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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李锅底和朋友听相声,朋友笑得前仰后合,李锅底摇摇头:别看相声演员台上乐,心里苦闷着呢。李锅底想起当年,一个班看着他和郭里底逗乐,自己是逗哏的,郭里底是捧哏的。
郭里底却不懂逗哏捧哏的区别,一如他分不清讥笑、谄笑、调笑、取笑的区别。在他眼里,笑只有一种,就是开怀。
郭里底有次晚自习居然写诗了。前两句一气呵成:
教室很安静,校园更安静。
左边歪歪脑袋,右边歪歪脑袋,挤出第三句:
天空也安静,
第四句死活想不出来,牙把圆珠笔都咬秃了。
李锅底抢过本子补上一句:
世界最安静。
郭里底竖起大拇指,笑得开怀。仿佛最后那句是他写的。
6、
初中毕业,李锅底要去郑州读高中了。一瞬间他发现,这几年来感受到的很多优越感是郭里底给的。能拿来开涮的人不少,但心里不恼他的,也就郭里底一个。
李锅底算算,和郭里底认识八年了。他问郭里底:抗日战争打了几年?
八年。
八年算不算长?
郭里底歪头想了半天:说长也长,说不长也不长。
李锅底摇摇头,他知道郭里底到底还是不懂他。
在这个世界上,谁能懂谁呢?
7、
三年后,李锅底到北京读大学。而郭里底又过了一年才考上郑州的三本。李锅底到了北京,第一次出门,找了个老头问路:大爷,地贴在哪儿?
是地铁,钢铁的铁,不是锅贴的贴。您河南人吧?
原来不是所有河南话的第三声都该撇成第一声。李锅底顿时觉得自己像小学一年级的郭里底。不过,李锅底到底是李锅底。像点了ctrl+h,李锅底很快把所有的“恁”清一色换成了“丫”,“中啊”换成了“成嘞”,“尻屎”换成了holy shit。
当谁也再听不出李锅底的河南口音时,郭里底的信寄来了。信里说:李雪峰,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要是有下辈子,我还想和你做同桌。
李锅底知道,郭里底早就不是他最好的朋友了。
从前是过吗?
李锅底想了很久,回信说:郭顺子,虽然我有很多朋友,但我不会也不想把朋友在自己心里做个排名。因为每个朋友对我来说都是唯一的。你在我心里也是唯一的。等你什么时候有了像我这么多的朋友时,你就会明白,把朋友分出第一第二太幼稚了。很多朋友是唯一的,无法替代。
李锅底知道这么苦口婆心地写郭里底不一定懂,但他还是要写。不是为了郭里底,是为了他自己。自从出了县城,他再没碰见过像郭里底那样崇拜他的人。
8、
出来之后,李锅底发现世界很复杂,自己很渺小。头开始,李锅底雄心勃勃地想:天高任鸟飞。七八年后,李锅底终于对世界略懂一二了。
略懂一二后,天还是那个天,鸟还是那些鸟,但李锅底想的不再是天高任鸟飞,而是飞来飞去都还他妈是只鸟。
李锅底小拇指轻弹酒杯,对学妹说:
咨询行业呀,花那么多钱,就整一个ppt;讲的东西谁都知道。牛逼在哪儿呢?
在哪儿呢?学妹瞪大眼睛。
结题那天,来三个人汇报,一个从法国,一个从香港,一个从东京飞过来,汇报一小时,然后飞回法国。要说咨询行业牛逼,就在这儿。
你是说teamwork?
team个屁!我是说当天飞来当天飞回去。李锅底咂摸咂摸嘴巴。
理解“飞来飞去都还是只鸟”这一句话,李锅底花了三年。领导说这叫“用三年完成了职业心态调整”,比三年拿到博士学位强多了。
咱们这一行,速度为王。谁花最少时间完成角色转型,谁脱颖而出,剩下的人就被淘汰了。李锅底的领导说。这是行业的规则,也是时代的法则……
成了领导的得力干将后,李锅底开始负责招新人。李锅底喜欢调戏来面试的小姑娘。李锅底的调戏不动手,不动脚,动嘴。但他自己不动嘴,让小姑娘动嘴。
嗯,你说你梦想做主持人,那你即兴朗诵几句我听听。
小姑娘胸脯挺得高高的:花开花又落,更与何人说……
不,不要读这些。文艺讲究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你来一段三贴近的。说着,李锅底打印了张a4纸递给她。
女生接过纸红着脸念:磨刀磨剪子,修理钢精锅——
情绪没带起来啊。演员的自我修养很重要。干我们这一行,情绪要能随时进入状态,再随时跳出来。你要和成千上万个人打交道。连情绪的基本切换都控制不好,怎么处理工作?我给你演示一遍:
磨刀来,磨剪子——,修理钢精锅!
花开咧,花又落——,更与何人说!
