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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一个 文章合集_韩寒-第2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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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工作,正好与他所钟情的地图有一些关系。不是吗?顺着地图上的铁路线来来往往,这个,也有意思的。



 



2



 



我碰上他的时候,他在线上跑了五年,精瘦,看相稍显老,但神采奕奕,有种特殊的光泽。大约邮政车厢里平常难得有外人,他很主动地跟我闲扯,讲到他与地图的缘起,用投入而诚恳的语调。看到一个人这样肯定自己的癖好,是件愉快的事。我认为他是个特别的人。



 



我把他的话记在本子上,算是采访。其时,我在一个不大景气的杂志社实习,杂志新开了一个栏目:“职业秀”,下一期选了火车押运员,要派记者出来跟他们——这是没有红包的苦差——派的便是我。从南京到北京,再从北京回南京,前后两夜一天。



 



他们押的是夜车,且每个停靠站点都要与地面交接邮件,故四个押运员分两组轮流睡觉。一共两张铺,“你睡!你睡!”他们对我客气,像让菜、让饭一样,特地让给我一张。“你们睡!你们睡!”我也客气。我没打算睡——车厢里满是邮袋,每到站装卸一次,虽有人拖地板擦桌子,可依然有种脏兮兮、不安定的感觉。



 



另外三个押运员,一个是班长,年长,寡言。一个面目混沌,但很勤快,不停拖地板擦桌子的就是他。再一个个子矮小,却能扛起比他本人还重的邮袋,总是毫无必要地忙着把袋子从这里挪到那里。四个人当中,他最喜欢说话,轮到他歇下,便一直跟我聊,聊地图。



 



“地图其实是看不完的,并且看了也蛮容易忘的。”他忧虑而幸福地说,怕我不懂似的,仔细解释,从省、市到县,到旅游景点,连一个小镇、一个农场,都有自己的地图。还有世界地图,每个洲的每个国家,每个国家的各个州、郡或地区。“反正我不怕,总归有得看的。不过,我比较喜欢中国地图,那些地名让人舒服。”他喜滋滋的,像是藏好了一辈子的粮食。



 



“万一看完了呢,你才二十多岁!”因为无所事事,我接着他的话。火车外黑乎乎的,除了远处偶尔的灯火,没有任何标记。谈天中,他经常警觉地停下来对我报地名:彭家湾、明港、焦庄、孟庙……这些小地方压根没站,也不停,可是他坚持:人家就在那儿!这方面,他好像的确是有些天赋,也可能是跑得太熟腻了——哪怕就是不往窗外看,他也能知道自己在线上的什么位置、在哪个地方附近。他指指脑袋,“我这里,有张很大很清楚的地图。”



 



“就是哪一天真看完了也不怕。”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小声地宣称,“因为我会自己设计地图。”



 



这算什么,我心中大不以为然,难道地图是房里的家具或晚上的菜谱,可以随便乱来吗?



 



他看出我的意思,但也不争辩。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但这紧凑的车厢实在太过无聊,我接着逗他,“真能画?地图怎么好乱画?”



 



他摇摇头,伸手取走我的采访本,翻到中间的连页处,咬了一两秒钟嘴唇,很快地画起来。



 



火车大声叹了一口气,新乡到了。我伸出头去看,地面一小堆邮袋,有两个接车员在守着,有点抖抖索索的样子,想来是冻的。班长和矮个子开始往下扔邮袋,扔完了下面的人再往上扔。四个人,像是小小的机器人儿一样,一声不吭地手脚配合。远处,有一些穿得鼓囊囊的旅客正往各个车厢口跑着挤着。不知为什么,在光照不足的站台,这远近两处毫不相干的情景看得人有些黯然神伤。他们上上下下地差不多刚弄完,车子叹一口气,又“哐哐哐”开起来。



 



重新坐到他身边,他大约刚刚画完,正盯着手中的图发愣。我拿过来一瞧,也同样愣住了:这图,画得太逼真了——“逼真”一词,也不甚准确,因为这图只是凭空捏造,并无模拟对象。



 



