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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打了一个寒噤。
“出了什么事呀?”他问。
“要是你爵爷走进弥拉小姐的公寓,您可以碰到爱洛伊丝·布里斯图小姐,毕西沃先
生,莱翁·德·洛拉先生,卢斯托先生,德·韦尼赛先生,斯蒂曼先生,和一些香喷喷的太
太们,在那里喝温居酒……”
“那么她在哪儿?……”
“弥拉小姐吗?……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对您说……”
男爵把两枚五法郎的钱塞在门房手里。
“噢,她此刻在主教城街,据说是埃鲁维尔公爵送给她的屋子,”看门的放低了声音回
答。
问明了屋子的号数,男爵雇了一辆马车赶去,看到一所双重大门的时式漂亮屋子,单是
门首那盏煤气灯,已经显出奢华的气派来了。
男爵穿着他的蓝呢上装,白领带,白背心,浅黄裤子,漆皮靴子,在这座全新的乐园的
门房眼中,很象一个迟到的客人。他的威武的气概,走路的功架,浑身上下都证明他是一个
来宾。
门房一打铃,列柱成行的廊下出现一名跟屋子一样新的当差,把男爵让了进去。他拿出
帝政时代人物的姿态和口吻,吩咐道:
“把这张片子送给约瑟法小姐……”
这位专门侍候女人的家伙,心不在焉的打量着那间屋子,发觉原来是一间外客厅,摆满
了奇花异卉,家具陈设要值到两万法郎。当差的来请先生进内客厅,说等席面散了,大家喝
咖啡的时候,主人就会出来。
帝政时代的奢华,当然亦是场面伟大,虽说为时不久,也非有大量的财富不可;男爵虽
是经历过当年的盛况,对着眼前这间屋子也不免眼花缭乱的呆住了。三扇窗子外面,是一座
神仙洞府似的花园,那种一个月内赶造起来的园子:泥土是搬来的,花木是移植来的,草皮
仿佛是化学方法变出来的。他不但欣赏精雅的摆设,镀金的器具,最值钱的蓬巴杜式的雕
塑,以及暴发户们不惜重金争购的,精美绝伦的绫罗绸缎;他更欣赏惟有天潢贵胄才有本领
挑选、罗致、收买的东西:两张格勒兹,两张华托,两张梵迪克的头像,两张吕依斯达埃
尔,两张迦斯泼,一张伦勒朗,一张荷尔拜因,一张牟利罗,一张提善,两张特尼埃,两张
梅兹,一张冯·赫伊絮姆,一张亚伯拉罕·米尼翁,①一共是二十万法郎的名画。美妙的框
子差不多值到画一样的价钱。
①以上提到的均为欧洲名画家。格勒兹(1725—1805)、华托(1684—1721),系
法国画家;梵·迪克(1599—1641)、特尼埃父子(1582—1649,1610—1690)系弗朗德勒
画家;吕依斯达埃尔(1600—1670)、伦勃朗(1606—1669)、梅兹(1629—1667)、
冯·赫伊絮姆(1682—1749),系荷兰画家:迦斯泼(1615—1675)、提善(约1488—
1576)系意大利画家;荷尔拜因(1497?—1543)、米尼翁(1640—1679)系德国画家;牟
利罗(1618—1682),西班牙画家。
“啊!现在你明白了吗,糊涂虫?”约瑟法说。
从一扇没有声响的门里,她提着足尖在波斯地毯上走过来,把她的崇拜者吓了一跳,原
来他迷迷糊糊的愣在那里,耳朵里轰轰的响,除了丧钟以外听不见别的声音。
把这个大官叫做糊涂虫,足见那些女人的胆大妄为,连最伟大的人物都敢糟蹋;男爵听
了,顿时两脚钉在了地上。约瑟法穿着黄白两种色调的衣衫,为这个盛大的宴会装扮得那么
得体,在珠光宝气的环境中,她的光辉也一点没有减色,倒象是一件希世奇珍的宝物似的。
“多美啊,是不是?”她接着说,“公爵出钱不管事,跟人家合伙做生意,公司的股票
涨了,他抛了出去,把赚来的钱都花在这里。我的小公爵真行!呕,只有从前的王公大臣才
会点铁成金!饭前,公证人把屋契教我签字,连付款收据都附了来。今天的来宾都是些大
老:埃斯格里尼翁,拉斯蒂涅,马克西姆,勒农库,韦纳伊,拉金斯基,罗什菲德,拉帕菲
林;银行界来的有纽沁根,杜·蒂耶;还有安东尼亚,玛拉迦,卡拉比讷,匈兹。他们都在
可怜你呢。对啦,朋友,我也请你,只是有一个条件,你先得一口气喝足他们的量,或是两
瓶匈牙利,或是两瓶香槟,或是两瓶卡泼。告诉你,我们都灌饱了,歌剧院非停演不可,我
的经理咕啊咕啊的乱叫,象一只喇叭。”
“噢!约瑟法!……”男爵叫道。
“还要跟我评理吗?多无聊!”她微笑着蒙住了他的话,“这座屋子连家具值到六十
万,你说你值不值?你拿得出利息三万法郎的存折,象公爵那样裹在一个杂货铺的三角包里
递给我吗?……你看他的礼送得多妙!”
