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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悲苦与欢乐,结束他风流生活的横祸,使于洛男爵忘记了可怜的若安·斐歇尔,
虽然眼前这个紧急的危险,早已在第一封信中报告得明明白白。男爵心乱如麻的离开餐室,
让自己在客厅里一张长沙发上倒了下来。倒下去的势头太猛烈了,他昏昏沉沉的愣在了那
里。他直着眼瞪着地毯上的玫瑰花纹,根本忘了手里还有若安·斐尔歇那封致命的信。阿黛
莉娜在卧室内听见丈夫象一块石头一般倒在沙发上,声音那么怪,以为他中风了。她害怕得
不能动弹不能呼吸,只能从门里望到外间的镜子中,看见埃克托软瘫在那里。她轻手蹑脚的
走过来,埃克托也没有听见,她走近去,瞥见了信,拿来念了,立刻四肢发抖。她的神经在
这样的剧烈震动之下,从此没有能完全恢复。几天之后,她老是浑身哆嗦,因为第一阵的刺
激过后,她需要从本原中迸出力量来有所行动,以致引起了神经的反应。
“埃克托!到我屋子里去,”她说话的声音只象呼一口气,“别给女儿看到你这副样
子!来吧,朋友,来吧。”
“哪儿来二十万法郎呢?我可以要求派克洛德·维尼翁去当查办委员。他是很机灵很聪
明的人……那不过是一两天功夫就好办了的手续……可是二十万法郎,我儿子又拿不出,他
的屋子已经做了三十万押款。大哥至多只能有三万法郎积蓄。纽沁根只会对我说风凉
话!……沃维奈吗?……上次为那无耻的玛奈弗的孩子凑数目,他借给我一万法郎已经不大
乐意。完了完了,我只能跑去跪在元帅前面和盘托出,让他说我下流,挨一顿臭骂,这样也
许下台的时候还不至于当众出丑。”
“可是埃克托,这不光是破产,并且是身败名裂!我可怜的叔叔会自杀的。你要杀,也
只能杀我们,可不能做凶手害死别人呀!拿出勇气来,还是有办法的。”
“一点没有!”男爵说。“政府里没有一个人能筹出二十万法郎,哪怕为了挽救一个内
阁!……噢,拿破仑!还会有第二个拿破仑吗?”
“叔叔呀!可怜的人哪!埃克托,咱们不能让他身败名裂的自杀啊!”
“路是还有一条,”他说,“可是渺茫得很……是的,克勒韦尔跟他女儿翻了脸……
唉!他的确有钱,只有他能……”
男爵夫人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喂,埃克托,还是送掉你的妻子吧,却不能送掉咱们
的叔叔、你的哥哥、跟全家的名誉!对啦,我可以把你们统统救出……噢,我的天!该死的
念头!我怎么会想到的?”
她合着手,跪在地下做了一个祷告。她站起来一看见丈夫脸上喜出望外的表情,说明丈
夫又动了那个邪念。于是阿黛莉娜垂头丧气,象呆子一样。
“好,朋友,你去吧,赶到部里去,”她从迷惘中惊醒过来叫着;“想法子派一个委
员,非派不可。把元帅哄骗一下!等你五点钟回来,我也许会……是的!我一定替你把二十
万法郎端整好。你的家庭、你做人的名誉、做参议官、做行政官的名誉、你的清白、你的儿
子,一切都可以得救了;可是你的阿黛莉娜是完了,你永远见不到她的了。埃克托,朋
友,”她跪了下来,抓着他的手亲吻,“祝福我呀,跟我说声再会呀!”
这番话说得那么沉痛,于洛把她扶起来拥抱着,问道: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你明白了,我就要羞死了,再不然这最后的牺牲,我要没有勇气去做了。”
“太太,开饭了,”玛丽埃特来通知。
奥棠丝过来向父母问好。老夫妻俩还得装做若无其事的去吃饭。
“你们先去,我就来!”男爵夫人说。
她坐下写了一个字条:
亲爱的克勒韦尔先生,我有事恳求你,希望你马上劳驾一次。你素来热心,想必不
致令人久待。
阿黛莉娜·于洛
女儿家的老妈子路易丝正在伺候开饭,男爵夫人吩咐她:“路易丝,把这封信交给看门
的,要他照信上的住址立刻送去,讨一个回条来。”
男爵正在看报,把一张共和党的报纸递给太太,指着一段消息说:
“不知道还赶得及吗?”
