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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氏的手冰凉,仰躺着的她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空无一物的房顶,面上一片平静,仿若无悲无喜。
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滋味,最是难受。周曼云俯下了身子,靠在杜氏的手臂上,轻轻地蹭了蹭杜氏的脸颊。
“云姐儿……”,等了很久,杜氏的声音飘渺地响在了曼云的耳边,“你爹,他死了?他死了!”
周曼云点了点头,小手柔柔地抚上了杜氏披散的长发。
“我第一次在松崖见到他时,才十二岁。那时,我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孩子,精致漂亮。我缠着他,叫他先生,让他教我诗文,总想学好,但却总是忍不住地出了更多丑……十四岁那年,家里要给我议亲,我跟娘说,我就要嫁周柘。娘说,他才不会要我这种野丫头……
我这一生做过最大胆,也是最值得的事,就是拿鞭子抽走了媒人,闯进了他的书房……我问他愿不愿娶我,不娶我就嫁给别人去,他说好……我听差了,气得哭了……他就对我说,如果我再哭,他就不要我了,然后我就一下把所有的眼泪都憋回去了……
家里有两个哥哥,爹娘就偷懒,唤我三娘。是周柘,在问名纳吉时把我的名字写了姗姗,我一直问他这名字是什么意思,他总不肯说……洞房结发,等第二天他为我盘了发,才在我耳边,跟我讲姗姗是走路很慢慢的样子,我恼他,他就对我讲,‘杜姗姗,你总爱横冲直撞象风一样捉不住,我想你走得从容些,陪着我慢慢走,一直走到老……’”
“娘!”,曼云的泪扑簌成涟,哽咽着抱住了杜氏的脖颈,“娘……你还有,还有我呢!我会陪着你……”
“云姐儿!”,红着眼眶的杜氏,轻抽了口气,嗓子突然地利了起来,“你爹他说话不算话!”
“周柘,你个王八蛋!你骗我!你让我等着,你倒是回来呀!凭什么,凭什么,就留了我一个……”,怨骂声中,杜氏的眼中淌下了两行晶莹……
也许,这样痛痛快快地骂一场,她会好受些了。周曼云爬起了身,用帕子细心地拭净了杜氏的脸。
杜氏睡着了,沉静安宁,娇颜宛然若莲,这是任她痛哭一场后,曼云偷偷对她用了些药物的结果。还怀着身孕的娘亲,需要倾泻情绪,却也不宜太过。
“她会好起来的!”,天又蒙蒙地下起了雨,站在屋屋檐下看着阶前夜雨,曼云喃喃自语。
“给你的!”,一个食盒伸到了曼云的身前,匆匆从厨房跑过来的忘语,身后湿了一片。大人们拦着他,不让他听墙根,他也就只好守着炉灶,等着曼云出来。
“谢谢师兄!”,曼云道了谢,看了看四周,想要找个地方坐下。闻到食物的香气,她确实觉得饿了。
“我帮你拎进堂屋了!”,忘语轻叹口气,一手拎着食盒,一手牵住了曼云的手。
曼云低头大口吃着,忘语坐在一旁,呆呆看着。小师妹的胃口也看着还不错,这让他准备了一箩筐的安慰又落到了空处。
“周曼云!”,好半天,忘语才从嘴里憋出一句,“你也别伤心了,你爹是好人,自然会涅槃沦回,转生天道,喜乐安宁。”
“嗯!”,曼云沉声一应,继续地往嘴里扒了口饭。明天,还有好些事等着她,她等不及要长大,长大起来,撑起属于自己的家。
“我是说真的!你爹不在了,那么些人都会他伤心难过,他一定很好很好……”,忘语坐在凳子上,盯着自个儿不停打着圈的脚尖,“如果我有一个能让我念着的父亲……”
敞开的堂屋有阵小风吹过,少年打了个寒栗,咽下了说不清是怨是羡的心事,锁住了眉,悄悄地在心头默默念着,“象我那个死去的亲爹,就应该永堕饿鬼道……不,永远呆在地狱才是。”
