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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一个 文章合集_韩寒-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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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进来的,是一个抱着一叠文件夹、年纪略大些的女性:“阿姨,您来得真准时啊。您坐下,我给您讲讲我们这儿的理财产品。”



“什么理财产品?”老张还没起身就被对方按着肩膀又按得坐下了,“我是来参加物价座谈会的,不是来听你推销什么理财的。”



“阿姨您别急啊,既然您都来了,了解了解我们最新的理财产品也是好事,这对您有好处啊。我们不会害您的。”她说着在桌上摊开了一个文件夹,翻到一张几条彩色曲线不断向右上角攀升的示意图,“阿姨您看看这款理财产品,只要投资十万元,几个月之后您就可以……”



“你们这不是骗人吗?骗人!!”老张打断她,站起来,俯瞰着正俯身半趴在桌上指着图表的那位,“你们干这种蒙人的事……”老张把诅咒的话还是咽回去了,换成高叫着:“我要找你们经理!”



“阿姨,您听我说啊……”



之后的十几分钟,老张反复叫她“骗子”,高喊着:“你们这群骗子,我要报警!”冲出门去,和正要进来的一个男青年撞个满怀。他先是把老张扶着坐下,而后是紧张地问:“您没事儿吧?”



这人面容英俊和善,像年轻时的唐国强,他主动自我介绍说:“我姓唐,您叫我小唐就行,您对我们的业务员有什么意见可以跟我说。”



老张握着小唐递过来的茶,喝了两三口,其间觉得这茶叶还不错,慢慢地跟小唐说电话里的“关牧村”用开座谈会的名义把自己骗来,而后又指着仍然拿着文件夹想给老张介绍产品的业务员说她是骗子,她们是一伙儿的。



小唐听了,严厉地对业务员说:“你们怎么能这么干呢?把阿姨骗来,这像话吗?”



对方低了头,匆匆从他们身边走出了会议室。



小唐并没接着说关于骗局的问题,而是又关心起老张有没有撞坏,头晕不晕,反复道歉,让她多坐一会儿,殷勤、温柔,但不算过火。老张觉得他微笑的样子有点像儿子。



真没想到自己也被骗了。一栋楼里住的几家,老人们纷纷都被骗过:三楼的跑到大老远的展览会上买了“日后保准升值”的“珍稀”文革邮票,到家发现邮票上的花纹都粘在表面保护用的塑料纸上了;五楼的被忽悠着买了快一千块钱的一大箱“万能”刷锅液,上门推销的小姑娘三下五除二就刷亮了两个锅,可小金说那东西就算是德国产的,一瓶也只要三十几块;二楼的参加了免费试用净水器的活动,说好设备免费、配件自费,每个月有人上门检修,连着三个月,配件换来换去花了三千,第四个月机器停了,上门检修的电话变成了空号……每次老张和老金听到这些事情,心里都咯噔一下,但又少许庆幸自己不贪小便宜,没落入什么圈套,也打定了主意一分钱都不花在莫名其妙的事上。



钱要留下,人已经老了,原先像颗定心丸一样的工厂也没了,以后有个病有个灾的……要是不想给儿子添麻烦就只能靠自己。



再者,虽然不富裕,但想到小金要结婚,总还是得有套房子。小金和女朋友处了四年了,中间老张和老金已经见过女孩父母两次了,对方家境也差不多,提前退休之前也是工厂职工。第一次来老金家,未来的亲家母就带着弦外之音叹了口气,老张再三问,亲家母才很不好意思地说:“以前还想着跟男方提条件,怎么也要二环以里有套房,现在看(你家的条件)……只要有房就行……小也无所谓。”之前,老金给小金准备了二十万,嘴上没提过,心里还挺自豪,觉得不亏待儿子,但眼看着房价就从六千涨到了一万二,想着再等等,说不定会回落,门口房屋中介的价格表已经变成每平米三万了。



他心里着急,有一天就跟小金说:“买房的事,你也不能太指望我跟你妈。”



小金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事儿您也别操心了。”那笑脸总是很乖很懂事,积极正面,让人放心,像眼前的小唐。