哈哈哈哈哈。
李锅底想到了郭里底。面前的小姑娘如郭里底一样,憨傻和对世界的茫然如出一辙。在这种憨傻面前,李锅底的生活从来都很体面。
9、
可是,所有的体面总会在不经意间被出卖。譬如,额前的头发花花往下掉。捏着掉下的千丝万缕,李锅底发了半天愣,突然大吼: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世上最寂寞的事有两种:一种叫美人迟暮,一种叫英雄谢顶。都是想留不能留。
如果掉的只是头发,李锅底心里不会那么发堵。但头发不只是头发,一根头发代表一桩心事。李锅底心疼他的头发,头发虽有千万根,但每根都是唯一的。正如朋友有千万个,但每个都是唯一的。
李锅底手握过千千万万盏酒杯,眼见过千千万万处风景,心装了千千万万个唯一。当唯一有了千千万万,各样的酒杯都还是酒杯,各色的风景都还是风景。
千千万万个唯一,到底没能把李锅底的心填满,正如千千万万根头发,留也留不住地往下掉。千千万万个朋友懂他,却再没一个像当年郭里底那样和他过心。
李锅底对“朋友”的定义是在这时颠覆的。“朋友”不等于“懂你”,“懂你”也不等于“朋友”。领导想吸烟的前一秒秘书就把打火机烟灰缸递过来了,他们是朋友吗?外面世界的花样层出不穷,父母一概不懂,可没人比他们对你好。
朋友不是理解你的那个人,而是陪伴你的那个人。郭里底陪伴了他八年。那些懂他的人却连陪他八小时的时间都没有。两个原本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人成了好朋友,只因朝夕在一起。两个本来是好朋友的人陌生了,只因离得太远不能陪伴。
10、
当李锅底更新“朋友”的定义时,郭里底已经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他也许还关心下辈子谁会做他的女人,但早就不关心下辈子谁会做他的同桌。
郭里底像李锅底的一根头发那样,没有留住。对这时的郭里底来说,重要的不是朋友,而是老婆孩子,是家。
郭里底在县教育局上班。生活清闲,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看电视,周末去乡下钓钓鱼。他当年的走神变成了今天的生活。
郭里底原是少白头,工作后变得乌黑乌黑。当年读书把黑发累成白发,他不悲伤,如今头发一根根变黑,他不欣喜,似乎万事万物本来如此。
“世界最安静”,这句话是李锅底写的,但写的是郭里底的世界。
李锅底又见到了郭里底。郭里底哈哈一笑,这一笑和他们初识时郭里底从教室探出脑袋的那一笑别无二致。这一笑让李锅底起了疑惑:敢情面前这个人才是逗哏的,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在捧哏。
李锅底问郭里底:那年我没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说你是唯一的,你心里会不会不得劲儿?
郭里底说:搁我这儿,唯一的就是最好的。我心里但凡装了一个人,她就是最好的,再没有第二个。又说:我的心不像你那么大,装得下许多人,我心小,只能装一个人。
李锅底陡然觉得郭里底的心无比广大。他思量,我原先一直求一个懂自己的,后来又求一个心里有自己的,竟千人万人中找不到一个。可当你不找他时,他就站在那里等着你。
世上哪两颗心不是隔着万水千山呢,只有从不求他人理解的那颗心,才从不觉万水千山遥远。
世上哪一颗心不曾容下千军万马呢,只有从不嫌一个太少的那颗心,才从不惧千军万马喧嚣。
李锅底长吁一口气,对郭里底说:一个就够了。
王路,诗人,作者。微博id:@王路在隐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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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439 当全世界叫你怂包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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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440 几个人,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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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同
“因为一座城而爱上一个人不是没有可能,你之所以会爱上这座城,也许是因为你曾爱上过这里的一个人。”
满眼一样的木制招牌,一样的书写方式,一样的小情小调,一样的姑娘穿着一样的民族服装,打着一样的伞,端着一样的碟子,里面放着切成大小一样的鲜花饼,饼上都插着一根一样的牙签。她们用一样的普通话说着:丽江鲜花饼,请你尝一尝。
穿戴一身配饰的老人等着你相机的焦距,聚焦之后,你便能看到他用你听不懂却明白的方式告诉你:请交钱。
有些小店门口有很大的宠物狗,你蹲下来拍照,便能清楚地看到旁边的纸箱子上面写:爸爸养我很辛苦,能不能给我们一些生活费。
大同小异,意兴阑珊,街边的小吃并不丰盛,土豆饼与玉米的排列组合也不算新鲜。你举起相机,只想给丽江之行留下一些自然色彩的掠过,大婶仰起头对你说:要给钱哦。
好友忿忿然将微信群的名字改为“不懂丽江”。他已成长了很多,如果换在几年之前,群的名字起码也是“丽江去死”“讨厌丽江”“丽他妹的江”“丽江告别团”之类的丧气名字。以前不喜欢一个东西,多半觉得是对方出了问题。现在不喜欢一个东西,起码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审美观。
有朋友听说我要来丽江,给了一个评价:丽江就是一群外地人在外地开店挣外地人钱的地方。
到了之后,我想说:其实,我也不懂丽江。
东西不便宜,满眼都是全国各地的特产,大众点评网排名第一位的餐厅不过是好吃的外地口味。我们面面相觑,脸上传递的讯息再明显不过了——再也不想踏入此地。
丽江美吗?自然是美的。但涌入了太多的人工雕琢。
丽江舒服吗?自然也是舒服的。但没有足够的钱,去哪都是废的。
最后一晚,不想再去名为“小巴黎”“一米阳光”的情调酒吧,沿着江边散步权当最后的告别。
就像每段恋情即将结束,心里总有要走一段有仪式感的回忆路程。心里的每个角落,记忆中的每个细枝末节的片段,拾起来看了又看,害怕错过任何,于是错过一世。
对于丽江的情感大致如此。夜晚的月亮格外清朗,无需路灯的江边小道,青石板铺成的路反射出蒙蒙银灰色。大多数店铺已打烊,游人从路上涌入各种小酒吧,气温也骤降了十几度,这时的丽江束河镇终有了自己的韵味。
江边不起眼的小酒吧名为“完美生活”,招牌上写“自助喝茶,自助喝酒,自助ktv,自助艳遇……”,这样的内容在各种处心积虑玩个性的酒馆中并不吸引游人,朋友阿爆说:这里安静,驻场歌手唱完之后,可以自己唱歌。
两男两女,我们四人曾是同事,如今以好友名义旅行,若还未交心便打道回府,恐怕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