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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一个 文章合集_韩寒-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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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去生活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两个人都哽在那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2010年我从香港毕业。出了新书,完了被拉去全国签售一圈。那种累不是体力的累,心累。感觉像被人牵着当戏看。心像个想飞的热气球,吊篮里却挂了太多沙袋,怎么都飞不起来。胀得快要破掉了,一看,还在原地。



 



 



那年底,回到老家,宅着。天天手脚冰冷,冷得发抖——我真是觉得,从来没有那么冷的冬天。我可是在北方下雪的时候都只穿单裤出门的人;那会儿生活空荡荡的,喊一声都有回音:大雪天一个人骑车去游泳,泳池浮着薄冰,咬着牙扎进去,那滋味儿,真痛快。



 



 



世上能逼死人的东西太多了,迷茫也算一个。一时间我找不到事做,什么都找不到了。抑郁症复发,重得……没法跟别人说。每天专心致志地想死的事情,专心致志地想。没人理解。我自己也不理解:没缺胳膊少腿的又没饿着冻着,抑什么郁。比比非洲难民,好意思么。



 



 



老妈看出来什么,小心翼翼拿崔永元的事迹鼓励我,说,你看人家崔老师抑郁了,就休息,出来做《我的抗战》;一个人走走长征路,你看不也挺好的吗。



 



 



我苦着脸说,他是谁啊,我要能是崔永元,我才不抑郁呢。



 



 



老妈说,你这么想就不对了啊,别人还会说呢,他要是你,他才不抑郁呢。



 



 



为了开处方药,去看医生。医生跟我说,我知道这病很难受,别人也体会不了;就像你得了肝病,你疼,别人知道你疼也帮不了你,只能自己治;抑郁症一样的。别人可能还不相信你疼,更没法帮你,你只能靠自己。



 



 



闲得发慌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想过做杂志,但做杂志的太多了,全都同质化,再做也没有意义;纯写东西吧,那会儿不知怎的,可能青黄不接吧,年少时什么都敢写的劲儿过了,该成熟的又没熟透,所谓瓶颈期吧,没法写。



 



 



做什么好呢,就这么漂着吗。漂泊之所以让人羡慕,那是因为你只见到了漂上去了的,没见过沉下去了的:后者才是大多数。什么事儿都是听上去很美,到了实处,要拿胆子来说话——心里掂了掂分量,这胆子我还真没有。



 



 



只受得起普通的苦,就只要普通人的生活吧,于是我开始梦寐以求一份稳定工作,我觉得,找到了工作,就什么都好了。



 



 



别人听说我要找工作,都问我,你还找工作?你找什么工作?你不好好写东西,你找什么工作?



 



 



哎,能逼死人的,流言也算一个。姑且只能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了。天天在网上刷啊刷,终于看到一个招聘消息。立马把简历递过去了。体制内的事儿,大都是拼爹。我没爹,娘也没得可拼,但还是象征性地找了找,拐着弯儿地联系上那个书记。后来听说,我妈妈一个朋友的朋友的亲戚的孩子,去年给硬塞进那个单位里面去了。家里是做房地产的,不差钱,小意思花了二三十万吧。那孩子,可是专门坐头等舱飞香港去,就为了看一场《3d肉蒲团》的。



 



 



死马当活马医吧,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心里又悲壮,又凉。我和我妈就拿着简历,花血本买了两瓶酒,再商量半天,有点心疼地塞了个红包在里面,跑了四百公里长途,去拦那个书记。好不容易找到了,不吃不喝在书记家楼下等了一天,把他等出来了,我远远看着母亲巴结着脸过去,递我的简历和酒上去,书记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理会,没说两句就走了。



 



 



南方的冬天本来就阴灰,我酸得泪都快掉了。



 



 



当天我们赶回老家,一路上走高速,老妈一路在后边儿风凉我,把我写东西得来的那点点可怜的自信给踩得一无是处,总之很难听很难听那种。“出了你们那个圈儿,你就什么都不是——说白了,就算在那个圈儿里,你也什么都不是!别不知天高地厚了,一天到晚矫情的……”有时候,亲人的狠话最伤人,我一路那个泪流满面啊,小小年纪心如死灰的感觉居然都有了。