他所画的,应当是个偏僻小县的城区图,县府大院、托儿所、牙医诊所、电子管厂、自来水公司、人民公园、护城河、山岗、街巷、老城区与新区,以及新区外围的绕城公路,分布匀称合理,一应的设施与地貌皆煞有其事、详略得当。



 



我夸了几句,同时又想,就如同熟读唐诗三百首,他看了那么多的图,会这样“设计”,也很正常的。



 



他却有些走神,又把地图要过去细看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把本子还给我,十分认真地叮嘱我,“这张图,可别随便扔了。每次画好一张图,我就觉得,某个地方,正是这样存在的。这图不是我想象的,只是照那里的样子画出来而已。”



 



喜欢搞卫生的那个押运员正好在一旁抹窗户,听到个笑话似的直拍大腿,“这话说的!你天天都在画,瞧咱们床下那厚厚一大摞,难道真有那么些地方……”



 



3



 



他们大声报着袋子的编号,把刚接上来的邮袋一一核对,码齐,又把下一站需要卸下的另外分堆,足足忙了有半个时辰。矮个儿突然嚷肚子饿了,另外几个也附和。班长于是在台子上铺开一些袋子,是刚才晚饭没吃完的熟食——为了招待我而特地买的。大家一起呱叽呱叽吃起来。



 



一吃饭,就都开始聊了。我假装问东问西,暗中引着他们说说工作。



 



“哼,每隔一天,跑一趟北京,把我老祖宗几辈子、子孙几代的配额都跑完了。等退休了,我哪儿都不去,永远不坐火车。”



 



“我现在就是着急:不会正经睡觉了。就是回去睡在自己家床上,半小时左右就会醒一下,醒了往外面看,总觉得像在火车上。”这是爱抹桌子的那个人。



 



“他妈的,那是你。反正我能睡,到北京被头一蒙是睡,回南京被头一蒙还是睡。睡醒了上车,下了车再睡。”



 



“平心静气想一想,我倒是更喜欢火车,下来了反而觉得到处不对劲,看谁都奇怪。还是回到火车上踏实。哐里哐啷地响,东倒西歪地走,好!”



 



大家一气吃了许多凉食,都想喝点热水,一摇暖瓶,空了。他自告奋勇站起来去打,同时看我一眼,是邀我同行的意思。



 



要穿过一节长长的、充斥热气和巨大噪音的机械车厢,好像随时会爆炸,让人十分心憷。“这是……心脏,所有的发动……能源……”像介绍他家的客厅似的,他大声说,但只能听得断断续续。



 



到了前面的客车厢,硬座区,最常见的拥挤与纷乱里,烘热的怪味扑面而来,面带倦色的人们横七竖八,几有满目疮痍之感。他熟门熟路找到开水间,并跟一个睡眼惺忪的列车员打了个冷淡的招呼。



 



我们一起凝视着开水往暖瓶里流。他突然严肃地对我补充,“刚才,他们说的那许多,其实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客舍似家家似寄。”



 



我有些惊讶,这是句古诗啊!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哦,以前碰巧听到一个旅客说过。当时没懂,后来越想,越觉得对。”



 



“但我与他们不同。”他忽然有些骄傲,“有个道理他们不知道,人啊,本来,就是活在地图上,睡觉、吃饭,怎么样都是在地图上的,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从这条线到那个线,如此而已,移来移去,蚂蚁一样。所有人都一样,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得蛮有哲理似的,让人感到十分难过,却也无从反驳,或许是我也联想到自己不甚如意的工作。



 



两瓶水很快满了。我们又穿过那充满可怕噪声与热气的“心脏”,回到邮政车厢。那位刚才说“不会正经睡觉”的家伙却歪在窄窄的铺上朦胧睡去了,大家都轻脚绕着他走。



 



火车吞吞吐吐地慢下来,大约是到邯郸了。他把衣服束到裤腰里,扭一扭手腕,准备与搭档一起干活儿了。



 



我倒了半杯刚打的开水,小心地咂了一口,却发现完全是温的。一阵突如其来的消沉包围了我,我也开始乏了,勉强睁着眼睛往外瞧,吃惊地发现自己看到了一群极为纤弱的蚂蚁,正在闪闪发亮的铁轨上一只接一只地爬,无穷无尽地爬。