杜氏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坚强,自从和曼云独处的那晚之后,再也没哭过第二次。每一天都听话地吃药饮食,梳洗打扮也依旧认真,除了原本的艳色衣裳都尽收了箱底。
八月初十,护送着周夫人南下的杜玄霜等人赶了回来,一路平安。他们在返程时也收了周柘身故的消息,霍城已是一片哀色。
八月十五,杜氏微隆起的腹部里的小胎儿第一次踢蹬起小腿,动了起来,为惨白的中秋节添上了一抹喜色。
八月二十三,宝树村里迎来了一路风尘仆仆的祖父周显,还有曼云父亲周柘的骨灰坛。
隔世再见的祖父,跟前世里留在记忆里的印象一样。一头银霜,满脸皱纹,已有了风痹之症不良于行的症状,不仅走路,就连坐在椅子也必须要人强架着才搀扶起来,痛苦不堪。
在见到留在丰津的高氏与杜氏妯娌,听她们讲述了周家在丰津的一系列遭遇后,周显独坐了一宿,如同一尊被抛在荒郊之中的石像。
待等周显歇息了几日,大姐姐周曼华的情况,曼云犹豫再三,还是私下里跟祖父实话实说了。
前世里,曼云跟不到两年后就去世的祖父并没亲密相处过。她敢讲,是因为在说过周家事后,周显老泪纵横地表示要将周家人都带回江南,无论生死。
活的自然是指宝树村的这几个,死的是指在周夫人离去前,被遗忘了丢在了白云庵的文哥儿。还有当初被周夫人下令丢到了义庄的王姨娘,周显也嘱咐着收了骨灰一并带走。
“就算不念死了的,也要让小猫儿将来对自己的生母有个念想吧。”,两个月大的小猫儿已经养圆了许多,趴在床上努力仰脖看着周显的架式,让他很是喜欢。
折随着祖父和父亲的归来,周家留在丰津的这一拔也到了要回程的时候了,船期在约,行李也在收拾。还在山里的周曼华也必须要在人走尽前,安排个更稳妥的去处了。
第二日,周显直接找到了杜玄风,诚恳地提出了请求,“玄风!听曼云说你们把大姐儿安置在了山里人家,老朽想要去见见她!”
第56章 乳
自打周曼华被送进八耒山里后,曼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刻意。
人虽活着,但突然被至亲之人放弃在世间强行抹杀了曾经过往生存痕迹的痛苦滋味,周曼云体验过。同情与帮助,她做不到,也只能远远地躲着。
周曼华两个月的山里生活可能比之从前的众星捧月来得艰苦些,但大体还是不差的。宝树村里有的,也都给山上备了一份。杜玄风当日也安排了两个杜家亲兵住在了她寄养的山民家附近专门保护着她的安全,就连忘语三不五天地窜到山上看顾她的近况。
周显因腿病登山路困难。周曼云也只陪他,勉强到了普济寺的后山,借了寺里一处从前隐居高僧闭关的荒院,等着从更远的山中小村被带来的周曼华。
青花布夹衣,蓝布裙子,头发也用布半包着,迟疑地走进门的周曼华没有了昔日的风采照人,一张素脸瘦了一圈,只显得两只眼睛更大更亮。
“阿爷!”,周曼华见着端在室内的周显,先是呆滞地缓行了两步,再接着,却是冲身跪在周显的面前,抚着祖父的膝哭了起来。头上围着的布巾随着抽泣,掉落在地上,露出了一肩长短不一的碎发……
将室内一片清静留给了祖父和长姐,周曼云偷偷地溜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周曼华的头发是趁人不注意自铰的,说是要自行落发,找个庙堂去当姑子去。听着身边白露压低了声的解释,周曼云缓缓地点了点头。也许,伴着青灯古佛,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弱女子来说也算是个好归宿。
周曼云坐在树下,静静地数着斑驳树影下爬过的蚂蚁,俯视着一只只小生灵为生存做出的努力。
蝼蚁偷生。又有何不对?等着祖父对周曼华做出的安排决定,也算是一种试探吧!
