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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一个 文章合集_韩寒-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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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脸身边还跟着几个小孩,小孩不解地问:“什么是捋炮?”猫脸就把那孩子的短裤顺势褪下来,给他捋了一下,手太重,小孩大哭着跑掉了。穆巽冷冷地看着说:“猫脸你真恶心。”



 



人们说穆巽沉下脸的一刹那是最英俊的,人们说他生气的时候眼睛里喷出的不是怒火,而是冰一样的光芒,这很迷人,但在猫脸看来,穆巽是个怪物,他必须让怪物明白什么是正常的孩子。穆巽在街上奋力挣扎,很快他就被制伏了,裤子被猫脸扒了下来。猫脸没兴趣再捋他,只是向周围的小孩子介绍,看,这个叫穆巽的人,他的爸爸就是那个在公共厕所里捋炮的精神病。然后他们就扔下他,舞着棍子到别处玩去了。这种简单直白的羞辱,并不需要找什么理由来释怀,只需习惯了就好。对穆巽来说实在是个巨大的打击。



 



我一直站在不远处观望,看着穆巽平白无故地遭到袭击。等到他站起来,我说:“下次记得不要和猫脸说话,赶紧跑。”穆巽不说话,来到我家门口,他蹭在门框上,低声说:“我们家搬了。”



 



“搬哪儿去了?”



 



“新公房。”



 



那会儿我们家是低矮的平房,我爸爸单位没房子,我们只能住在这地方,并对城郊拔地而起的工人新村抱以艳羡。分到房子很难,分到房子的都是单位里最具实力的人。我觉得穆天顺不太可能享受这种待遇,后来一想我姑妈的剽悍样子,也就释然了。于是我的表哥就住到新村里去了。



 



真实的情况不那么好玩。



 



面粉厂的厂长并不打算给穆家一套房子。作为前任厂长的绯闻情妇,顾艾兰曾经受到过审查、排挤、冷落,她能保全自己已属幸运,现在她只是一个废品仓库管理员,职务低微,身份卑贱,没有人理会她对于房子的要求。



 



第一轮分房结束后,顾艾兰一无所获。第二轮时,她什么都没说,让穆天顺去了厂长办公室。我姑父脱下裤子在厂长面前奋力捋炮,厂长大喊:“谁让你来这里干这个的?”穆天顺老老实实地说:“顾艾兰让我来的,她要房子。”厂长逃了出去。下午时,穆天顺又来了,他再次脱下裤子,这次厂长办公室里不仅有厂长,还有那个恢复了电工身份的曹刚,他是来换灯管的。



 



老曹也没分到房子,为了保护厂长,他激动过头,照着穆天顺的小肚子上踢了一脚,后者立刻倒在地上,发出濒死的惨叫。人们涌了进来,有人把顾艾兰也叫来了。我那个冷血的姑妈站在丈夫横卧的身边,只说了一句话:“挨打了?挨打了就好,挨打了就有房子了。”



 



那一脚真是恰到好处,顾艾兰和老曹都有了房子,他们之间曾经是一种双赢关系,可惜自己都不知道。为了让他们更好地成为冤家,厂长把他们安排在一楼和六楼,正对着的楼上楼下,从此以后他们成为邻居,顾艾兰家的垃圾经常会倾倒在曹家的院子里,老曹还以颜色,跑到配电板前面,一钳子剪断了顾艾兰家的电线。厂长对这个安排表示满意。



 



工人新村是这样的,同一个单位的人住在一栋楼里,很像是个巨大的集体宿舍。在以前,他们都散居在城市的各个地方,现在必须忍受另一种痛苦:上班下班都混在一起。这有好处,增进团结,但要是本来就不团结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异常糟糕。



 



我曾经跟着穆巽去过他家,路上很荒凉,跨过漫长的西环大桥,沿着公路向南走,夏季的太阳将路面晒得滚烫,有很浓重的柴油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再往前走,连柏油路都消失了,只剩下乡下的土路和四面八方被稻子包裹起来的田埂,几栋浅灰色的公房矗立在远处,周围是工地,吊车正在将巨大的预制板吊上未完工的楼房。在我看来这是既豪华又荒芜的场面。那个新村经过了十年时间才变得渐渐繁华起来。



 



