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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吗?我有一件你意想不到的东西给你。”
杜·洛瓦气哼哼地嘟哝了一句:
“什么东西?”
“你猜。”
“我不想费这个劲儿。”
“你说,后天可是元旦?”
“是呀。”
“大家又该送新年礼物了。”
“对。”
“这是拉罗舍给你的新年礼物,他刚才交给我的。”
说着,玛德莱娜递给他一个类似首饰盒的黑色小盒。
杜·洛瓦漫不经心地打了开来,发现里面放着一枚荣誉团十字勋章①。
①一八○二年由拿破仑设立的国家勋章,用以表彰有功之臣。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有点苍白。随后,他笑了笑,说道:
“我倒希望他能给我送上一千万。这玩意儿对他根本不值什么。”
玛德莱娜本来以为他会高兴得跳起来,不想他却如此看不上眼,因而气愤异常:
“你这个人实在越来越不像话了,现在已没有一件东西能使你感到满意。”
“这家伙不过是在还债,”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说道,“他欠我的可多着哩。”
玛德莱娜不明白他今日为何这样阴阳怪气,说道:
“你今年才有多大?能得到这样的勋章,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都是相对而言,”杜·洛瓦说,“我今天得到的,本来应当更多。”
他拿起敞开的盒子放在壁炉上,对着那闪闪发光的勋章看了良久。然后盖上盒盖,耸了耸肩,开始宽衣上床。
元月一日的政府公报果然宣布,新闻记者普罗斯佩—乔治·杜·洛瓦因功勋卓越,而被授予荣誉团骑士勋章一枚。杜·洛瓦见自己的这个姓在公报上是分开写的,因而比得到勋章更感到高兴。
看到此消息一小时后,他收到老板夫人一封简函,求他当天和他妻子一起去她家吃晚饭,大家好好庆贺一下。去还是不去?他拿不定主意。但过了一会儿,也就将这措辞暧昧的信扔进壁炉,向玛德莱娜说道:
“我们今晚去瓦尔特家吃晚饭。”
“什么?”玛德莱娜听了一惊,“我还以为你是再也不会踏进他们家一步的。”
“我已改变主意,”杜·洛瓦淡淡地说了一句。
他们到达时,老板夫人正一个人呆在那间仍保持着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小客厅里。此客厅现已成为她专门接待好友的地方。她通身素黑,头上扑着香粉,样子十分迷人。她这个人远看像个老妇,近看却在妙龄。即使仔细观看,也让人难以分辨。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人亡故了?”玛德莱娜问。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瓦尔特夫人答道,声音十分凄凉。“说不是,是因为我们并没有任何亲人故去。说是,是因为我已到达这样的年龄,距离告别此生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今天穿上这套丧服,是想为此志哀。不管怎样,从今而后,我是心如死灰了。”
“决心虽然下了,”呆在一旁的杜·洛瓦心想,“但能保持下去吗?”
晚饭的气氛相当沉闷,只有苏珊说个不停。罗莎似乎心事重重。大家一再为杜·洛瓦举杯祝贺。
饭后,大家离开餐厅,在各个客厅和花房里走了走,互相间随便聊着。杜·洛瓦同老板夫人走在最后,老板夫人拉了一下他的胳臂,低声向他说道:
“听我说……从今而后,我是什么也不会对您说了……不过乔治,您可要常来看我。您看,我已不再对您以‘你’相称了。没有您,我是活不下去的,情况绝对如此。因此而造成的痛苦,将是任何人所难以想象的。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我的心灵及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感到您就在我身旁。总之,您的身影无时无刻不在我眼前晃动。这情景就好像您让我喝了一杯毒汁,这毒汁如今正在我的体内肆虐。我已经不行了,是的,我是不行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您面前显出一点老态来。我对头上的白发毫无掩饰,为的就是给您看的。不过,您可要以朋友的身份常来看我。”
她一把抓住杜·洛瓦的手,使劲捏着,揉着,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这绝无问题,不用再说了,”杜·洛瓦冷冷地说道,“您看,我今天一接到您的信,不是马上就来了嘛。”
同两个女儿及玛德莱娜走在前边的瓦尔特,已在《基督凌波图》旁等着杜·洛瓦。他这时笑着向杜·洛瓦说道:
“知道吗?我昨天见我妻子曾跪在这幅画前祷告,其一片虔诚同在教堂里一样。那样子可真把我乐坏了。”
“这是因为只有这位基督能拯救我的灵魂,”瓦尔特夫人解释道,其坚定的语气显示出内心的无比激动。“每次见到他,心里便感到勇气倍增,浑身充满力量。”
说着,她走到这立于海面的神明前,不禁连声感慨起来:
“他是多么地非同一般!这些人是多么地怕他,又是多么地爱他!你们看,他的头颅和眼神是多么自然而又饱含灵性!”