问完了老张的身体,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小唐说:“阿姨,实在对不起,让您受了这么大委屈。今天也不好意思,我们经理不在,您的意见我都听懂了,等他回来,我会跟他反映。我们确实不能也不应该这么干。”



老张点点头,说:“我不想闹事,看你们也都挺忙。但你们一定得知道,这么做事是错的,得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要年纪轻轻就学坏。”话一出口,她都觉得太语重心长了,但真是免不了把眼前的人直接当成小金。



小金听了会怎么回应,老张很清楚,他一定笑着说:“嗯,我知道。放心。放轻松,放轻松。”



小唐说:“阿姨,我们这也是压力太大,有业务指标。您也知道吧,眼下这投资、理财都不好做,要不用点儿什么话把人带到办公室来,没人听你介绍产品。我们不是为了骗您、坑您。您说,我要是在电话里跟您说,我这儿有一特好的理财产品,给您介绍介绍,您能听我把话说完吗?您肯定得挂我电话吧?”



“那你们也不能……”



“阿姨,您听我说,”他打断老张的话,脸上可亲的笑容一点儿没变,“您别看我们公司不大,但我们理财的业务做得真的还挺不错的……比如,这款投资外币的……”老张才发现有一个文件夹还在桌上,小唐利索地把它拿过来,像是早就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内容,手指一捻展开了一页,他都不用看就继续说下去,“实际上是保本型产品,您不可能亏……现在银行利率,定期才3。25,您买我们这个产品年化投资收益率至少是5%……”



后面的话,老张没听进去,满脑子想的都是小金。当初以为他去银行工作挺好的,具体的岗位也不是在柜台上点钱,听上去很轻松。后来,她和老金才断断续续从小金的女朋友嘴里听出来,拉贷款不是容易的事,每天求着人,还有同事会和他抢业务,年底想拿到奖金,要先发掉四百张信用卡。做了三年,小金从银行辞职了,去了基金公司,股市不行了,他又去了理财公司。现在,说不定小金在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



“别说了,我不想听。”老张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阿姨啊……我们也得养家糊口不是吗?这您也理解理解我们……”小唐短暂地苦笑了一下,又微笑着继续介绍。



老张低头看大衣的扣子,上次穿这件,她在回家路上看见小金叼着烟,蹲在人行道边上,面前是一大堆假的名牌钱包,跟他的朋友一起在一个个翻弄着向年轻小姑娘介绍。老张的心被揪着,失望、生气,但没走过去。她不知道该说小金什么,说他往地上弹烟灰的样子像个流氓?她知道小金只是想多挣点儿钱。



老张晕乎乎的,抬头看到了电梯口,这之前的记忆全消失了。突然被之前带她上来的女孩叫住:“阿姨,您的纪念品。”看盒子,真的是一套茶具,老张习惯性地道了谢,但想到自己是被骗来的,又气恼。出了大厦,她立刻把印满理财产品广告的年历从茶具盒子旁边抽出来,塞进了垃圾箱。



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给小金拨了电话,她想跟他说一遍今天的荒唐事,得到一些敷衍却能让自己安心的抚慰。



铃响了一声,小金就接了:“张女士,上次跟您说的理财产品,您想好了吗?收益率很高……”



老张慌了神,说:“我打错了。”



“您听我说……”



老张没挂,等着。几秒之后,电话那头说:“……妈……”但小金又笑了,“我真是没看清,就看见‘张’字了还以为是我客户。”之前他说过,手机通讯录里不能用“爸爸”“妈妈”之类的字眼,怕万一丢了手机,有人会给他们打电话敲诈。






VOL。46 老栗

tXt|?小说天堂

作者叶三



 



那段日子似乎总是阴着。白天阴,夜晚也阴,从浅灰渐变到浓黑。时光象开瓶喝了两口然后被忘掉的啤酒,又温又稠,没什么泡沫。我被一些无望的情绪掌握着,挣扎过一阵,之后腻了,人就变得很懒。中午醒来,假如没有工作,便在床上坐着,久久地想,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有时想到傍晚,又斜下去再睡了。