穆巽家是两居室,比之我们家的平房,当然显得整齐而又现代化,有水槽和液化气,有抽水马桶和阳台,水泥地坪上刷着暗红色的漆。朝北的房间有一张小床,是穆巽的卧室;朝南的房间有一张大床和一张钢丝床,穆天顺独占大床,钢丝床是顾艾兰睡的。一台崭新的十二吋电视机用绒面罩子罩住,端放在翻板式缝纫机之上。一切显得崭新、明亮、充满希望,只有那张钢丝床有点不合时宜,它仿佛是没找到自己的位置,只能将就着横在大床边上。



 



乔迁后没多久,有一天顾艾兰和穆巽在家里吃饭,穆天顺不知道去哪儿了。这时楼下来了个面粉厂的干部,对着楼上大喊顾艾兰的名字,她伸出头去答应,干部继续大喊:“顾艾兰,派出所找到厂里保卫科了,你快去看看吧。”



 



顾艾兰的声音已经有点发虚:“派出所找我干什么?”



 



干部说:“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穆天顺,他又在公共厕所里捋炮。”



 



这时已经有好几个邻居伸出头来看热闹。顾艾兰骂道:“他不是一直干这个吗,找我有什么用?不去!”



 



干部快乐地说:“你别搭架子了,你自己让穆天顺到处捋炮,捋到厂长办公室也拿你没办法。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他在女厕所里捋炮,而且他把炮伸到女同志的嘴巴里去啦!”



 



穆巽听见嗷的一声,他那坚强泼辣无畏无情的妈妈,就此晕了过去。



 



那天顾艾兰去了派出所,穆巽一个人待在家里吃完了饭,他觉得自己的爸爸很可能会被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他独自走下楼,到了底楼看见曹刚家里正在发糕,乔迁新居必须要送的礼物。穆巽心想自己家倒是没有准备这个,他站着看了一会儿。老曹指着他说:“你爸爸这次是强奸犯了。”王美珍就走出来把曹刚拖了进去。



 



穆巽那双英俊的眼睛里又泛起寒光,可是没有人在乎,人们都用一种嘲笑的眼神看着他。在以后的时日里,他会长得更好看,但是他有个确凿无疑的疯爹,那个人将会变成整个家庭中谈论的禁区,他被关进了精神病医院,每个星期,顾艾兰去看他一次,他竟再也没有出来。捋炮是件极度羞耻的事情,它是巷议的话题,但是时间终究会磨灭掉它的新鲜感,使之缩水,几个月之后人们就会忘记它,几年之后人们说起这件事会带有一种神秘色彩:



 



——那对住在新村里的母子,尤其是那个母亲,当年她怂恿自己的男人去厂长办公室捋炮,得到了一套两居室,现在她是后悔呢还是得意呢?



 



我的表哥穆巽有一个比较悲惨的童年,具体来说,就是被解放路一带的孩子嘲笑为傻瓜的儿子,被各种女人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被男人们宽容地拍拍脑袋以示他们理解了这种苦难。而穆巽本人,他长得帅气、英俊、挺拔,他本来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也许是因为外貌和性格的巨大落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会时不时地露出一种厌倦的目光,在逼急了的时候痛彻心肺地嚎叫,以及他的阴郁,他的自负——人们认为他的外貌具有某种欺骗性,如果他长得很难看,那就意味着他很诚实,或许日子会稍微好过些。



 



我想起一九八二年,我观看了一场全区小学生的文艺汇演。在大会上,五年级的穆巽主演了一幕小话剧,他们学校的老师编排的。讲的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小学生因为捡到了个钱包,莫名其妙地被失主认定为小偷(多么不合情理的故事),拿过钱包就走了。于是他忧郁地站在街头,一定要再次捡一个钱包,归还失主,以证明他是个好孩子。这一精神分裂的行为获得了大队辅导员、老师、女同学们的同情,人们劝他回家,但他固执己见,陷入了极度的抑郁和自怜(主要表现在每天放学游荡于街头)。最后,失主也被找到了(根本就是揪出来了),他非常自责,不该对这个好孩子抱有怀疑,更不该出言不逊,于是孩子的抑郁症被治好了,所有的人站在街头微笑(同时谢幕)。在这出吊诡的三幕话剧中,穆巽演得丝丝入扣,天真,迷茫,压抑,愤怒,都稍嫌过火地表现了出来,赢得了应有的掌声,我甚至听到有些老师在议论:这孩子将来能做演员。



 



这是穆巽最光彩照人的时刻,一不小心竟成了人生的巅峰,也未免太早了些。那阵子全家在一起吃饭,他总是念叨着话剧里的台词,甩出眼风,时而激昂时而沉郁。他甚至还借了一本《雷雨》来翻看。可惜这种荣耀丝毫没有打动顾艾兰,她把《雷雨》扔了出去,骂道:“学好算术是正经,当什么臭戏子!”