那是一段措辞激烈的简讯,为报纸专门用来调剂一下它们的政治滥调的。
本报阿尔及尔访员消息:奥兰省的军粮供应,弊端百出,已由司法当局着手侦查。渎职
情事业已查明属实,犯罪人员亦已侦悉。倘不严厉惩治,则中饱舞弊,克扣军粮所致士兵之
损害,将尤甚于阿拉伯人之枪弹与气候之酷烈。该案发展,待有详细消息,再当披露。
阿尔及利亚之行政机构,如一八三○年宪章所规定,即欠周密,舆论界曾一再指摘。今
兹事端,足证各报过去言论并非过虑云云。
“我要穿衣服上部里去了,”男爵离开饭桌时说;“时间太宝贵了。每分钟都有一个人
的性命出入。”
“噢,妈妈,我没有希望了!”奥棠丝喊。
没有办法再止住眼泪,她把一份《美术杂志》递给母亲。于洛太太看见一幅铜版的图,
印着斯坦卜克伯爵雕的大利拉,下面注着玛奈弗太太藏。文章的作者只署一个维字,但最初
几行就显出了克洛德·维尼翁的文才与有心讨好的意味。
男爵夫人说了声:“可怜的女儿!……”
母亲这种近乎冷淡的口吻,使奥棠丝大吃一惊,她望了一眼,发觉母亲脸上的表情比她
自己的还要痛苦百倍,便过去抱了母亲问:
“妈妈,你怎么啦?什么事呀?难道咱们还会比现在更苦吗?”
“孩子,我觉得跟我今天的痛苦相比,过去一切可怕的苦难都不算一回事。什么时候我
可以不再受苦了呢?”
“到了天国的时候,妈妈!”奥棠丝回答。
“来,好孩子,你来帮我穿衣……噢,不,……我不愿意这一回的梳妆要你来帮忙。你
叫路易丝来吧。”
阿黛莉娜回到房里,照着镜子。她又辛酸又好奇的把自己打量一番,暗暗问自己:“我
还好看吗?……还有人为我动心吗?……有没有皱纹呀?……”
她放开美丽的淡黄头发,露出太阳穴……皮肤还象少女一般娇嫩。阿黛莉娜再进一步露
出肩膀来瞧了瞧,满意之下,她做了一个骄傲的姿势。凡是美丽的肩膀,它的美是女人身上
最后消失的美,尤其在一个生活纯洁的女子。阿黛莉娜仔细挑出她最好的衣着行头;可是一
个虔诚贞节的女人,尽管加上许多卖弄风情的花样,穿扮起来还是那股幽娴贞静的气息。灰
色的新丝袜与后跟镂空的缎鞋有什么相干,既然她不知道应用的艺术,不懂得在紧要关头把
一只美丽的脚望衣裾外面探出几分,而衣裾又在空中高举着一点引人遐想!她穿上她最漂亮
的印花纱衣衫,短袖敞领;但她看到自己过于袒露又害怕起来,把美丽的手臂裹上一重浅色
的轻纱,胸部肩部又加上一条绣花的披肩。她觉得英国式的长发纷披太露骨,便戴一顶漂亮
的便帽冲淡一下;可是戴帽子也罢,不戴帽子也吧,她会不会把金黄的头发卷儿轻弄慢捻,
借此展览她的纤纤玉手教人欣赏呢?……犯罪的意识,明知故犯跳入火坑的准备工作,使这
位圣洁的女子浑身发烧,暂时恢复了一下青春的光彩。这就等于她的胭脂花粉。她眼睛发
亮,皮肤发光。她非但没有做到迷人的风度,反而有股妖气使她自己看了作呕。她曾经叫李
斯贝特叙述文赛斯拉背弃妻子的经过;当她知道玛奈弗太太一个黄昏,一刹那之间就把艺术
家钓上的时候,不禁大为讶异的问:
“这些女人有什么诀窍呢?”