在地上来回的乱画停了下来,已计不清数的曼云,轻轻地丢下了手中的草梗,勉强一笑。
其实在收到父亲丧讯后的,周曼云一直反复考量着是否还要跟母亲回到霍城去。前世事不提,就今生,她觉得和娘亲回到燕州外祖家会更好,虽说燕州要等泰业五年后才得基本安稳,但是如果能利用记得的那一点半点逃掉就好。
沉闷阴郁的霍城周家。对曼云来说,不回也罢。只是现在的她不得不回。她要送爹爹回去,杜氏想回去陪着夫君。还有未出世的宝宝要写在祖谱里父亲名字的后面……
三年的孝期,两年后祖父的去世,十年后自己的婚期……何时能离,何时必须离?周曼云盘想着那些交叠错乱的日子,心绪不宁。
“云姐儿!”。门吱扭地打开了,周曼华一脸腼腆地靠在门边,招手唤着曼云。
痛痛快快在祖父的面前哭过一场,曼华的精神反倒好了许多,伴着放松的面容,布衣荆裙的打扮也显得清爽怡人了。
周曼云深深地看了曼华一眼。不吱声,踮着脚尖走进了门。步子只犹豫了下,就立刻向一脸慈祥的周显靠了过去。露出一脸稚气,道:“阿爷,有话跟云儿讲?”。最近二个月在杜氏面前恪尽孝心,带着孩子气的爱娇,周曼云已信手拈来。
周显果然老怀宽慰地笑了。一只手揽住曼云,另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示意曼华也坐下。
“叫你们姐俩一块儿,是阿爷想给你们讲个故事……”
故事?周曼云心底不以为然地一晒,已猜着多半祖父是要借事寓理,讲些什么道理。可不一会儿,她原本装样好奇眨着的一双大眼,渐随着周显的讲述,直愣了起来。
“陈朝立国后,燕云边境一直是景国公封地,萧家世居当地为国守边,但经了三十三年前的代王勾结胡蛮作乱后,景国公府也就只剩下了老景国公和现景国公祖孙两个男丁……昭和二年,老景国公辞世,燕云全境举丧,羯族大军却乘此机再举南下,强攻定远、绩西、北崖口三地……
在北崖口,一向不擅长攻城的竭族蛮子居然使出了匪夷所思的法子,将装着黑水的瓶子扔进城墙,再放火箭助燃……那种黑水,产自极西的大漠中,水扑不灭,一时间满城哀嚎,尽是烧伤……当时北崖口的守将姓杜,在他带着兵士们守城之时,他的夫人也带着仆妇,领着城中妇女援救伤兵……在伤兵营中,一名烧伤的士兵疼痛难忍,神志不清,在杜夫人为他换药时,抓向她胸口,扯住了她的衣襟……”
“啊!”,周曼华惊叫一声,双手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杜夫人的衣裳被死拽着松不开,周围有仆妇上前,想要将伤兵拖走,更有人已抽刀对准了受伤士兵的双腕。那时的杜夫人刚生下小女儿不久,推挡之间……”,周显的讲述顿了顿,想斟酌下怎么再跟两个年幼的孙女讲下去。
“伤兵手捋夫人乳,戚声唤娘。边有同袍泣而跪求夫人,言道此人自受伤以来滴水不得进,已是弥留之际,思亲之举,望恕其罪。夫人默然,趺坐于地,怀抱伤兵于膝上,解衣,乳之……”
周曼云的声音极轻极细地将剩下的故事讲完了,依着前世的记忆。
“原来云姐儿听过!”,周显宽慰一笑,点了点头。
“后来,这位杜夫人如何了?”,周曼华急切地问道。
周曼云摇了摇头,她前世听到的故事也就到这儿了。
“待战事平定,论功行赏后,有人针对杜夫人于众目睽睽之下解衣的失行之举弹劾杜将军,责他疏理内帷。有腐儒上门建议杜将军休妻,更有些人家见将军升迁做好了送女上门的打算。将军言道,‘我的性命官位都是夫人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唯恐她休我,我又何胆休她!’”
轻哧一声,曼云的小手捂住了嘴,只两只眼弯成了月牙。祖父故意粗着嗓子学说的将军言,仿似在仿着真人。
夫令妻从才是常理,世上真能有这样的夫妻?等笑过了,曼云垂下眼睫,也同时发现身边的曼华的手正紧紧地扭着衣角。
“杜将军杜恒城,杜夫人莫支氏,正是云姐儿的外祖父母。”
周显捋须,看着两个孙女从质疑到震惊的眼神,缓缓言道:“华姐儿!周家世代书香,从前从未与武将家中联过姻。你五叔五婶结亲,祖母极力反对的旧事,你应有所耳闻……”
“祖父!”,周曼华瞥了坐在身边的曼云,怯怯地唤了声音,脸上带上了微红。祖父说的是事实,作为周家这一代的长女,关于五叔五婶的婚事,祖母和母亲的抱怨,她都有听到过,这种私下的非议撕扯开,着实有些难堪。
“曼华!当年我作主与杜家结亲,你祖母一直责我,是因贬谪松崖目光短浅,想要寻杜家作为托庇。但其实……其实,我欲娶杜家女为儿媳,是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