“他很像你,漂亮朋友,”苏珊突然喊道,“我对此确信无疑。你若蓄上络腮胡子,或者他将络腮胡子刮掉,就不会有什么不同了。啊,你们俩是如此相像!”
说着,她让杜·洛瓦站到了油画旁。众人一看,果然觉得极其相像。
人人都惊讶不已。瓦尔特说他简直不敢相信,玛德莱娜则笑着说,基督的神采要更为雄劲。
瓦尔特夫人动也不动,死死地盯着基督像旁她那情人的面庞。满头白发下,面色顿时一片苍白。
第八章
在这一年冬天的剩余日子里,杜·洛瓦夫妇常去瓦尔特家。甚至在玛德莱娜声称自己懒得动弹而宁愿留在家里时,杜·洛瓦也照样要去同这一家人一起吃餐晚饭。
星期五是他所选定的固定日子。每逢这一天,除了杜·洛瓦,老板夫人谁也不会邀请,因此这美好的时光也就属于我们这位漂亮朋友一个人所有。晚饭之后,大家常玩玩牌,喂喂金鱼,像一家人似的消磨着快乐的时光。瓦尔特夫人有好几次在较为隐蔽的地方,如门背后、花房里的树丛后面或某个昏暗的角落,冷不防抓住杜·洛瓦的双臂,紧紧地将他搂在怀内,在他耳边悄悄说道:“我爱你!……我爱你!……爱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每一次,杜·洛瓦总是冷冷地将她推开,严肃地向她说道:“又来了,您要总是这样,我就再也不来了。”
三月底,两姐妹的婚事突然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说,罗莎的未来郎君是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苏珊的未来郎君则是德·卡佐勒侯爵。这两人已成为瓦尔特家的常客,享有非同一般的地位和待遇。
不过,杜·洛瓦和苏珊却相处融洽,像亲兄妹一样无拘无束。两个人常常一聊就是几小时,把什么人也不放在眼内,彼此似乎十分相投。
至于苏珊会嫁给谁的问题,他们一直未再提起,甚至也未谈到那些隔三岔五前来求婚的人。
一天上午,杜·洛瓦被老板带来家中吃午饭。饭后,瓦尔特夫人被仆人找去接待一位来访的供货商,他趁便向苏珊提议道:
“咱们去给金鱼喂点食怎样?”
两人从饭桌上各拿了一大块面包,到了花房里。
大理石水池四周放了些软垫,以备人们在近处观看游鱼时,可跪在上面。两个年轻人于是各拿了一块,肩并肩沿着水边跪了下来,开始向水中投扔手上捏出的小面包团。鱼儿看到后,立即摇头摆尾地游了过来。它们转动着凸出的大眼,或是来回转悠,或是潜入水下,吞食下沉的面包。随后又浮了上来,希望能再得到一块。
这些小东西,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身子转动自如,行动敏捷,样子十分奇特。其鲜红的躯体在池底黄沙的衬托下,截然分明,像一团团火红的光焰,不时出没于碧波之中。而一旦停止游动,其鳞片的蓝色边沿便显得分外醒目。
杜·洛瓦和苏珊看着自己映入水中的身影,不禁莞尔而笑。
“苏珊,”杜·洛瓦突然轻声说道,“心里有事而不对我说,这可不好。”
“你指的是什么,漂亮朋友?”苏珊问。
“晚会那天,就在这里,你答应过我的话,难道忘了?”
“没有呀。”
“你曾答应我,只要有人向你求婚,便先来听听我的意见。”
“怎么呢?”
