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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好像对这一击完全没反应,好像一点儿都不痛。
它开始爬,一蹿一蹿的,使劲使劲地爬,腰以下已不能动,只是靠两只前爪使劲抠着青石板往前爬。
爬过一双双皮鞋,一条条腿,爬得满不在乎。
她哭,它爬,四下里一下子静了。
她跪在地上,伸出双臂揽了一个空,它背对着她爬回了那个阴冷的墙根,它背朝着这个世界,使劲把自己贴挤在墙根夹角里。
……忽然一个喷嚏打了出来,血沫子喷在墙上又溅回身上,溅在白色的小瓷盆上星星点点。
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一动不动了。
好像睡着了一样。
她哭着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它贴在地面上的脑袋猛地抬了一下,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脖子开始拼命地使劲儿,努力地想回头看她一眼,腿使劲儿尾巴使劲儿全身都在使劲……
终究没能回过头来。
震耳欲聋的垃圾车开过来了,嬉闹的游人,亮晃晃的日头。
白瓷盆里空空的,今天她还没来得及喂它吃东西。
四、
2012年末的某天夜里,有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坐在我的酒吧。
她说:冰哥,我明天走了,一早的车,不再回来了。
我问她为何走得那么着急。
她说:去见一个人,晚了怕来不及。
小屋的招牌青梅酒叫“相望于江湖”,我斟一碗为她践行,她低眉含下一口,一抬头,呛出了眼泪。
我说:那个人很需要你,是吧。
她点点头,嘿嘿地笑,边笑边饮酒,边笑边擦眼泪。
她说:是我需要他。
她说:我需要去向他说声对不起。
她喝干了那碗“相望于江湖”,给我讲了一个还未结局的故事。
她讲故事的那天,是那只流浪狗被打死的当天。
五、
她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大学上的是二本,在自己家乡的小城市里走读。
她没什么特殊的爱好,也没什么同学之外的朋友,按部就班地吃饭逛街念书,按部就班地在小城市长大。唯一和别人不同的是,她家里只有父亲和哥哥。
她是旁人眼里的路人甲,却是自己家中的公主,父亲和哥哥疼她,疼的方式各不相同。
父亲每天骑电动车去接她放学,雷打不动。
有时路过菜市场,停下车给她买一块炸鸡排,她坐在后座上啃得津津有味。
她说:爸爸你吃不吃。
父亲撇回头看一眼,说:你啃得那么干净,我吃什么吃呀。
哥哥和其他人的哥哥不一样,很高,很帅气,很迁就她。
她说:哥哥哥哥,你这个新发型好难看,我不喜欢看。
哥哥说:换!
她说:哥哥哥哥,你的这个新女朋友我不喜欢,将来变成嫂子的话一定会凶我的。
哥哥说:换!马上换!
哥哥不是嘴上说说,是真的换,她的话就是圣旨,从小就是这样,并不觉得自己受委屈,只是怕委屈了妹妹。母亲离去时,妹妹还不记事,他心痛她,决心罩她一辈子。
他是个成绩不错的大学生,有奖学金,经常抢过电脑来翻她的淘宝购物车,一样一样地复制下地址,然后登录自己的账户,替她付款。
哥哥临近毕业,家里没什么关系来替他谋一份前途无量的工作,他也不甘心在小城市窝一辈子,于是顺应潮流成了考研大军中的一员。
有一天,他从台灯下抬起头,冲着客厅里的她说:等我考上研究生了……将来找份挣大钱的好工作,然后带你和爸爸去旅行,咱们去希腊的圣托里尼岛,碧海蓝天白房子,漂亮死了。
她从沙发上跳下来,跑过去找哥哥拉钩。她嘴里含着巧克力豆,心里也是。
浸在这样的爱里,她并不着急谈恋爱。
这个时代流行明艳,不青睐清秀,旁人眼里的她太普通了,主动追她的人不多,三拖两拖,拖到大学毕业还留着初吻,她却并不怎么在乎。
她还不想那么快就长大。
若日子一直这样平平静静地流淌下去该多好。
命运善嫉,总吝啬赋予世人恒久的平静,总猝不及防地把人一下子塞进过山车,任你怎么恐惧挣扎也不肯轻易停下来。非要把圆满的颠簸成支离破碎的,再命你耗尽半生去拼补。
乌云盖顶时,她刚刚大学毕业,父亲用尽一切关系,刚刚帮她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职员工作。
哥哥却忽然间崩溃了,重度抑郁症。
事情是从哥哥的一次高中同学聚会后开始变糟的。
他那时连续考了三年研,没考上,正在拼死备考第四次。挨不住同学的再三邀约,勉强答应去坐坐。
一切都来得毫无征兆。
哥哥赴宴前,她嚷着让他打包点儿好吃的回来,哥哥一边穿鞋一边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古怪地笑了一笑。
他低着头系鞋带,埋着头轻声说:小妹,今天是别人请客,不是我买单……
她开玩笑说:不管不管!偏要吃!反正你那些同学不是白领就是富二代,不吃白不吃!
