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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晓然给的绵纸折痕处已经被磨得有些毛,张雄不知道这样不牢靠的灯能不能放上天去,能不能飞高飞远。管不了那么多,附近也没见有卖,他想。于是向酒店借了剪刀和钳子,在房间内静静地做起来。纸的颜色很淡,像电视里见过的日本樱花的颜色。绵纸的纹理嫩叶般柔美,如果点燃中间的蜡块,就会愈发显出透明,愈发像漫天飘落的樱花花瓣了。
每天晚上,妻子都会打电话过来。问问他好玩吗,都瞧见了些什么,有没有吃好,空调房里要记得添衣,吹病了一个人在外面不好过。张雄柔声答应着妻子,告诉她羊油面霜已经知道哪里有卖了,回来的时候一定记得给她买。妻子听罢在电话那头温柔地咯咯笑。
田晓然去念大学后不久,张雄的父亲就病倒了。因为胃出血入的院,接着又查出肝脏也有问题。张雄就在这所医院里认识了他的妻子。她是个实习医生,脸圆圆的,很甜润。她照料张雄父亲的贴心和认真,张雄一直看在眼里。当时张雄正掺着几个朋友卖二手车,收入不定。母亲早已再婚,跟着老公来医院里看过父亲一回,听张雄说无大碍后母亲低着头,“那就放心了”,她说。张雄本以为再见到母亲时一定会恨她,这么多年,她对他们爷俩儿都不闻不问。但是他发现自己其实只想抱着母亲大哭一场,像还是小孩子时那样。母亲的头发染成棕色,仍然盖不住鬓角新冒的花白,腰身长粗了,手指关节长粗了,皮肉软绵绵地盖在指骨上。张雄看着母亲的老公,只觉得他像个慈爱的大伯,那种欢喜于逗着他的脚丫玩儿直到他长大成人的大伯。张雄当然没有对着母亲哭,他开始沉默了。
父亲出院后,张雄认真地求老头子给他找份正经活儿干。父亲很高兴,带着他四处请人吃饭送礼,最后把他塞进了一个老同学管事儿的公司里。张雄干活卖力,人也谦虚,一年后就结婚成家,安定下来。父亲养了条狗,在阳台上种下不少花草,时不时到路边跟几个伴儿会会棋,都是些退了休年纪相当的人。张雄以前的朋友陆续成家,现在他酒也不大喝了。
会议今天算是结束,一早,其他人都坐船去了新西兰。中午,张雄一个人去吃自助餐,周围只有几个膀大腰圆的白人抬着一摞肉低声交谈。没有亚洲人的面孔。他埋头地啃着面包,觉得酒店里一下子空下来,像是只有他一个人似的。他看了看表,估摸着一会儿就去见田晓然。他捡了一件背心一条短裤准备带去,短裤是印花的海滩裤,很久没穿了,有些旧,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会把它带来。头天晚上,他到运动用品店买了一只米色的双肩包,现在便把收拾好的东西一样样放进去。他仿佛是突然间变得优柔寡断。
这两天他常常想起比自己小足八九岁的田晓然来,想起从小在赞美声中被描述的田晓然来。他想起以前一度觉得自己亏欠了父亲什么,而至今尚不知该如何补偿。有一次在马路上,跟几个朋友遇到田晓然,她跟他打招呼。朋友问,“她是谁,怎么没听你提过?”不知怎么的,他立刻想起父亲来。他说,“她是个只会读书的呆子。”他跟朋友们一起嘘气,一起喝掉更多的酒,用更高昂的声音唱歌。朋友早忘了她,只有他自己喝酒的时候一直记着。他想起小时候追着她喂她饭吃,那时她才不过三四岁。他原本认定任何脆弱的内心都不会存在于田晓然的体内。他发现自己一直在要求田晓然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田晓然是他的一个模糊的朋友,而他对她的需要是跟她无关的,是软弱而自私的。这样一个人不一定要是田晓然,不一定要存在;只是碰巧就有她。努力标清界限——不论到底站在界限的哪一边,不论这界限是什么,这界限的两边又是什么。他只是需要有一块土地可供捍卫,有另一块土地可供蔑视,不论富饶或贫瘠。但是任何一块不毛之地都并不属于他。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和他的朋友们了,包括田晓然。