“怎么!有人已经向你求婚。”
“谁?”
“你自己知道。”
“我向你发誓,一点也不知道。”
“不,你知道。就是那个花花公子德·卡佐勒侯爵。”
“这是怎么说呢?首先,他不是花花公子。”
“就算不是吧,可是他毫无头脑,整天赌博耍钱,吃喝玩乐,败尽了家产。你年轻漂亮,聪明伶俐,能同这样的门第结亲,当然是再好不过啦。”
“你好像非常恨他,”苏珊笑着问道。
“我恨他?没有的事。”
“不,你恨他。可他并不像你所说的。”
“哪里,他是个机关算尽的蠢货。”
苏珊稍稍侧过身,把目光从水中转移了过来:
“瞧你,你这是怎么啦?”
杜·洛瓦面露窘态,好像被追问不过而只得抖落出内心隐秘:
“我是……我是……我是有点嫉妒他。”
“你?”苏珊不免感到吃惊。
“是的。”
“怪了,这怎么会呢?”
“因为我爱上了你。你这个坏东西,你心里完全清楚。”
“你难道疯了,漂亮朋友?”苏珊突然正色道。
“我知道,自己确是疯了。你是一个未婚少女,而我已是一个有妇之夫。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我这样做,不但是疯了,而且是犯罪,甚至可以说是无耻。因此,我是不可能有什么希望的。一想到这一点,我便恨得难以自制。这不,听说你要结婚,我气得了不得,简直要动刀杀人。苏珊,心里憋了好久的话,今天都对你说了,希望你能原谅。”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水中的金鱼见上面再也没有面包扔下来,便像英国士兵似的排成一行,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目光集中在岸边两人的脸上。而这两人现在是再也不管它们了。
“可惜你已经结婚了,”苏珊说,语气中既带着忧伤,又含有欣喜。“有什么办法?谁也无能为力,一切都完了。”
杜·洛瓦猛地转过身,脸贴着脸,向她问道:
“要是我离了婚,你能嫁给我吗?”
“那当然,漂亮朋友,”苏珊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会嫁给你的,因为我喜欢你,胜于喜欢其他任何人。”
“谢谢……谢谢……”杜·洛瓦站起身,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求你一点,马上不要接受任何人的求婚,姑且再等一等。
算我求你了,这一点你能答应吗?”
“行,我答应你,”苏珊说,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杜·洛瓦将手中仍拿着的一大块面包往水里一扔,便慌慌忙忙地离开了苏珊,连“再见”也忘了说。
未经手指捻碎的大块面包,漂浮在水面上。池中金鱼纷纷直冲过去,围在四周贪婪地大口大口啃啮着,后来又将面包推到水池的另一头,翻来覆去地在面包的下方你争我夺,搅成一团,如同一朵头朝下落在水中的鲜花,不停地颤动,旋转。
心中既感到诧异又有点不安的苏珊,站起身,慢慢地回到客厅:漂亮朋友已经走了。
杜·洛瓦神色平静地回到家中,玛德莱娜正在伏案写信。
“瓦尔特家星期五的晚饭,你去吃吗?”他问,“我照例是要去的。”
“我不去了,”玛德莱娜迟疑一会儿说道,“我有点不舒服,还是留在家里算了。”
“去不去随你,”杜·洛瓦说,“并没有人强迫你。”
说罢,他又拿起帽子,出了家门。
很久以来,他便在注视着玛德莱娜的一举一动,不遗余力地对她进行监视和跟踪,因此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现在,他所期待的时刻已终于到来。玛德莱娜刚才说她“还是留在家里算了”时,其醉翁之意他一下就听了出来。
后来的几天,他对她分外和气,整天乐呵呵的。这是他多日来所少有的,玛德莱娜因而说他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到了星期五,他很早便穿好了衣服,说是要去办点事,然后便去老板家吃晚饭。
六点左右,他吻别妻子,出了家门,一径走到洛雷特圣母院广场,叫了辆出租马车。
他向车夫说道:“请将车赶到泉水街,停在十七号对面,就呆在那里,直到我让你离开。然后请将我送到拉法耶特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