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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护病房区的花园很大,王护士却只让莫盈在楼前走动,不许她往深处溜达,莫盈沿着花圃转了两圈,有些无趣,便坐在长凳上晒太阳,远远地瞧见宋医生送史蒂夫和黄老中医下楼来,沿着特护病房建筑楼前的马路往医院正大门的方向去了。
昨天早上,史蒂夫与黄老中医会诊莫盈,诊断她情况基本稳定,趋势良好,照此发展,只需继续悉心调养,痊愈的几率极大。
宋医生非常高兴,终于放心让莫盈走出病房,给予每日午后半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莫盈这些日子困守病房,早已憋坏,闻言把书一丢便急着要冲下楼去,王护士见状笑道:“现在可想到法子治你了,你若是不吃药啊,我就不让你出门,喏,到底吃不吃药?”说着递过来一碗汤。莫盈立马捏着鼻子别过头去,满口怨声载道。
自从她病情有所好转,宋医生便暂且停用了大部分抗生素,尤其青霉素,因为打了太多,导致莫盈的软组织青紫斑驳,屁股、手腕上几乎已肿得看不到一块好皮,未免肌肉过度僵硬,在黄老中医的建议下,开始对莫盈转由中医治疗。
“如果不是黄老中医有急事赶着回去,宋医生定是要留他到你病愈为止的。”王护士一手端着汤药一手托了包蜜饯,瞅瞅一脸黑线的莫盈,语重心长道:“莫小姐,宋医生这次为着你的病真正劳碌奔波、废寝忘食,你看他,还没到五十岁的人呢,这些日子忙得两鬓都花白了,就冲着宋医生的仁医仁德,拜托你行行好,别再偷偷把药给倒了,你也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吧,哪怕不为宋医生一番劳心劳力,也得为你自己的身子负责,总之你乖乖喝完黄老中医开得十四贴秘方,把这副虚弱的身子调养得强健一些,宋医生才好继续下药阿。”
“吃完十四贴的苦,跟着再打痛死人的青霉素!”莫盈欲哭无泪:“王护士,我很怕苦也很怕疼啊!我们明天再开始吃中药好不好?”
“今天吃和明天吃有啥分别?快点,趁热喝了,不听话罚你喝两碗!”王护士可不如周嫂好打发,坚持紧迫盯人,非要看着莫盈喝完汤药才肯转身,莫盈没法子,只得两根指头捏住鼻子,一鼓作气咕咚咕咚把药喝完,末了赶紧丢一颗蜜饯入嘴,连声叫苦不迭,隔半晌眉头仍皱成一个川字:“这下我能出门了吧?”
“当然。”王护士满意了,帮莫盈穿戴完毕,正要往花园里去,周嫂抬了一只花篮进来,道:“小姐,有人送你花篮,放在门卫室。”
莫盈瞥了花篮一眼,只见是一大束芙蓉,花瓣上洒了金粉,在阳光下璀璨耀目,不由暗暗称奇:“没写名字吗?”
“没有。”周嫂提着花篮,左看右看,伸手摸一把,放在眼皮底下仔细一瞅,惊呼道:“哟,居然是真的金粉耶!这送花人好手笔,竟然舍得在花上洒金粉。。。”刹那莫盈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花是白静江送的?’但很快就被她打消了,自从那天不欢而散之后,白静江便失了音讯,仿佛石沉大海一般,再也没有与她联络。
记得当时,她对他说:“我帮你的理由,是因为我需要钱、很多钱——白静江,最一开始,我便已坦言相告,试问你有什么理由责怪我不在乎你?迄今为止,我尚未要求过你付出任何除钱以外的东西。”
他倚窗而立,细碎的阳光折射到他眼里去,淬炼出点点星火、以及一丝丝淡而化之的厉色。
“用这样清丽可爱的面孔说着这样残酷无情的话。。。盈盈,你真是个狠心的女孩子。”他说话的声音仍然低柔,笑意却终于收敛:“你说得对,是我不好。。。由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他自嘲一笑,站直了身子:“我走了,你好生养病,放心,你需要的钱我早已准备妥当,只不过得等你出院的时候才能交到你手上,所以,倘若想要拿钱的话,就快些好起来吧。”
她看着他一步步往门外踏去,忍不住道:“白静江。。。”
他脚步顿住,回头望住她,不知是不是因为阳光照射的关系,他的眸子仿佛一亮。
她的心中不由泛起内疚,自己方才的话到底伤人,但话一出口便如覆水难收,叫她还能自圆其说些什么呢。。。更何况,她既已立定决心,就不该拖泥带水。
“白静江。。。”涌到舌尖的歉意到底还是被她强行压下,她只问:“你去哪里?”