 



 



那天到家是晚上九点,累极了,一脸泪盐,腌得面皮紧绷发痛。什么都没说,洗洗睡了。爬上床的时候,掀开被子,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在一束灯光下,才看到有那么多灰尘。



 



 



黑暗中,灰尘什么的,没人看得见 。打亮了一束灯光,你才看得到,原来有这么多灰尘。



 



 



那个瞬间我突然想,如果说写作还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作品就像一盏灯,照亮了那一束,你原本看不见的灰尘。它们都是活生生的人,都在活生生的生活中飞舞,包括你我。如果不是因为一篇文,一本书,你可能不会知道有怎么样的一群人,生活在怎么样的一个世界中。



 



 



而有时候,知道有另一些人和你过着一样的生活,经历着一样的辛苦;抑或和你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经历着完全不同的辛苦——都是安慰。邱妙津说,“尽管人是这么的让人失望,但人还是这么的需要人。”



 



 



后来,那份工作的事儿,反正也找不到后门,就从前门走吧:硬着头皮面试,问什么大答什么,讲了半小时。神使鬼差的,他们说我英文很好,录用了。



 



 



就这样,我也打算去生活去了。



 



 



工作近一年半多,每天一粒帕罗西汀,抑郁症渐渐好了。又开始觉得日子少了些什么,忍不住想想,如果当初就着性子不工作,是不是现在很清闲?春花秋月,杏花下喝酒?周游世界?哪像现在这样,忙得四脚朝天?



 



 



原来不光是选老婆,生活也是红玫瑰白玫瑰:梦寐以求的,未必有想得那么好——有了就知道了;从前看不起的不要的,未必有那么差——没了就知道了。



 



 



生活像一只榨汁机。没时间写作,没时间思考,累得像条狗一样爬回家的时候,安慰着自己,生活不都是要么激情四射,要么春花秋月的。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堵在上下班高峰,呼吸着尾气,连梦都累得没法做了?要人人都去喂马劈柴,周游世界,gdp谁来贡献。



 



 



没低到尘埃里的种子,开不出花来。



 



 



微博上有人发了一条,“你苦战通宵时,布里斯班的灯鱼已划过珊瑚丛;你赶场招聘会时,蒙巴萨的小蟹刚溜出渔夫的掌心;你写程序代码时,布拉格的电车正晃过金色夕阳……有些人听了叹息一声继续宅女,有些人则立刻出发却不知道怎么回到正常世界。其实,亲爱的,穿着高跟鞋走好每一步,你才能知道换上跑鞋的时候,要去哪里。”



 



 



我留了个言,“在布里斯班的人也要鏖战通宵。蒙巴萨人或许还期待当地能有招聘会。布拉格也有写程序代码员。旅行就是离开自己呆腻了的地方,去别人呆腻了的地方看看。”



 



 



万能青年旅店真牛啊,写得出“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这样的词儿:让人忍不住要细细想,可又忍不住强迫自己,不要多想。



 



 



关上灯,睡吧。黑暗中尘埃仍在飞舞,你我却几近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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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115 小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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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铁头



 



可能是在一九九五年,我才小学三年级,缨歌的外祖父在香村开了第一家游戏厅。是在马路北的一个破旧的筒子房,里面摆了两台游戏机,一台赌币机,两个二手的台球案子。一到夏天,被暴晒的土面就会浮躁,车轮一碾,扑腾腾地飞起来。我们跑过马路,走进游戏厅,像街边那些终日游荡的狗,挂了一身的灰。



 



那段日子,我们每天都往游戏厅跑,密匝匝地挤成团,汗流浃背,却乐此不疲。我们围观比我们大的少年玩街机,围观叼着烟的青年们用潇洒的姿势拄着台球杆说笑,后来我们参与其中,把所有的零花钱都用来买游戏币。



