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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有幸-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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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男人嘶哑的声音。
  她转身就跑,身后的门打开,有人追出来。
  几条水线从云里漏出来,雨开始下。她情急之下跑进园子里,躲进假山后面的凉亭。
  闪电减小,雨势越来越大,冰凉的秋雨夹着枯草腐烂的味道穿墙过树。她的心噗嗵噗嗵的跳,心里的味道说不出来,微微泛苦。
  脚步远去。
  明珠坐在亭子里整理心情,她不难过,却永远不开心。
  她把手伸到亭子外面,雨滴大的像浑圆的枣子一样,啪啪打在她的手上。
  疼。
  但是,她似乎连疼都觉得陌生了……
  她湿淋淋的回到住处。
  鞋上沾满了湿泥,她蹲在门口的廊子里脱下鞋。
  一个人影,从角落里面悄悄的走出来。
  夜已经很深了,只有屋子里昏黄的火光透出来。他清瘦的脸上,轮廓又深了许多。
  他光脚汲着鞋子,衣裳混乱,却是已经整理过的,披了一件绣着龙纹的棕绿袍子。那个表情,不动声色的喘着气。
  明珠放下鞋,站直身子。
  她头发湿透了,滴滴答答的。她笑着拧了一下。
  眼前一黑,他高瘦的身影扑上来。
  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紧紧地抱住了。他身上透着强烈的雄性气味,这味道与他衣裳上面的龙诞熏香混合,在湿淋淋的下雨天里摇晃着明珠的回忆。
  关于那个明妃的记忆。
  他松开她,深海一样的眼睛里面,沉淀了那么多的往事。他手指在她的脸上移动,嘴角上迁,无限爱怜。
  她的双脚脱离地面,被他抱起,带入她的房间。
  小丫头已经把水备好,他把她放在床榻上,辞退丫头。
  修长的手拿着热布子,细细的擦起她的脸。
  “又瘦了,下巴越来越尖。”他说。
  “我自己来。”
  他避开她的手,固执的不给。然后把她白皙的脚放入热水中。
  水很热,他握住她的脚,一点一点的撩拨。
  “这几年,你好吗?”
  “嗯。”
  “怎么会在齐王宫?”
  “一个月以前,我去东海。在那里被齐王抓了来。他以前在婚宴上见过我,说我长的像明妃,要带回来送给你。”
  “他欺负你了没有?”
  “没有,他对我很好。”
  他的手顺着她的小腿洗,摸着她腿上的一道长疤奇怪:“怎么弄得?”
  “从泰山上掉下来,骨折了。”
  “你说去找他,就是从泰山上跳下去?”
  她点头。她当着他诸多的侍卫和道士面,疯子一样的跳下去。
  “找到他了吗?”
  “没有。”
  “痛吗?”
  “死过许多次了,这又算什么?”
  “他就那么好,值得你这样?”
  “值得。”
  ……
  他抚摸着她的小腿,低着头,靠在她的膝盖上一动不动。
  “跟我回梁国,回忘忧馆。好不好?”
  她摇头。
  他沉默,想想说:“至少,有个人跟着你,你一个女人不怕再被人掳一次?”他抬起头来:“叫周亚君跟着你吧。至少有个马夫。”
  梁王二十九年十一月,景帝废栗太子。
  梁王蠢蠢欲动,试图承帝位。大臣袁盎窦婴极力反对。
  梁王三十年四月,景帝立胶东王刘彘为太子。
  羊胜,公孙诡,怂恿梁王刺杀袁盎、窦婴。袁盎死,景帝大怒,窦太后也对此不满。
  梁王杀羊胜、公孙诡,向景帝负荆请罪。矛盾缓和。
  秋天,梁王从长安回来,绕道泰山。
  泰山下的茅舍里,明珠盛一碗面给梁王。
  梁王笑,眼角的细纹一日日加深,他老了很多。
  “你盖的茅舍?”
  “一个婆婆的。她走了,这里留给我。”她指着窗外的周亚夫笑,“这里很好,有田地。我没有马车,你的马夫只好给我做农夫。”
  他也笑了,他很少见人拿锄头,吩咐手下的人全部去给明珠锄田。
  面吃了一半,他又问,回不回东苑?