 



穆巽的话剧到处现眼,教育系统搞什么文艺表演都会上演这一出,他几乎成为红人。当时他正面临小学毕业考初中,功课也拉下了一大截,但据说如果你做演员,哪怕门门课开红灯也无所谓。这给了他动力,演得愈发卖力。忽然有一天,他被撤换下来,b角顶替了他。我们这才知道,穆巽在一次表演中过于地投入,最后的高潮中他控制不住情绪打了失主一个耳光,剧本上根本没有的,失主被打懵了,稀里糊涂演到了结束。很不幸,饰演失主的是学校里的体育老师,他一贯讨厌穆巽,清醒过来以后他觉得非常愤怒,为了这个耳光声称要罢演,学校顺势撤了穆巽。



 



于是我们看见他忧郁地站在阳台上,紧锁双眉,愤怒地嘀咕:“这是为什么?”我都快笑翻了。



 



每个人的少年时代大概都需要某种东西的滋养和浸润,只有穆巽,我在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的东西,他靠自身分裂出来的东西培育着,自我生长,自我腐烂。后来他长大了一点,他爸爸公然捋炮,他也跟着一起出名,从傻瓜的儿子晋升为变态精神病的嫡传。在学校里他经常被人嘲笑,上厕所的时候,踏上小便池的台阶,掏出阳具,被后面人一把抓住裤子,用力向上提,搞得他尿不出来,后面的人还会问他:“穆巽,在捋炮呢?”这谈不上是羞辱,仅仅是提醒,把他和远在精神病医院大楼里的疯爹联系在一起。他无动于衷地站在小便池前面,等着后面的人闹够了继续尿。在他的生活中,一切与他敌对或交好的人都不重要,都是话剧里的角色。他时而也会失控,向着肇事者猛扑过去,以至于人们像玩游戏机一样地玩弄他。来吧傻瓜,追我,追上了你又能怎么样呢?



 



穆巽十四岁以后变得更为英俊,在一堆男生中间显得卓尔不群。他酷爱穿白色的外套,有的是雪白的,有的是米白的,总之像个厨子或者理发师。他穿不下的衣服有时会落在我手里,我穿上他的白衣服觉得神经过敏,每天都要担心自己弄脏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受的。



 



穆巽喜欢那种温婉型的女孩,满世界都是这样的女孩可他却遇不到。他的英俊除了给他惹来麻烦之外,当然还有一些爱慕和暗恋,尽管他天生倒霉相,该来的桃花运还是会来,可惜都是些很剽悍的女子,拉帮结伙在放学路上堵着他,说:“嘿,跟姐姐出去玩玩。”穆巽既得意又恐惧,撒腿就跑,后面传来一连串的戆卵。



 



他爱看录像片,童年时代的舞台经历是他最光彩的时候,他经常回忆起来,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潇洒自如地表演,赢得一致的掌声。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获得的感受,对他来说,这是梦开始的地方,梦的唯一的源泉和动力,梦的沼泽地。只要攒到了钱,他就会一头扎进黑漆漆的录像馆,别人只为娱乐,他是学习。他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阿尔帕西诺。



 



“不好好念书,你只能去马戏团演小丑。”顾艾兰告诉他。



 



他曾经有一个机会可以去昆剧学校。那时候唱昆剧是件极没有前途的事,工资低微,几无观众。不过他没资格选择,顾艾兰替他一口回绝了,并告诉他,那些在昆剧院唱戏的女孩子,最终的去向,是在商场里站柜台。顾艾兰只希望他数理化优秀,甚至连语文和英语都可以忽略不计,数理化学好了才能成为一个理智而聪明的人。我爸爸曾经劝过顾艾兰,做人要扬长避短,如果他长得好看又很糊涂,他最好不要试图去做一个工程师,这很没意思。顾艾兰不以为然。当然,在这一点上,穆巽是一点没剩地全部辜负了她的期望。



 



他念高二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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