他定定看着她半晌,垂下眼帘,声音渐冷:“去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杀人越货的事。。。你想听麽?”她一愣,他又道:“接下来的日子你不会看到我,搞不好,以后都不用再看到我。”末尾半句,虽含了赌气的成分,却不知为何听得她心中一颤,然而未及开口,他已背转身:“三周之后,牛医生会把特效药送来,你记住你答应过我的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她答应过他的话是什么——“白静江,我答应你,我绝不会被肺病打败,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死掉,我一定坚持住,一定等你给我送药来,所以你,不要怕。”
当时究竟着了什么魔,她竟然以为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丝害怕,事后回想,如他那样目空一切的人,怎么可能会害怕。
在白静江的字典里,他永远是赢家。
这也正是为何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不清不楚地拉扯着纠葛着,不肯痛痛快快地把钱给她了事,八成就是因为他没能征服她,没能像以往赢得其他女子一般赢得她的爱慕,所以,他不甘心。
对,他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花园里的空气真好,天气也晴朗,这种天就该出门郊游远足阿!”一阵风吹过,王护士体贴地在莫盈的肩上围一条大围巾,笑道:“宋医生说了,等你病愈,由他开车,带我们一块儿去乡间,参观他的小菜圃。”莫盈坐在花园长椅上,抬头呼吸新鲜空气,闻言不禁乐道:“哈,宋医生还会种菜?他那一双大夫手,除了拿手术刀,竟然还能推犁锄地?”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王护士道:“宋医生年轻时候的心愿可是做一名陶渊明一般的隐士,采荷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与清风明月为伴,行扁舟,赏垂柳,一世风流。”莫盈咧嘴笑道:“原来宋医生竟是这样淡泊红尘的闲人雅士,难怪一大把年纪了还是独身主义。”
“那倒也不尽然。”王护士在莫盈旁边坐下,因彼此之间已熟稔,便不介意对莫盈多说两句:“宋医生也有宋医生的故事。”
“什么故事?”莫盈奇道:“你别起个头就打住,接着说啊!”
王护士抓紧机会:“告诉你故事,剩下的中药都能乖乖吃掉吗?”
莫盈大叹一口气,举手道:“吃掉,保证吃掉!”
“行,就说给你听,不过记住你可不是从我这儿听来的。”王护士见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点头如捣蒜,不由笑道:“宋医生早年留洋海外,遇到一位红颜知己,后来因一些变故失去了联络,事后宋医生几度折返那名女子的故乡寻访,都不得而终,想来也是心中有憾,所以一直未娶。。。”说到这里王护士忍不住唏嘘道:“似宋医生这样长情的男子,还真是世间罕见。”
莫盈耳聪目明,凭这一番话便听出了几许端倪,此时宋医生送完史蒂夫和黄老中医回来,经过花园门口,并未留意到她们,但王护士已自动站起,眼神追随着宋医生的身影,直至他消失在梧桐树荫后方才转过头来,却发现莫盈正神情促狭地看着自己,不禁微红了脸,讪讪道:“你这小脑袋瓜子,又在瞎想啥呢。”
“我在想,下次碰到宋医生,有机会我得给他念一句诗: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莫盈笑眯眯道:“难得如今还有人愿意等他开窍,若是再过几年,鸡皮鹤发了,只怕他肯回头都没人肯陪他掉牙齿啦,另外王护士也要主动一点嘛,宋医生木讷你可不能跟着他一起木讷,如今什么年代了,女追男隔层纱的事儿。。。哎哟!”话到一半,脑门上猛遭一记爆栗:“小盈!你自个儿听听你说的,多没轻重!”王护士被莫盈挤兑得脸都红了,气道:“怪不得三少一见你就要动肝火,换作平时哪有这样七情上面的,现在我算是明白啦,都怪你这张惹祸的嘴!”