“堕落到这种田地!”男爵这时的气愤,恨不得拿太太的金刚钻来跟埃鲁维尔公爵斗一
斗,即使只能打倒他一天一晚也是好的。
“堕落是我的本行!”她回答,“啊!你看你这种态度!干吗不搅些出钱不管事的买
卖?天!我可怜的老雄猫,你该谢谢我呢:我离开你正是时候了,要不然你我非得吃掉你女
人的生活费,你女儿的陪嫁,以及……啊!你哭啦。帝国完蛋啦!……我来向帝国致敬吧。”
她摆出一个悲壮的姿势,说道:
人家叫你于洛!我可不认得你喽!……
说完她进去了。
半开的门里,象闪电一般漏出一片强烈的光,夹着一阵越来越凶的闹酒的声音,和一股
山珍海味的味道。
女歌唱家回头从半开的门里张了一眼,看见于洛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好比一座铜像,
于是她又走出来说:
“先生,我把绍沙街上的破烂东西让给毕西沃的小姑娘布里斯图了;要是你想去收回你
的睡帽、你的鞋拔、你的腰带、和你染鬓脚的油蜡,我是关照他们还给你的。”
这几句缺德话使男爵马上走了出去,好似罗得当年走出峨摩拉城,却并没象他的妻子那
样“回头一看”①。
①典出《旧约·创世记》第十九章:“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降与所多玛和
峨摩拉……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于洛怒不可遏,自言自语的一路走回家;家里的人还在那里静静的玩着两个铜子输赢的
惠斯特,和他出门的时候一样。一看见丈夫,可怜的阿黛莉娜以为闯了祸,出了什么丢人的
事;她把牌递给奥棠丝,带了埃克托走进小客厅,五小时以前,克勒韦尔就在这儿预言贫穷
是如何如何难堪的。
“你怎么啦?”她害怕的问。
“噢!请你原谅;让我把那些岂有此理的事告诉你听。”
他的怒火一口气发泄了十分钟。
“可是,朋友,”可怜的妻子忍着痛苦回答,“那样的女人本来就不懂得爱情,那里配
得上你的纯洁、忠实的爱情!以你这般明白的人,怎么会想跟百万家财去拚呢?”
“亲爱的阿黛莉娜!”男爵抓着妻子,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
受伤的自尊心,给男爵夫人涂了一层止痛的油膏。
“当然,埃鲁维尔公爵要没有财产,在她面前,他怎么能跟我比!”男爵说。
“朋友,”阿黛莉娜拿出最后的勇气,“要是你一定少不了情妇,为什么不学克勒韦尔
的样,找些便宜的、容易满足的女人?那不是我们大家都得益吗?需要,我是懂得的,可不
了解虚荣心……”
“噢!你太好了!我是一个老糊涂,不配有你这样的太太。”
“我不过为我的拿破仑做一个约瑟芬罢了,”她悲哀的回答。
“约瑟芬不如你。来,我要跟大哥和孩子们玩惠斯特去。我应该负起家长的责任,把奥
棠丝出嫁,结束我的荒唐生活……”
这种洒脱的态度大大的感动了阿黛莉娜,甚至于说:
“那女人丢掉我的埃克托,真是没有眼睛,不管她新找的是谁。啊!我哟,哪怕把世界
上所有的黄金来换,我也不肯把你放手的。一朝得到了你的爱,怎么还舍得离开你呢!……”
男爵不胜感激的望着妻子,算是报答她盲目的信仰。于是她更加相信,温柔与服从是女
人最有力的武器。可是她错了。把高尚的情操推之极端,其结果与邪恶的结果一样。拿破仑
做成皇帝,因为他在离开路易十六丢掉脑袋与王国两步路的地方,开枪射击群众,而路易十
六的丢掉脑袋与王国,是因为舍不得让一个名叫梭斯的人流血……
奥棠丝把文赛斯拉的银印放在枕头底下,连睡觉的时候都不肯离开。第二天,她清早起