孔明灯一共做成了两只,还剩些棉纸,铁丝用完了。他从抽屉里掏出酒店备下的塑料口袋,把孔明灯和绵纸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去。镜子里,他的脸依然很俊朗,下巴青青的,脖子上的肉也结实。他犹豫着是该先去见田晓然再回来取东西,还是一股脑儿全带去。他想起田晓然写过给他的电话,于是打算问一声具体什么时候出发去海边再做决定。他翻出那天穿的裤子,把那张小卡片捏在手里,摸了摸田晓然娟秀的字迹,掏出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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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120 等待末日的寺庙
txt小说…天堂
作者许晓
2012年9月,有人在twitter上说:“今年在昆明听说的真事:2012末日来临时逃难的船在大理鸡足山上。那里已经储备了上千顶的帐篷。有认识的人捐了1千万的香火钱,长包一个房间和几顶帐篷。”
我是不相信什么世界末日的,但我很好奇,如果真的有这么一群人,他们会怎样制定自己的避难计划?在“世界末日”那一天,他们是如何度过的?在那样一种极端的环境下,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我开始在互联网上查询更多的消息,鸡足山当地一座名叫佛塔寺的寺庙,在视野里频繁出现。有人说,那个寺庙里囤积了粮食、燃料、油、水,甚至挖了地下坑道,准备好了焚尸炉;还有人说,自己刚刚赶到了佛塔寺,及时安全送去了2000套为灾难预备的床单、被套、被子和底垫。最早在twitter上发布避难信息的那个网友,也给我发来了相同信息。
鸡足山佛塔寺的主持是一位来自台湾的尼师,法号广兴(注:文中人名及个人信息均已经过处理,此为化名)。据说净德法师(化名)是她的授业师之一。净德法师,曾在公开演讲中多次提到“黑暗三天”,说这是来自美国太空总署的科学家消息,地球将在2012年12月21日进入光子带,人类三天看不见日月星辰,将在三天的零度空间中迎来旧世界的毁灭,以及四度空间新纪元的诞生。
确认了消息的准确性后,12月18日,我启程前往大理鸡足山,寻找这座寺庙,以及那些等待末日的人。
1、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大兴土木,旅游开发热火朝天的鸡足山。找不到等待末日的人,我慌了。难道网上通通都是假消息,根本不存在一批惶惶不可终日的避难者?
12月18日晚上,我抵达鸡足山香会街,住在一家兼营家庭旅馆生意的素食餐厅。
根据事前了解的资料,佛塔寺是一个非旅游性质的修行道场,不接待游客,也不准外来人员进寺烧香,想进去只有两种办法:出家,或担任义工。当义工的时间可长可短,最少必须呆够三天。可以捐献财物,称之为“供养”,但不能把供养捐给庙里的某个具体的尼师,只可以交给掌管客堂的知客。还有一条铁规矩是:义工进寺即上缴身份证、手机。
我还不能百分百地确定佛塔寺里聚集了一群等待末日的避难者。一旦进去了,就意味着和外界切断一切联系,三天之后才能拿到身份证离开。我决定不着急进寺庙,先在鸡足山打探打探。
我投宿的那家素食餐厅,是一对小夫妻在打理生意。男人生于1980年,客家人,女人生于1989年,广西人。两人都是净德弟子,经同修介绍,半年前来到鸡足山。问他们相信世界末日吗?男人说,没那事,女人说,没有世界末日,但是21号九大行星相连,世界会黑暗三天,说着,她嘱咐男人第二天去县城买点新鲜菜。
在山顶问了两个和尚并卖香烛的,他们对末日一说嗤笑不已,满怀豪情地展望了未来大理机场搬迁到鸡足山脚下,各地大德来此朝山的盛景。
黑车司机劝我不要相信谣言,多看报纸。
在一块岩石里找到一个茅蓬小屋,问隐士可听说过末日,隐士说“你去给我找根棍子来”,意思是要对我来一次禅宗的当头棒喝。
山脚下的村子叫寺前村,住了不少净德弟子。53岁的“李师兄”已在这里住了六年。他说村里大约住了200个学佛的外地人,房价最初是一个小院一年2000元,现在已经涨到了一个单间一年4000元。问他相信净德法师关于“黑暗三天”的开示吗?“李师兄”答得滴水不漏,说每一天都可能有变化,应该体会无常,活在当下,静观世界的变化。