  “这竹林里什么都好,什么都有。”
  “你回东苑,我也栽一片竹林给你?”
  “我每日都要去泰山东麓的,你也把泰山移到东苑?”
  他愣了,然后笑。老老实实的吃那碗面。
  梁王三十五年夏天,周亚夫载明珠赶往东苑。梁王病急。
  医官,嫔妃围着床榻劝谏,侍候的丫头来来往往。哭喊声断断续续。
  “滚!!给寡人滚!!”
  水盆翻倒,热水溅了一地。
  “吾王赎罪!!”一屋子的人呼拉全部跪倒。
  明珠站着,在跪着的人群里面,终于被他看见。
  “是明珠吗?”他问。
  “禀大王,明妃殿下回来了。”周亚夫低声说道。
  他苍白的手伸出来,颤抖着,明珠走上前,握住。
  “怎么病得这样厉害?是什么病?”
  他苦笑。几年不见,他的头发,白了许多。明珠轻轻的替他梳理。
  “你,……终于回来了?”
  她点点头,伸手拿锦帕,却又被他死死拉住。
  “你不要走了,去哪里?”
  “我帮你擦身子,就拿一块热布子。”
  他盯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急聚满了担心。
  她又座回来,在他的床上,细细的抹他出的冷汗。原本坚硬的身体,虚弱如棉一般。她心里暗暗的难过。
  他握着她的另一只手笑了:“你侍候我了。你说永不侍候的。”
  她一愣。
  大婚的那一夜,他叫她为他洗头,她执意不肯,她说出除了霍去病,她谁也不侍候。其实早在那之前,在他被人追捕的时候,在泰山的石洞里,她曾经侍候了他一天。
  “睢水两岸,我栽了很多竹子,在里面建一所院子,叫修竹园。我想,你愿意住进去。”
  眼泪滑落,她摇头,不要对她这样好,不要这样好。
  “你不愿意吗?你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什么都有……”他喘气变得急促。
  “明珠积了什么德,让大王如此宠爱?”
  “不,叫我刘武。不叫大王。”他费力的摇着头,“……我一生中,只有两个女人叫我刘武。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母亲。你很像我母亲,明珠。一样美丽,一样倔强,一样聪慧,也一样……痴心不改。”他虚弱的伸出手,摸她的泪。“只有一件不一样——无论我做什么,我母亲都爱我;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爱我。”
  对不起,对不起,她哭着,泪水在他掌心里积攒。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笑:“自从我见你,你就一直在哭。今天看你哭,我很高兴。终于有这么一天,你肯为我哭了,这些泪,是属于我的……”
  她扑到他的身上,抽搐不止,耳边传来他哽咽的声音:“明珠,无论如何,我们也是有十年的夫妻名份了。我一直爱着你,爱了十年。……我想知道……十年来,这十年里头,你有没有那么一天,或者一炷香的时间里头,是爱过我的?”
  她抱紧他虚弱的身体,泪水不断的打在露出来的玉上,多像一颗泪,一颗明珠的泪……
  她喃喃的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以惘然……明珠惘然了十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他释怀而笑,那双埋藏了无数人世纠葛的眼睛,终于安心合上。
  三十五年六月,梁王卒,溢号梁孝王,葬于硭杨山。

  第 42 章

  梁王五十六年,春末。
  硭杨山上草木疯长,明珠斟了酒,与墓碑对饮。
  “殿下——”
  是谁啊,叫个不停。
  明珠眯着眼睛探望。来的人精瘦精瘦,干老的身体弓着,因为爬山而累得气喘吁吁。
  那么熟悉的身影,究竟是谁?
  “殿下!”
  他兴奋的叫。
  “周亚君?许久不见,你回来了?”