 



4



 



一到北京,他们都钻到供押运员休息的公寓里去了。我去了故宫,到下午回到公寓,已是双脚酸痛。车子要晚上九点多才开,我不常到北京,不玩似有点可惜,况且坐着也是干等,于是请他陪我到离公寓最近的月坛公园去。



 



看了几处没有样子的景点,天色渐渐晚了,我们便找了一个花坛坐下。



 



“来过吗?”我问他,突然发觉他一直都没怎么说话。



 



“没有,不喜欢玩。一下了火车,就感到精疲力竭,好像那1160公里长的线是我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似的。”他果然没有在车上有劲头了,像被抽了筋骨,整个人都是蔫的,“总之我最怕下车。你可能不信,我都觉得走在地面上很不舒服。”



 



他习惯性地用一根手指头在花坛的土里乱画,纵横交错,形成沟壑与河流。画了一会儿,又烦躁地用拳头全部抹去。我找了几个话题,他均简单敷衍,谈话难以为继。他跟在车上判若两人。



 



当地的居民们在四周三三两两地走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家常话,句句听得懂,但句句如隔云雾,有种离奇的失真感。在公园待得越久,越是觉得身首异处,真不如早点上车呢——我现在也跟他们一样了,下了火车,反不适应这按部就班、平常过活的人间。



 



重新上了车,大家好似分别良久重新团聚的亲人,有种羞涩的亲密感,互相招呼着放置生活用品。



 



我虽也感到安稳,但来时的新鲜感已经没了,加上累,更感坐卧不宁——车厢太小、太挤、太脏。我小口喝水。我穿过“心脏”去上厕所。我打盹,我醒来。我洗脸,我看窗外。我盯着表,瞪视每一分钟,直到两只眼睛发胀……难以克制地,我对这节车厢产生了强烈的厌恶,这走走停停、与世隔绝的空间,简直令人发狂。



 



他们几个却十分自在,尤其是他,重新精神焕发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地图,他找了个软和的邮袋,半倚半坐着,聚精会神地看。我强打精神凑过去,是菏泽市区地图,折痕处有些发毛。



 



“我每半个月研究一张市区图。半年可看十二张,下半年再复习一遍。等把全国的市看完了,就开始看县城,我正在托其他线上的人帮我买。”他语气里带着计划性的周详与安宁,一小时前在月坛公园的烦躁荡然无存了。我忽然间对他非常失望:他哪里有什么异秉,只是穷极无聊而已,借了那广阔无垠的地图,打发这狭窄绝望的空间而已。包括其他几个,都在想方设法让自己“悬空”,以某种方式离开这个车厢。我用几乎是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



 



班长在整理路单:那种记录邮袋上下的清单,像理钞票一样弄得十分齐整,连一点皱痕都要抹平。小个子在翻动邮袋,北京上来的很多,光是报纸,就有五十多袋,他干得直冒热汗、劲头十足,还嚷着嫌报纸太轻。另一个则仍在卖力地四处抹桌子抹窗户,全然不顾身边小个子正搅起的团团灰尘。



 



他们各自忙碌,像在行动又如静止,简直超然物外,好像这节拥挤混乱的车厢便是全世界的中心。时间轰然停止,距离永无远近,四季或冷热皆与此地无关,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皆被排除在外……



 



我浑身一阵燥热,感到一种精神上的苦涩与剧痛。我突然感到,我与他们之间,隔着什么,那是十分要紧的关键,是与世界妥协相处的秘密,但我永远无法抵达——他们为什么那样安详?



 



我猛然扔下我的采访本,向他们愤怒地大喊,同时试图打开车窗,以呼吸一点冰冷的空气。也可能我什么都没做,只静静地坐在那里,挣扎在这光照不足的梦魇里,像夜空下在大海的波涛里浮沉。



 



5



 



有人递给我一杯水,同时躲开目光。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见他们几个聚拢在周围,似在小心地照料我。



 



班长问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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