 



有一天,那个叫小彤的男孩问我要游戏币,他比我大几岁,当时读小学六年级。我说没有,他就让我明天给他买一块钱的。我那时很怕他,乖乖地答应了。



 



小彤的个子很高,并不胖,但是他有一个圆圆的大脑袋,加上两只眼睛明亮,便给人一种强悍的好勇斗狠的感觉。我以为他会忘记这笔小债,却没想他始终记着,以后每次见到我,他都问我要那一块钱的游戏币,起初是在游戏厅,后来变成在任何地方,起初是一块钱的游戏币,后来变成一块钱的人民币。



 



我舍不得白白给小彤一块钱,对于一九九五年生活在乡村的我,一块钱的价值稍稍有些大,我开始躲着他。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把我堵在放学的路上,还凶恶地揪住我的衣领,威胁我,如果明天再不拿钱,就打我。



 



我那时还没有变成坏学生,很老实,无助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我妈来到学校,找小彤的班主任周老师说这件事。周老师批评了小彤,让他以后不准再欺负我。之后我惴惴不安好些天,总觉得小彤会报复我,但他并没有找过我的麻烦,也再没有问我要过那一块钱。



 



就是在这一年的秋天,农民们像往年那样,到干涸的水田里割稻子,稻子被成捆地束着,站在南山顶的铁塔下俯瞰田野,是很奇异的风景,像端详一张好看的毛毯。农民们也到旱田里收玉米,割玉米秧子,玉米秧子失去沉甸甸的玉米就是失去灵魂,干枯的躯壳被扎成捆,拉回家,堆在院门口,堆得高高的,成为了过冬的柴禾。



 



在这个秋天的某一个傍晚,小彤的父母在家里吃晚饭时,发生激烈争吵,小彤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小彤的家人发动亲朋与邻居,到处找他,找到镇上,找到河北岸,找到山后,也还是找不到。其实小彤并未走远,就在自家的门口,他钻进了柴禾垛,并且在天黑下来时平静地睡着了。天黑后,天空开始落雨,植物的清香与温暖像一层坚固的壳把小彤包裹,凶猛的暴雨之声没能将他唤醒,他坠入了泥沼般的黑漆漆的梦里。



 



当小彤的爷爷终于找到柴禾垛里的小彤时,他的身体虽然是干的,人却是昏迷的,而且身体冰凉冰凉的。小彤的父母怎么叫都叫不醒小彤,只好送去医院,醒是醒了过来,只是发起高烧,后来高烧终于退了,却留下一种奇怪的病。这种病使小彤的身体停止生长,不单如此,还使他像扔在烈日下的杏子一样,渐渐萎缩,连骨骼都在逐渐变小,变轻,变脆。



 



 



 



三年后,小彤比我矮了不少,依然在慢慢枯萎,已经不能奔跑,跑不动;不能跳跃,跳不起;走路也只是一下一下摩着鞋底,足不打弯,抬不动脚,迈不动腿,走路没比蚂蚁的速度快多少。他圆圆的大脑袋也已经很小(也可能没变小,是我长高后视觉上的误会),他的下巴几乎看不见,他没有下巴的脸更圆,像一个糖球。



 



按理说,小彤的身体变成这样,精神应该受到很大的打击才对,性情一定要发生很大的改变才算合理,可在我看来,小彤在性格上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要说有变化,也只是变得更恶了。他知道,他恐怕是活不长久的,他不怕死,不怕死的人还怕什么?他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因为没人敢碰他,就算那些有名气的小痞子被他骂了,也不会跟他动手,谁都知道,他像纸糊的,谁碰他谁沾包。



 



小彤一走进游戏厅,我们就发出一阵哄笑。他在他的堂兄弟里排行第六,大家都叫他六爷。有人拿他取乐,说六爷穿鞋是真节省,一双新皮鞋穿二年,鞋面上都不带有褶的。小彤跟着大家一起笑,并不在乎别人拿他的缺陷开玩笑。



 



小彤现在很快乐,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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