对这个问题,贞节的女子真是好奇到了极点,她们又要保守自己的清白,又想具备淫荡
的魔力。
“她们就是会迷人,那是她们的职业,”贝姨回答,“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的瓦莱丽,
简直可以叫一个天使为了她入地狱。”
“告诉我她们用的什么方法。”
“那个玩意儿没有理论,只有实际的经验,”李斯贝特俏皮的说。
男爵夫人想起这段对话,很想请教一下贝姨,可是来不及了。可怜的阿黛莉娜,既不会
点一颗别出心裁的美人痣,或是当胸系一朵蔷薇,也想不出什么装扮的技巧,能够教男人死
灰复燃;结果只是穿扮得很讲究而已。淫娃荡妇,也不是你想做就做得到的!莫里哀在《情
怨》中,借那个有见识的仆人格罗-勒内的嘴,俏皮的说过一句话:“女人是男人的杂烩
汤。”这个譬喻表示爱情中也有烹调一样的技术。贞节的妇女象荷马史诗中的一席盛宴,等
于把肉放在炽旺的炭火上生烤。荡妇却是名厨卡雷默的出品,葱姜酱醋,五味俱全。①男爵
夫人不能也不会学玛奈弗太太的样,把雪白的胸脯衬着花边,象佳肴美馔一般捧出去。她不
懂某些姿态的诀窍,不懂某些眼神的效果。总之,她没有她的杀手锏。贤德的太太尽管装扮
来,装扮去,始终拿不出什么去吸引登徒子那双精明的眼睛。
①卡雷默(1784—1833),法国名厨师,曾为塔莱朗、沙皇、奥皇掌膳,著有食谱
多种传世。
要在人前庄重而在丈夫面前妖冶,只有天才才办得到,而这等女子是不多的。这是夫妇
之间长期恩爱的秘诀;在一些缺乏那种双重奇才的女子,只觉得长期恩爱是一个不可解的
谜。假定玛奈弗太太是端庄贤德的话,她便是德·佩斯凯尔侯爵夫人!①……这批伟大的名
媛淑女,德貌双全的狄安娜·德·普瓦蒂埃一流,的确是寥寥可数的。
①德·佩斯凯尔侯爵夫人,十六世纪有名的意大利贵妇,又名维多莉亚·科伦娜,
为米开朗琪罗知交。
这部惊心动魄的巴黎风化史开场的一幕,现在又得重演一遍,所不同的是,当年民团上
尉预言的苦难,把角色颠倒了。于洛夫人等待克勒韦尔时的心情,便是三年前他坐在车中向
路人微笑时的心情。更可怪的是,男爵夫人就在预备委身失节的时候,也没有改变她忠于自
己忠于爱情的主意;而她的委身失节又是最鄙俗的一种,远不如热情冲动的失节,在某些批
评者心目中还可以得到原谅。
她听见外边铃响,心里想:“怎么样才能做一个玛奈弗太太呢?”
她忍住了眼泪,虚火上升,脸色通红;这个可怜的高尚的女人,发愿要彻头彻尾做一个
荡妇!
克勒韦尔走上宽大的楼梯,想道:“这位好太太有什么鬼事求我呢?呃!大概要提到我
跟赛莱斯蒂纳和维克托兰的争执吧,可是我决不让步!……”
他跟在路易丝后面走进客厅,看到西壁萧然的景象,不禁对自己说:
“可怜的女人!……好象一幅名画给一个不懂画的人扔在了阁楼上。”
克勒韦尔看见商务大臣包比诺伯爵常常买画买雕像,也想自命风雅,做一个有名的收藏
家;其实那般结交艺术家的巴黎豪客,对艺术的爱好只限于拿二十个铜子去换二十法郎的作
品。阿黛莉娜对克勒韦尔妩媚的笑了笑,指着面前的一张椅子请他坐下。
“美丽的夫人,我来听你吩咐啦,”克勒韦尔说。
成了政客的区长改穿黑衣服了。在这套衣服上面,他的脸好似一轮满月高高的挂在深色
的云幕之上。他的衬衫,明星似的扣着三颗珠子,值到五百法郎一颗,教人瞻仰他胸部的魁
伟,他常常说:“我将来一定是个讲坛上的健将!”那双又大又粗的手从早起就戴着黄手
套。纤尘不染的漆皮靴,说明他是坐单匹马的棕色小车来的。三年以来,野心改变了克勒韦
尔的姿势。象大画家一样,他的作风到了第二期。逢到大场面,去拜访维桑布尔亲王,上省
公署,或是看包比诺伯爵等等,他便依照瓦莱丽的传授,一只手随随便便的拿着帽子,一只
手很俊俏的插在背心的挂肩里面,一方面跟人家颠头耸脑,挤眉弄眼,做出许多表情。这一
套新姿势是俏皮的瓦莱丽教他的,她借口要使区长返老还童,给他多添了一副可笑的功架。
“我请你来,亲爱的克勒韦尔先生,”男爵夫人声音慌慌张张的说,“是为了一件极其
重大的事……”
“我猜到了,夫人,”克勒韦尔做出一副老奸巨滑的神气,“可是你的要求是办不到
的……噢!我不是一个野蛮的父亲,不是一个象拿破仑说的,从头到脚都死心眼儿的吝啬
鬼。美丽的夫人,听我说。要是孩子们为了自己破产,我会帮他们忙;可是替你的丈夫做担
保,夫人!……那不是去填一个无底洞吗?把屋子做了三十万押款,为了一个不可救药的父
亲!糊涂的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