莫盈摸摸脑勺,两指提眼角,做个鬼脸,嘻嘻道:“三少那是讨厌我,却又不得不面对我,所以自己跟自己闹别扭呢,他的臭脾气可不关我的事,甭赖我。”
王护士‘嘿’了一声,正待说什么,只见一群护士从大楼里匆匆跑出来,有几个跑进了花园,神情皆是焦急慌张,其中一个莫盈瞧着眼熟,貌似先头叫周嫂去收拾晾衣架的小护士。
“小邱?”王护士向那小护士招呼:“出什么事儿了?”
“护士长!”小邱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一把抓住王护士,语速飞快道:“都怪我,昨儿值夜班,午间犯困得很,于是躲懒打了个盹儿,结果醒来一看人就没影儿了!护士长这该怎么办,我这下闯大祸了,要是三少知道我疏职,丢了二。。。”王护士脸色微变,一边推着小护士往外走,一边回头对莫盈道:“小盈,我有点急事需要处理,一会儿我叫周嫂来带你上楼,你就在这儿待着,记住别乱跑啊!”说罢便拉着小护士急急忙忙地去了。
“好容易有些自由活动的时间,竟让我干坐着,在医院住了两个多礼拜,都没让我好好逛一逛花园,切。”莫盈伸个懒腰,仰望蓝天白云,呼吸吐纳新鲜空气,只觉心旷神怡,不经意地侧首,看见梧桐树枝掩映中一丛木棉随风款摆,摇曳生姿。她最近身体大好,心情也跟着舒爽,一时兴起,便沿着小径,寻芳而去,孰料那丛木棉看着近,实则长在山坡上,还得绕过一片医院自留地,她走到半途有些喘,却又不想就这么回头,便走两步歇两步,约莫过了一刻钟,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只见一丛一丛的木棉纵横山野,灿烂夺目,竞相绽放,点缀满园葳蕤繁茂。
“哇哈!王护士竟然没告诉我,花园里还有这样的好地方!”莫盈信步踏进木棉花地,不知不觉走地远了,一阵微风吹来,伴着扑鼻花香,她只觉脸庞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抚摸一般,舒服惬意又轻松,正待往前,只见木棉树后围有一道栅栏,栅栏上竖着一块警示标志‘保护区禁止入内’,她正有些累,便止住脚步,挑了一株粗壮的木棉,背靠树干抱膝坐下。
四月里的风,究竟有些凉,她扣紧了大衣纽扣,远远听见王护士的呼喊,却故意不做应答,被关在病房里那么久,终于能坐在这里,头顶和熙阳光,脚踩绿草青青,欣赏美景,身心完全松弛下来,不必强颜欢笑,不必虚以为蛇,不必每天一边打针吃药一边胡思乱想——肺病究竟能治好吗?会死吗?
她真不愿回到病房里去,她并不喜欢病房的味道,那让她联想到前世的自己施救无效,被医生宣布死亡的场面。
不,她并非怕死,她只是还不想死。
“我正在好起来,一切都在好起来!”她自言自语,一字字咬得极重:“要不了多久,我就能从这里出去!什么穆家,什么穆大小姐、穆三少、穆四少。。。你们统统见鬼去吧!我讨厌你们!讨厌讨厌!”
“奇怪,虽然你骂的是我的家人,但我却不觉得忿怒,第一反应竟是为自己没被你列为黑名单中的一员而感到高兴。。。”耳畔突然响起一把悦耳男声:“也许三弟说得对,我已酒精中毒,脑筋生锈,不辨是非了。”
这个声音,曾经熟悉得每日每夜都在她耳边回荡,梦里,梦外,都是令她望而生畏的魔咒。
即使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
默了一会儿,她扶着树干慢慢站起身,却仍是望着眼前绚烂无比的木棉,漠然道:“二少,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眼前似有乌云遮日,原是二少挡住了光线,走到她的面前。
“小盈,你瘦了很多,这些日子。。。难为你了。”二少抬手,将她过长的刘海拂到耳后,长长叹口气:“起初护士们说隔壁住进一位得肺病的小姐,我并未留意,直至昨日,我背着护士溜出病房,本打算逃走,孰料在走廊窗口看到你被护士长搀扶着去检查室,这才知道那个得肺病的女孩子竟然就是你。”
莫盈垂着头不出声,二少顿一顿,仿佛鼓了勇气,道:“所以,我没逃走,我留了下来,想着也许有机会能见你一面。。。其实,那晚离开你家之后,我一直想回去找你,但我。。。我不敢。。。只要一想到那天晚上我竟对你做出那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