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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你,哪一种安分守己的生活,能够在这么短短的时间轻而易举的得到这些?”她
装束快完时对李斯贝特说。
贝特那天在瓦莱丽家吃饭,为的是替瓦莱丽把一个人不能自己说的话说给斯坦卜克听。
玛奈弗太太满面春风,不卑不亢的走进客厅,后面跟着贝特,浑身穿着黄黑两色的衣服,用
画室里的成语来说,替她做着陪衬。
“你好,克洛德,”她对那个曾经名噪一时的批评家伸过手去。
克洛德·维尼翁,象多少旁的男子一样,变成了一个政客,这个新名词是用来指初登宦
途的野心家的。一八四○年代的政客,差不多等于十八世纪的神甫,少了他便不成其为沙龙。
“亲爱的,这一位是我的姨甥婿斯坦卜克伯爵,”李斯贝特把瓦莱丽只装不曾瞧见的文
赛斯拉介绍了。
“我一见便认得是伯爵,”瓦莱丽风致嫣然的对艺术家点了点头,“在长老街我时常看
见你,我也很荣幸的参加了你的婚礼。”她又对贝特说:“亲爱的,只要见过一次你从前的
孩子,就不容易忘掉的。”接着她招呼了雕塑家:“斯蒂曼先生真是太好了,我这么匆促的
邀请,居然肯赏光;可是紧要关头是谈不到礼数的!我知道你是他们两位的朋友。跟生客同
桌是顶扫兴的事。我特意约你来陪他们;可是下次你得专程来陪陪我,是不是?……你答应
我啊……”
她和斯蒂曼踱了一会,仿佛只关心他一个人。陆续来的客人有克勒韦尔,于洛男爵,和
一个叫做博维萨热的议员。这位外省的克勒韦尔,给人家找来充数的那种家伙,在国会里是
跟在参议官吉罗与维克托兰·于洛后面投票的。他们两人想在庞大的保守党内组织一个进步
分子的小组。吉罗早在玛奈弗太太家走动,她竟想把维克托兰·于洛也找来。可是至此为
止,清教徒式的律师总是推三阻四拒绝父亲和岳父的邀请。他觉得在一个使母亲落泪的女人
家里露面是一桩罪恶。维克托兰·于洛跟政治上的清教徒不同,正如一个虔诚的女子眼满嘴
上帝的人不同。博维萨热,从前阿尔西地方的帽子商,想学会一套巴黎作风,在议会里从不
缺席,仿佛会场中的石柱一样。他在美艳诱人的玛奈弗太太门下受训:受了克勒韦尔的催
眠,听着瓦莱丽的指导把他当作榜样,当做老师,样样请教他,请他介绍裁缝,模仿他,学
他的姿势;总而言之,克勒韦尔是他的大人物。瓦莱丽,在这些人物和三个艺术家环绕之
下,再由李斯贝特陪衬之下,在文赛斯拉眼中特别显得了不起,因为一往情深的克洛德·维
尼翁还在他面前替玛奈弗太太打边鼓。
“她兼有德·曼特侬夫人①和尼侬的长处!”那位当过批评家的说,“讨她喜欢不过是
一个黄昏的事,只消你有才气,可是得到她的爱,那不但使你扬眉吐气,而且做人也有了意
义。”
①德·曼特侬侯爵夫人(1635—1719),作家多比涅之女,斯卡龙的遗孀,后成为
路易十四的情妇,对路易十四的宗教政策有一定的影响。
瓦莱丽表面上对老邻居的冷淡,大大的挑动了他的虚荣心。但她不是有心如此,因为她
并不识得波兰人的性格。这个斯拉夫人的脾气,有一方面很象儿童;凡是出身野蛮,自己并
未真正文明而突然厕身于文明人之列的种族,都是如此。这个民族象洪水泛滥似的占据了地
球上一片广大的土地。它居住的荒凉地带是那么辽阔,使它自由自在,不象在欧洲那样肩摩
踵接;可是没有思想的摩擦,没有利害的冲突,也就没有文明的可能。乌克兰、俄罗斯,多
瑙河平原,凡是斯拉夫族所在的区域,是欧亚两洲之间、文明与野蛮之间的接壤地带。所