  周亚君咧着嘴,露出一排大黄牙:“我去泰山茅舍找您,您不再,就知道来这里了。”
  “今天是忌日。”她淡淡地说。
  “大王去的时候,毕竟释怀了。殿下不要再伤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看明珠不说话,又说:“小的从长安带来的上好的毛峰。叫人在那边的凉亭里给您备上了,您跪了半天了也该喝口茶歇歇了。”
  许久。
  明珠摇头,撵撵眼角的泪:“我骗他。”
  周亚君一怔。
  明珠起身,望凉亭里头走,边走边拿出颈里的玉:“你说他像泪,你记得吗?”她长处一口气:“二十年了,我日夜愧疚。他爱我十年,我竟无一刻是爱他的。心里日日牵挂的人终不能见,日日牵挂我的人我却终究不爱。”
  她把玉摘下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首诗,断章取义读下来,似乎是我一生的写照。其实不然……我不爱他,我费尽心思想去爱,可我终究爱不了……”
  两人各怀心事。
  来到亭子里。里面已经收拾好,照样是碧玉的陶器茶具。
  “殿下,您很久没有喝我泡得茶了。今天再给您泡一回。”
  “二十年不见,你去哪了?”
  “小的去长安了。新皇帝爱打匈奴,小的去打仗了。亏着当年跟休屠王子走了大半个匈奴,地理上熟识。要不然,我这样的身子板怎么能打硬仗。”
  “莫谦虚了。你哥哥周亚夫是有名的大将军。你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周亚君默默不语。
  “傻愣着干什么?难道茶里又有毒了不成?”明珠打趣。
  “殿下,当年,其实当年那壶茶里根本没有毒……”
  他看见明珠暗下去的眼神,然后跪下:“殿下赎罪!有件事情,我骗了您三十年。”
  明珠蹙眉:“骗我?”
  “我,根本不是周亚军的弟弟!从哪壶茶开始,编造背景谎言,到去漠北找山石,都是孝王暗中安排,叫小的去做的。目的是想让小的得到您的宠信。孝王从一开始就想在您的身边安插一个亲信,时刻关注您的一言一行。小的只是一枚棋子。”
  茶水在她手里晃晃悠悠。
  世事背后还有诸多的世事。层层拨开,拨到何时才是个头?
  “殿下,您生气了吗?”
  “没有。”她静静的说。
  她本该生气的,但是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波澜不惊的表面下隐藏了太多的缜密心思。何况,他爱她,她欠他。
  夏季的傍晚,路旁的香樟树高长,送来清苦的味道。风起,吹动的是她早已白了的头发。
  她撵着手里的玉,缓缓的说:“亚君,这些日子里,我常常梦见一些过去的人,一些过去的事情。我觉得——泥土已经埋到了我的脖子,我日日夜夜的往泥土陷,不久就要全身化为泥土,永远的死去。”
  “殿下还健壮呢!”
  “不。我自己知道。只是,我死有不甘。本来我早就从泰山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却意外的还活着。于是我就活着吧,活着等一个契机,等一个奇迹。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在泰山等了一天有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我天天去泰山等着我的玉起变化……等它发生奇迹。现在,我已经老了,没有什么可等的了。只等着死亡快来,等着下一个轮回……”
  “殿下……”周亚君哭在地上。
  明珠把玉递给他:“把这个放回东苑孝王的书房,好好收着。给有缘的人……”
  “这是您贴身的宝贝,殿下。”
  明珠摇摇头:“我这么老了,我已经不想回去了。”她裹紧袍子,“起风了,送我回去。”
  “诺!”周亚君扶着明珠,往官道上走。
  “殿下,您在这稍等,我去把马车驾过来。”
  明珠点头。
  他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殿下,我原名叫周发。您以后要是想起来要去长安找我了,就说找周发。可别错了。”
  他干瘦的身影在跑下官道,进了树荫中。
  周发?
  明珠惊在原地,久久不动。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身后的群马奔腾的声音。
  她会过神的时候已经晚了,急驶的黑马已经来到跟前,她来不及挪动脚步。
  黑马的主人在即将相撞的一瞬间拉住马缰,黑马一声嘶叫,前蹄腾起。
  马蹄落下的那个瞬间,她看见了黑马的主人——
  她直直的盯住他,忽然如五雷轰顶,过去的一切涌面而来!
  西下的太阳,在年轻的将军身上打下一层昏黄,如同记忆的颜色。
  ——脸颊窄长,下巴有一条英挺的曲线,他的眉毛到发迹线的距离正好是她的一个手掌的宽度……她曾经亲手丈量……——
  马蹄着地,少年将军侧着的身子随黑马颤动了一下,他回头看着明珠,五官在冲着太阳,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
  ——他的鼻子孤傲的立着,眼睛里含着他一贯的不羁,嘴角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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