我是怎样来到那个台球厅的?想来店老板似乎是个朋友,又好像不是。总是不记得了。那一段日子,天天像雨后。太阳也许出现过,但是台球厅里永远暗,窗帘拉着,有股雨水、灰尘、臭球鞋和便宜的烟混合起来的味道。大厅里摆了十几个台球案子,有人打球的案子上面灯光雪亮,照得人脸狰狞,台球案子之下是被黑暗浸透的,美丽的大理石球浮在黑暗上,人们围着桌子走来走去,好像走在齐腰深的水里。水非常凉。 



台球厅的生意不好,大概因为这地方看起来太没有生气,一副将要发生惨案的模样。老板长期缩在吧台后面,打无声的电子游戏或者看书,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这个台球厅有点恹恹的哲学的意味,似乎就是没任何人打算为任何人做任何事。



来这里打球的除了附近的闲人和逃学的高中生,还有我。我来这儿因为我可以在开车来回的路上抽烟,听歌,自己呆着。在台球厅里我也能自己呆着,这儿的生意实在是太差,不过安静,老板很少放不三不四的音乐。在午饭后的时间我来,开一个案子跟自己打球。那个时段最是没有人,整个大厅里往往只有一盏灯亮着,我站着看球,这些光亮完美的圆啊,我能拿你们怎么办呢?我伏下身,瞄很久才出手。大理石球相撞的声音——“咔!”特别有弹性,好像一个球撞上另一个时必须从它身上带走点什么。而那声音听着牙齿会有点酸,忍不住想咬一些柔软的东西。随后球咕噜一声被袋子吞下去了,我用手心摩擦一下冰凉的球杆,站起来,一瞬间心里竟有了小小的满足,也因为这点完全不值一提的乐趣而羞惭。



自己跟自己打球,假如有旁人在,是十分无味的。好在大厅里只有老板,而老板也就是这大厅本身的一部分。人多起来的时候,我就收起杆子,坐到老板旁边的吧台去。老板年轻,看书杂,有时候是《photoshop入门教程》,有时候古龙,有时候读诗。某一次我看见他读史蒂文斯,很意外,可是一点也不想跟他谈这个。我就在吧台吃东西,和老板说一些闲话,抽烟,再有,就是看打球的人。



老栗又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台球厅的呢?总是在我之前吧。我会注意到他,先是因为他跟我一样,差不多每天都来,一个人,来了就坐在同一个地方。那是台球厅中央的一个沙发,他就在那儿坐着,我偷偷看他。然后我发现他很少打球,每次打都是和不同的人。且,都是对方开球,开球的时候他还是坐着,等轮到他了,才站起来,随便抽一根杆子开始打。而他一旦开始打,对方几乎就没有再上手的机会了。他的姿势和球路都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每一杆推出去都异常准——力度、角度和方位都拿捏得特别好,而除了准也没有别的,看上去,只要算好了,好像谁都能打出那样一杆似的。打出那一杆照理说是需要很多的算计和测量,可他打球并不想,瞄一眼台子,俯身便打,球落袋是直爽的,不蹭不跳,利落地“扑”一声,特别情愿。然后白球默默地走到它最该在的位置,杆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打球又很快,一杆一杆行云流水,球还没停稳他已经架好了,就象每一局都温习过千百遍,打得都厌了。这个人打球要形容的话,那就是——“有理”。一种心平气和,自说自话的有理。这种风格太不花哨,没什么修辞的余地,就容易给人一种侥幸的感觉,所以他的输家总是不服输,等到意识到双方差距不是一星半点时,已经输掉了一大截。



 



他把杆子插回去,接过输家的票子,回去沙发上坐着。我遂知道这是个赌球的人。老板说,咳,那是老栗嘛。说完了又低下头去读书。老栗坐着,脸和棕色的沙发没有边界。他穿的衣裤和鞋都是平常中年人该穿的,远看还干净,但他应该是单着身,没有儿女。他身上没有一点家庭的气息,好像很久没在自家饭桌前吃饭了,应该他住的地方就没有饭桌。他的脸是,盯着看的时候记得清楚,视线转过去就忘掉了。但他的表情很鲜明,尤其在打球的时候,那是有点不屑——对自己的,还有点不耐烦,笑是很少笑,偶尔笑也是讥讽的,他的嘴角微微下垂。他点了根烟叼上,眼睛在烟雾后面看到满屋子的人。“你们打得都不对”,我猜他心里说,“不过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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