来穿扮齐整,教人通知父亲一起身就到花园里去。
九点半左右,父亲依着女儿的要求,挽了她手臂,沿着河滨,穿过王家桥,走到阅兵
场。刚进铁栅要穿过那大广场,奥棠丝说:
“爸爸,咱们应该装做溜达的样子。”
“在这个地方溜达吗?……”父亲带着笑话她的口吻。
“咱们可以装做到博物馆去;告诉你,那边有几家卖小古董,卖图画的铺子……”她指
着一些木屋说,那是靠着长老街转角几所屋子的墙根盖的。
“你姨母住在这里呢……”
“我知道;别让她瞧见我们……”
“哎,你想干什么?”男爵走到离玛奈弗太太的窗子只有三十步左右的地方,忽然想起
她了。
奥棠丝把父亲领到一家铺子的橱窗前面,正对南特府,坐落在沿着卢浮宫长廊一带的屋
子的转角上。她走进店堂;父亲却站在外边,专心望着那小娘儿的窗子。昨天晚上,她已经
在老少年心中留下印象,仿佛预先抚慰他将要受到的创伤似的,此刻他要把太太的主意来实
地试验了。
“还是回头去找小家碧玉吧,”他想起玛奈弗太太生得那么十全十美,那么可爱,“有
了这个女人,我可以马上忘掉贪得无厌的约瑟法。”
以下是铺子内外同时发生的事实。
打量着意中人的窗子,男爵瞥见那个丈夫自己在刷外氅,同时伸头探颈的,似乎在广场
上等着什么人。男爵怕他看见了将来会把他认出来,便转身背对长老街,但仍旧把身子斜着
一点,好随时张望。不料这一转身,竟劈面遇见了玛奈弗太太,——她从河滨大道沿着屋子
走过来预备回家。瓦莱丽看到男爵那副诧异的目光,也不免吃了一惊,羞怯的瞟了他一眼。
“好一个美人儿!简直教人魂灵出窍!”男爵嚷道。
“喂!先生,”她转过身来,仿佛决心要干一桩大事情似的,“你可不是于洛男爵吗?”
男爵点了点头,越来越诧异了。
“好吧,既然我们有缘碰上两次,我又很荣幸的引起了你的好奇心或是注意,那么请你
不必魂灵出窍,还是高抬贵手主持公道罢……我丈夫的命运就操在你老人家手里。”
“怎么的?”男爵很殷勤的问。
“他是你署里的一个职员,在陆军部,属于勒布伦先生一司,科凯先生一科,”她笑着
回答。
“我很乐意,太太,……请教贵姓哪?”
“玛奈弗。”
“我的小玛奈弗太太,为了讨你喜欢,即使不公道的事我也愿意帮忙……我有一个姨妹
住在你屋子里,这两天我会去看她,有什么要求,可以到她那儿告诉我。”
“请原谅我的冒昧,男爵;可是我不得不大胆的说这种话,我是没有依靠的。”
“啊!啊!”
“噢!先生,你误会了。”
她低下眼睛,男爵简直以为不见了太阳。
“我到了绝望的地步,但我是一个规矩女人,”她接着说,“六个月以前,我失去了唯
一的保护人,蒙柯奈元帅。”
“啊!你是他的女儿吗?”
“是的,先生,可是他从来没有认我。”
“大概是为要留一份家产给你吧。”
“不,什么都没有,先生,因为找不到遗嘱。”
“噢!可怜的孩子,元帅是中风死的……好啦,别失望,太太。一个帝政时代的名将的
女儿,我们应当帮助。”
玛奈弗太太很有风度的行了礼,暗暗得意自己的收获,正如男爵得意他的收获一样。
“她这么早从哪儿来呢?”他一边想一边分析她衣衫的摆动,在这上面,她的卖俏似乎
过火了一点。“她神色疲倦,决不是从澡堂子回来,何况她丈夫等着她。真怪,倒是大有研
究的余地。”
玛奈弗太太进了屋子,男爵便想知道女儿在铺子里干些什么。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还望着
玛奈弗的窗子,几乎跟一个青年人撞个满怀。他脑门苍白,灰色的眼睛挺有精神,穿着黑外
氅,粗布裤子,罩有鞋套的黄皮鞋,没头没脑的从铺子里奔出来;男爵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