父亲走了过来,递给哥哥50元钱让他打车去赴宴。
哥哥没有接,他说:爸爸,我骑你的电动车就好。
谁也不知道那天的聚会上发生了些什么。
半夜时哥哥空手回家,没给她打包饭盒。他如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走进自己的小房间。
第二天她推开哥哥的房门,满地的雪白。
满坑满谷的碎纸片,教材、书以及她和哥哥一张一张贴在墙上的圣托里尼的照片。
他盘腿坐在纸片堆里,一嘴燎泡,满眼血丝。
她吓坏了,傻在门口,不敢去抱住他,手指抠在门框上,指甲脆响一声,断成两片。
哥哥不说话,眼睛也不看人,从那一天起,再没正视过她的眼睛。
从小,他就被教育要努力要上进,被告知只有出人头地有名有利才叫有前途,被告知机会均等天道酬勤……却没人告诉他,压根就不存在平等的起跑线。
也没人告诉他:不论行伍或读书,这个世界对于他这种普通人家的子弟而言,晋升的途径有多狭窄,机遇有多稀缺。
学校教育了他很多,却从没教会他当面对那些不公平的资源配置时,该如何去调整心态。
学校只教他一种办法:好好读书。
他接触社会浅,接受的社会教育本就少得可怜,没人教他如何去消解那些巨大的烦恼执着。
他们不在乎你是否会心理崩塌,只教育你两点:1。你还不够努力。2。你干吗不认命。
成千上万普通人家的孩子没资本没机遇拼不了爹出不了国,他们早已认了命,千军万马地去挤考研的独木桥。
努力了,考不上,怎么办?
随便找个工作再认一次命吗?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接一次地认命吗?
你教我们努力奋斗去成功,为何又对成功的定义是如此之窄?
为什么不教教我们达不到你们所谓的成功标准的话接下来该怎么活?
只能认命吗?
哥哥不服,不解,不想认命。
他被逼疯了,却被说成是因为自身心理素质不好。
他只是个帮凶。
没人承认主谋是那套有着标准答案的价值观,以及那些冠冕堂皇的公平。
就像没人了解那场同学聚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六、
祸不单行,父亲也病了。
哥哥出事后,父亲变得和哥哥一样沉默,天天闷着头进进出出,家和医院来回奔波,中年男人的伤心难有出口,只能淤在心里,任它郁积成恙。
人过中年,要病就是大病。医生不说,爸爸不讲,她猜也猜得出是绝症。
好好一个家就这么完了。
她自此出门不敢关灯,害怕晚上推开门时那一刹那的清冷漆黑。她开始早出晚归,全因受不了邻居们悲悯的劝慰:很多时候,那份悲悯里更多的是一种带着俯视的庆幸。
没人给她买鸡排,也没人给她淘宝付款了,她必须每天拎着保温盒,掐着工余的那点儿时间两个医院两头跑,骑的,是父亲的那辆电动车。
头发慢慢枯黄,人迅速憔悴了下来,眉头锁久了,细白的额头上一个淡淡的川字皱纹,没人再说她清秀。
哥哥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认知功能不停地下降,自残的倾向越来越强。一个阶段的电抽搐治疗后,医生并未给出乐观的预期,反而说哥哥已经有了精神分裂的征兆。
一天,照顾哥哥时,他忽然精神失控把热粥泼了半床,她推了他一把,他反推回来,手掌捺在她脸上,后脑勺磕到门角,鼓起杏子大的包。
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推她。
她捂着脑袋跑到街上,街边花园有小情侣在打啵,她路过他们,不敢羡慕,不敢回头,眼前是大太阳底下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她未曾谈过恋爱,不知道上哪儿才能找到个肩膀靠一靠。
她给父亲打电话,怯怯地问: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父亲在电话那头久久的沉默。
她哭着问: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事情好像永远不会再好起来了,化疗失败,父亲一天比一天羸弱,再也下不了病床。
饭盒里的菜一天比一天剩得多,末了不需她送饭了,用的鼻饲管。
她一天比一天心慌,枕巾经常从半夜湿到天亮,每天清晨都用被子蒙住脑袋,不敢看窗外的天光,心里默念着:再晚一分钟起床吧……再晚一分钟起床吧……
成住坏空,生死之事该来的挡也挡不住。
回光返照之际,父亲喊她到床头,嗫嚅半响,对她说:……你哥哥,就随他去吧,不要让他拖累了你。
她低下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父亲盯着她,半晌无语,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轻声说:
是哦,你是个女孩子……
又是久久的沉默,普普通通的一个父亲在沉默中离去。
她去看哥哥,坐在他旁边的床上。
哥哥头发长了,手腕上有道新疤,他依旧是不看她的眼睛,不看任何人的眼睛,他是醒着的,又好像进入了一场深沉的梦魇。
衣服和床单都是带条纹的,窗棂也是一条一条的,满屋子的来苏药水味仿佛也是。
她说:爸爸没了……
沉沉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她浑身轻得找不到重心,却不敢靠他的肩头。
她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从医院出来,她发现自己没有喊他“哥哥”。
不知为什么,她害怕再见到他,之后几次走到医院的栅栏门前,几次拐出一个直角。
父亲辞世后的三年里,她只去看过他四次
命运的过山车慢慢减速,日子慢慢地回到平静。
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一个人吃饭、上班、逛街、跳槽,交了几个闺密,都是新单位的同事,没人知道她还有个哥哥。热心人给她介绍对象,她相亲时几次把话咽到肚子里,不想告诉人家自己有个精神病的哥哥。
……
时光洗白了一点心头的往昔,带来了几缕眼角的细纹。
她积蓄了一点钱,爱上了旅行,去过一些城市和乡村,兜兜转转来到这座滇西北的古城。
这里是方江湖,没人关心你的出身背景阶级属性财富多寡名望高低,也没人在乎你过去的故事,她反正孤身一人,在哪里都是过,于是决定不走了,留在了这个不问过去的小城,开了一家小店,认认真真地做生意,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她偶尔想起电动车后座上吃鸡排的日子,想起拉过钩的圣托里尼,想起医院里的来苏药水味。
她想起父亲临终时说的话:是哦,你是个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