以,波兰人虽是斯拉夫族内最有出息的一支,仍脱不了年轻民族的幼稚与反复无常的性格。
它有勇气,有才情,有魄力;可是染上了轻浮之后,它的勇气、才情、魄力,就变得既无条
理,又无头脑。波兰人的动摇不定,可以比之于吹在它那片池沼纵横的大平原上的风;虽然
有扫雪机一般的威力,能够把房屋村舍席卷而去,但象大风雪一样,一遇到池塘就在水中溶
化了。人总免不了感染环境的影响。和土耳其人不断战争的结果,波兰人爱上了东方的豪华
富丽,他们往往为了华美的装饰而牺牲必需品,浓装艳服,穿扮得象女人;其实气候的酷烈
使他们的体格不下于阿拉伯人。在苦难中才显得伟大的波兰人,能咬紧牙关挨打,叫打的人
筋疲力尽;他们十九世纪的历史,等于初期基督徒历史的重演。倘使波兰人那么爽直那么坦
白的性格,能有十分之一英国人的狡狯,今日双首鹰徽统治的地方,都可以移归白鹰徽管
辖。①只要些少的权术,波兰就不会把奥国从土耳其人手中救过来,让它日后侵略自己;也
不会向重利盘剥、把它搜刮一空的普鲁士借债;同时也不致在第一次被瓜分的时候,因内订
而自行分裂。大概波兰诞生受洗之时,一般善神对此可爱的民族赐了许多优点,可是冷落了
那有名的恶煞卡拉博斯②,而一定是卡拉博斯对波兰下了毒咒,说:“好吧,我的姊妹们给
你的赠品,你留下吧;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即使波兰在反抗俄罗斯的英勇
斗争中得胜了,它现在也会自相残杀,象他们从前在议会中争夺王位一样。这个民族的美
德,仅仅是不怕流血的勇气。一定得找出路易十一那样的人,③接受他,让他来一下专制的
统治,它才有救星。波兰在政治上的表现,就是多数波兰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尤其在大
难临头的时候。所以,文赛斯拉·斯坦卜克,三年以来爱着妻子,也知道妻子把自己当做上
帝一样,一看到玛奈弗太太对他似理非理,就不由得大不服气,认为非使她青睐相加不可
了。比较之下,他觉得瓦莱丽胜过自己的太太。奥棠丝是一堆美丽的肉,象瓦莱丽对贝特所
说的;玛奈弗太太却是肉体中有精神,有淫荡的刺激。奥棠丝的忠诚,在丈夫看来是对他应
当有的感情;他很快就忘了死心塌地的爱情是无价之宝,正如借债的过了相当时间会把借来
的钱当做自己的。忠贞的节操变做日常的面包,而私情有如珍馐美果一般诱人。一个目中无
人的女子,尤其是一个危险的女子,能够刺激好奇心,仿佛香料能够提出食物的鲜味。而
且,瓦莱丽表演得那么精彩的骠劲,对享了三年现成福的文赛斯拉还是一桩新鲜玩意。总
之,奥棠丝是太太,瓦莱丽是情妇。许多男人都想兼有这个同一作品的两个不同的版本;其
实一个男人不懂得把妻子化作情妇,便是他庸驽谫陋的证据。在这方面见异思迁是无能的标
记。恒久才是爱情的灵魂,才是元气充沛的征象,有了这种气魄才能成为诗人。一个人应当
把妻子化作所有的女人,正如十七世纪的诗人把自己的情妇看作是美艳女神或书中美人一样。
①双首鹰徽是帝俄的国徽。白鹰徽是波兰国徽。
②卡拉博斯,传说中的驼背恶神。
③跨易十一为十五世纪法国国王,以善谋略著称。一生事业在于削弱贵族,扩张王权。
李斯贝特看见姨甥婿着了迷,便问他:“喂,你觉得瓦莱丽怎么样?”
“妙不可言!”
“只怪你不听我的话。啊!我的小文赛斯拉,要是你当初不跟我分手,你早已做了这个
美人鱼的情夫,等她丈夫死了,你可以娶她,四万法郎的进款现现成成是你的了!”
