜,无所不晓;做得一手好文字,至诗歌柬札,无所不工。
有一个吉进,他见他有才学,道:“王兄,我看你肚里来得,怎守着这把锄头柄?做不官来,便做个吏。你看如今来了这此鞑官,一些民情不知,好似山牛,凭他牵鼻。告状叫准便准,叫不准便不准;问事说充军就充军,说徒罪就徒罪。都是这开门按钞、大秤分金。你怎么守死善道?”
王孟端仰天哈哈大笑道:“你看,如今做官的什样人,我去与他作吏?你说吏好,不知他讲公事谈天说地;论比较缩脑低头,得几贯枉法钱,常拼得徒流绞斩;略惹着风流罪,也不免夹打敲捶。挨挨挤挤,每与这些门子书手成群;摆摆摇摇,也同那起皂隶甲首为伍。日日捧了案卷,似草木般立在丹墀。何如我或笑、或歌、或行、或住,都得自快,这便是燕雀不知鸿鹄志了。”
后边丧了妻,也不复娶。把田产托了家奴管理,自客游钱塘。与一个钱塘卢太,字大来交好,一似兄弟一般。又连着个诗酒朋友:青田刘伯温。他常与伯温、大来,每遇时和景明,便纵酒西湖六桥之上,或时周游两峰、二竺,登高陟险,步履如飞。大来娇怯不能从,孟端笑他道:“只好做个文弱书生。”
一日,席地醉饮湖堤,见西北异云起。众人道是景云。正分了个‘夏云多奇峰’韵,要做诗。伯温道:“什么景云!这是王者气,在金陵。数年后吾当辅之。”惊得坐客面如土色,都走了去。连卢大来也道:“兄何狂□(易)如此?”也□□□(吓走了)。只有王孟端陪着他,捏住酒盅不放。伯温跳起身歌道:
云堆五彩起龙纹,下有真人自轶群,
愿借长风一相傍,定教麟阁勒奇勋。
王孟端也跳起来歌道:
胸濯清江现'木桑В疲承哪厢蚺溉海
茫茫四字谁堪与?且让儿曹浪策勋。
两个大醉而散。
闲中两人劝他出仕;道:“兄,你看如今在这边做官的:不晓政事,一味要钱的,这是贪官;不惟要钱,又大杀戮,这是酷官;还又嫉贤妒能,妄作妄为,这是蠢官。你道得是行我的志么?丈夫遇合有时,不可躁进。”
更数年,卢大来因人荐入京,做了滦州学正。刘伯温也做了行省都事。只是伯温又为与行省丞相议论台州反贼方国珍事,丞相要招,伯温主剿。丞相得了钱,怪伯温阻挠他,劾道:“擅作威福。”囚禁,要杀他。王孟端便着家人不时过江看视。自己便往京师为他申理。
此时脱脱丞相当国。他间关到京,投书丞相道:
法戒无将,罪莫加于已著;恶深省事,威□□□□(岂贷于倒)谋?枕戈横槊,宜伸忠义之心;卧鼓彛食ぁ酢酰橥纾┲尽:T舴焦洌涫嗳洌_微毒。揭竿□□(斥清),疑如蚁斗床头;弄楫波涛,恰似沤漂海内。固宜减兹朝食,何意愎彼老谋?假以职衔,是叛乱作缙绅阶级,列之仕路,衣冠竟盗贼品流。欲弥乱而乱弥增,欲除贼而贼更起。况复误入敌彀,坚拒良图。都事刘基,白羽挥奇,欲尽舟中之敌;赤忱报国,巧借几前之筹。只慷慨而佐末谈,岂守阃而妄诛戮。坐以擅作威福,干法不伦;竟尔横付羁囚,有冤谁雪?楚弃范增,孤心膂将无似之;宋杀岳飞,快仇雠谅不异也!伏愿相公,秤心评事,握发下贤。谓叛贼犹赐之生全,宁幕僚混加之戮辱?不能责之剿捕,试一割于铅刀。请得放之田里,使洗愆于守剑。敢敷尘议,乞赐海涵。
书上。脱脱丞相看毕,即行文江浙丞相,释放刘伯温。又荐他做翰林承旨。王孟端道:“此处。不久,将生荆棘,□(走)狐兔,排贤嫉正,连脱公还恐不免,我缘何在此?”且往滦州探望卢大来。
只见卢大来两边相见。卢大来诉说:“此处都是一班鞑子。不省得我汉人言语,又不认得汉人文字,哪个晓尊师、重傅?况且南人不服水土,一妻已是病亡,剩下两个小女,无人抚养。我也不久图南回,所苦又是盘费俱无。方悔仕路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