“李师兄”说净德法师在鸡足山有三处道场,大士阁、报恩寺、佛塔寺。于是我去了一趟大士阁和报恩寺,它们都只修起一两栋楼,工人们在佛号声中打地基、砌砖墙,大卡车来来去去,看不出末日将临的恐慌迹象。
就在这时,我在山上遇见了“金光明教”。
他们一行约40人,有印度人、马来西亚人、新加坡人,还有不少说国语的,都是港台口音。问是否有法会,一律摇头说是旅游。否认得太统一,反而露出马脚。细心一问,才知道这是一个崇拜光的组织,他们来鸡足山“收光、放光”,要在这里一直待到12月21日。
教主是一个身材很胖、腿脚不太利索、肤色黝黑的中年女人,她戴一副金质耳环,穿一件白色蕾丝裙子,带信徒合唱《金光明歌》。
歌词内容简单又重复:“明天的世界里,一切尽光明,金光明就在你的心里。明天的世界里万事如意,一切如意一切顺心。如意就在你的心里,一切顺心一切如意。求心求己求如意,一切都在光明里。我们从今天开始,一切就在金光明。”
教主说话有口音,“人生”说成“楞生”,“在这里”念成“寨这里”,让人摸不清是沿海居民还是华侨。唱完歌,教主又引导众人吟诵:“一起观想大自然里的金光明,浑身无边无际的金光明,金光明带来一切,右手放在丹田,左手放在右手上方,观想一个能量球,能量球进入你的丹田,我们全身散发金光明”。
烈日下,我撅着屁股双手合十地听着,看这群人在公共旅游景点自顾自的举办宗教集会,突然意识到:这座山并不像它表面上展示的那么平静。
我仍然没有进佛塔寺,我在等待一个朋友的到来。12月19日晚上,她终于到了,我们相对坐着喝茶。朋友说,你看看香会街这么寂静,听听晚课的钟声,一片祥和嘛,哪来什么躲末日的人。我不甘心,喝着茶,叫老板娘:“哎,拿碟瓜子。来聊天嘛”。老板娘说“我在看新闻联播”,还是把瓜子拿出来了。我问老板娘知不知道末日,她截断我的话,说“都是谣言,莫信!新闻联播说了,四川人抢蜡烛是受骗了,那些都是积压要处理的货!”我对着老板娘喊:“好嘛,看新闻联播好。”转头对朋友说:“明天进佛塔寺。”
2、
12月20日,我以义工身份走进佛塔寺。挂单的那一刻,身份证、手机都被收走了,但还是成功地带进去一支笔、一个本子,以及一个小录音机。接下来的两天,我将处于与世隔绝的境地。
我在大通铺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放下行李,注视着这个新环境。它拥有相当宏大的建筑群,宿舍、念佛大殿、大雄宝殿、库房都已经完工,建筑风格既保持传统寺庙的外观,又像是教学楼。这里的突出特点是非常干净,所有人进寺之后被要求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清洗鞋底,如厕之前必须更换拖鞋。雪白的墙壁、肃穆的飞檐翘角里,唯有场坝里飘扬晾晒着十几排的女人衣服,给这里增添了一些鲜艳的色彩。
这里的人总是行色匆匆,低头走路,你看不出面前走过的这个或者那个女人在想什么。如果直视她,她八成会低头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然后离去,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完全不和你说话。宿舍里相对热闹一些,106室是个超过一百平米的大房间,三排大通铺都是木制的上下铺,每排可以睡20人,加起来可以容纳60人。这里还未满员,只住了30多人,一眼扫过去,她们的年龄大多在40岁开外,看上去都不怎么富裕。
朋友往20人大通铺的上铺爬,嘴里嘟哝着:“这不就是集中营嘛”。
这里的最高精神领袖是净德法师。这几年他未曾造访佛塔寺,但相关的书籍摆得到处都是,其中一些是他的开示,还有一些是赞扬他的印刷品,比如《若要佛法兴,唯有僧赞僧》,该书集中地提出了一个理念:僧赞僧,佛法兴;僧批僧,要不得。本着这个理念,此书刊载了当代不同宗派大德对净德的赞叹,以及星云大师、本焕老和尚、藏地活佛与净空的合影。
净德法师的声音总是飘荡在义工宿舍里,女人们一脸虔诚地播放着他讲法开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