“真的?……”
“当然真的,”李斯贝特回答,“可是小心!我早警告过你了,千万别自投罗网!哦,
开饭了,你搀着我进去吧。”
再没有比这番话更盅惑人心的了。因为波兰人的脾气,是只要一看到悬崖绝壁,就会跳
下去的。这个民族真有骑兵的天才,不论是怎样的险阻,它都相信能够冲锋陷阵,得胜而
归。贝特仿佛在马腹上踢了一脚,挑起他的虚荣心,饭厅的场面又加强了一脚的作用:在闪
闪发光的银器照耀之下,斯坦卜克见识到巴黎奢华的极致。
“唉,我应该娶一个赛莉梅娜①的,”他心里想。
①赛莉梅娜为莫里哀的《恨世者》中人物,为风骚、美丽、机智、狡狯的典型。
吃饭的时候,男爵一团和气,因为看到女婿在场而很高兴,但更高兴的是,以为一答应
玛奈弗替补科凯的位置,就能使瓦莱丽回心转意,对他忠实。斯蒂曼用他那一套巴黎人的诙
谐,和艺术家的谈锋,跟殷勤的男爵周旋。斯坦卜克当然不甘落后,他卖弄才情,谈笑风
生,尽量的炫耀,觉得很满意;玛奈弗太太好几次对他微笑,表示领会他的妙处。精美的
菜、大量的酒,终于把文赛斯拉在此欢乐的陷入坑中完全淹没了。饭后他带着酒意望便塌上
一躺,身心双方的快感使他融化了,而那么轻盈,那么芬芳,千娇百媚可以叫天使堕落的玛
奈弗太太,居然过来坐在他身旁,越发使他喜出望外。她弯着身子和他低低的谈话,几乎要
碰到他的耳朵。
“今晚我们不能谈正事,除非你留在最后。在你,我,李斯贝特之间,我们尽可由你的
便,把事情办妥……”
“啊!太太,你是一个天使!”文赛斯拉用同样的口吻回答,“我真是糊涂透顶,没有
听李斯贝特的话……”
“什么话呢?”
“在长老街的时候,她说你爱着我!……”
玛奈弗太太把文赛斯拉瞟了一眼,不胜羞怯的突然站了起来。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决
不肯让一个男人对她存着唾手可得的心。把恋慕之情硬压在心头而假作端庄的举动,比最疯
狂的情话更来得意义深长。
所以,文赛斯拉在情欲大受挑拨之下,对瓦莱丽越发殷勤了。出名的女人便是众人企慕
的女人。就因为此,女戏子有那么大的魔力。玛奈弗太太知道有人在打量她,便做得象一个
受人喝采的女演员一样:她仪态万方,博得人人叫好,个个称羡。
“怪不得我老丈那样的风魔,”文赛斯拉对贝特说。
“你这句话,文赛斯拉,叫我一辈子都要后悔,不该帮你借这一万法郎。难道你也要象
他们一样为她发疯吗?”她指着那般客人说,“你得想想,你要做你老丈的情敌了。再想想
你要教奥棠丝多么伤心。”
“不错,奥棠丝是天使,我是一个魔鬼!”
“家庭里有了一个已经够了,”李斯贝特回答。
“艺术家是不应该结婚的,”斯坦卜克嚷道。
“这就是我在长老街说的。你应该把你的铜像、你的杰作,当做孩子的。”
“你们在谈些什么呀?”瓦莱丽走过来和贝特站在一块,“替我招呼茶吧,贝姨。”
由于波兰人夜郎自大的脾气,斯坦卜克想做得跟这位沙龙中的仙女非常亲热。他先目中
无人的把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克勒韦尔,瞪了一眼,然后抓着瓦莱丽的手,硬要她在
便榻上和他一同坐下。
“伯爵,你真是王爷气派!”她半推半就的说。
于是她坐在他身旁,特意给他看到那朵胸前的蔷薇。“唉!
我要是王爷,就不会以借债的身分到这儿来了。”
“可怜的孩子!我记得你在长老街做夜工的情形。你真有点儿傻。你的结婚,未免饥不
择食。你一点不认识巴黎!瞧你现在落到什么地步!你不听贝特的忠告,也不接受一个巴黎
女子的爱,她才是老巴黎呀。”
“不用提了,我蠢极了。”
“你要一万法郎不成问题,亲爱的文赛斯拉;可是有一个条件,”她抚弄着她美丽的头
发卷。
“什么条件?”
“就是我不收利息……”
“太太!……”
“噢!不用急;你可以送我一座人物的铜雕。你已经开始采用参孙的故事,干吗不把它
完成呢?……你可以表现大利拉割掉犹太大力士头发的一幕①!……既然你有志做一个大艺
术家——你听我的话,一定成功,——你一定懂得这个题目。那是要表现女人的威力。在这
个场合,参孙是不足道的。他不过是无知无觉的蛮力罢了,大利拉是情欲,情欲才能毁灭一
切。大力士赫丘利不是坐在翁法勒膝下纺过纱吗②?现在这个副本——你们是不是这样说
的,嗯?……”她问克洛德·维尼翁与斯蒂曼,他们是听到谈论雕塑而走过来的。“你想,
现在这个副本要比希腊神话美多少!……这段神话究竟是希腊从犹太王国传来的呢,还是犹
太王国从希腊传来的③?”
“啊,太太,你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