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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贝多芬、莫扎特、肖邦,等等。食物呢,是蔬菜、豆类,最好吃,哪里是熊掌燕窝。爱呢,出生入死,出死入生,几十年轰轰烈烈的罗曼史,我过来了,可以向上帝交账。“文革”中他们要枪毙我,我不怕,我没有遗憾。
都爱过了。但还要做点事。我深受艺术的教养,我无以报答艺术。这么些修养,不用,对不起艺术。少年言志,会言中的——往往坏的容易言中,好的不易说中。
以后,不可能两个星期见面,很可能两个月、两年见一面。我要讲大家一辈子有用的东西。讲了,有备无患。你们用不用,悉听尊便,我只管我讲。是哪一些呢,分分纲目:
文学是可爱的。
生活是好玩的。
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翻原稿,发现我就此写下去,没有停顿地写完了,可见那么多年,我的思想可以没有纲目。我知道我写完了,算是把我的文学观点架构起来了。)
先引老子的话: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这真叫做是诗!最近又在看老子,老子是唯一的智者。看到老子,叹口气:你真是智者,是兄弟。
历来的哲学家、文学家,对人不了解。甚至对老子也不了解。蒙田,不了解人。马克思,对人无知。
自知者明。我看到牛,想:好可怜。望过去一团黑暗。
自胜者强,毛泽东能胜人,对他自己,对党,全失败。富,是要知足;百万富翁,不富,因为不知足,他们在玩数字游戏。金钱和健康一样,一个健美男子,天天躺在床上,有什么用?有钱,要会用。中国古代,有些人是会用钱的。倪云林,晚年潦倒,刚卖了房子,钱在桌上。来了个朋友,说穷,他全部给那个朋友。这才是会用钱。强盗打他,他一声不响,后来说,一出声便俗。
真是高士。
我的诗的纲领:一出声就俗。
拉远了。强行者有志。“文革”初,老舍、傅雷……决定去死。为什么?我不肯死。平常倒是想死,“文革”那么凶,我用老子对付:“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结果呢,“文革”持续那么久。我跟老子说:老兄,你也料不到。
不失其所者久。这个“所”,是本性。
死而不亡者寿,完全是指艺术家。
“孔子未亡必霸,而必为人所霸。”
“老子治国,而生随之亡。”
这是我从前写的句子。
“治国平天下”、“窃国平天下”、“乱世治国”,那是政客的事。哲学家不能治国。那是恶人的事。这个世界引起许多哲学家关心政治,可是他们不懂政治。毛泽东、邓小平可以说:你们不懂政治。
死而不亡者寿。当然指艺术家。当时老子这么说,不知是指艺术家、指哲学家。
“文学是可爱的。”
不要讲文学是崇高伟大的。文学可爱。大家课后不要放弃文学。文学是人学。至少,每天要看书。我是烧菜、吃饭、洗澡时,都会看书。汤显祖,鸡棚牛棚里也挂着书,临时有句,就写下来。
电视尽量少看。
西方人称电视是白痴灯笼。最有教养的人,家里没有电视。最多给小孩子看看。电视屏幕越来越大,脑子越来越小。
理解事情,不可以把一个意思推向极端:我也看电视。尼采,克制不住地手淫:这样他才是尼采。
鸦片、酒,都好。不要做鸦片鬼、酒鬼。什么事,都不要大惊小怪,不要推向极端。
读书,开始是有所选择。后来,是开卷有益。开始,往往好高骛远。黄秋虹来电话说在看庄老,在看《文心雕龙》。我听了,吓坏了。一个小孩,还没长牙,咬起核桃来了。
开始读书,要浅。浅到刚开始就可以居高临下。
一上来听勃拉姆斯第一交响乐,你会淹死。一开始听《圣母颂》、《军队进行曲》,很好。我小时候听这些,后来到杭州听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居然完全不懂。
对西方,一开始从基督教着手。要从完全看得懂的书着手。还得有选择。至少到六十岁以后,才能什么书拉起来看,因为触动你去思考,磨砺你的辨别力,成立你自己的体系性(非体系),你们现在还不到这个境界。
认真说,你们还不是读书人。不相信,你拿一本书,我来提问,怎么样?要能读后评得中肯,评得自成一家,评得听者眉飞色舞,这才是读者。
由俄罗斯为例。可以先是高尔基,然后契诃夫,然后托尔斯泰,然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有时会顽皮地想,你们七八个人,一天之中看书的总阅读量,还不及我一个人写作之余泛览手边书。
这样说,是为了激动你们去读书的热情。
也有一种说法:我们是画画的,画也画不好,哪有时间读书?这就对了——大家看书不够,就去画画了。
大陆的新文人画,是文盲画的文人画,看了起鸡皮疙瘩。识字不多的作家,才会喝彩。中国的文人画,都是把文学的修养隐去的。李太白的书法,非常好。苏东坡画几笔画,好极了。
我不是推销文学,是为了人生的必备的武器和良药。大家要有一把手枪,也要有一把人参——最好是手枪牌人参,人参牌手枪。
大家还在青春期。我是到了美国才发育起来的,脸上一大堆看不到的青春美丽痘。第一见证人是丹青。他看到我怎样成长起来。在中央公园寒风凛冽中,读我的原稿。
我很谦虚哩,在心里谦虚哩。
这样嘛,才能成大器——中器、小器,也要完成。五年来,好处不少的。这些好话,留到毕业典礼上讲。我给每个同学一份礼物——每个人都有缺点,克服缺点的最好的办法,是发扬优点。发扬优点,缺点全部瓦解——不是什么一步一个脚印,像条狗在雪地上走。狗还有四只脚呢,许多脚印。
五年来,我们的课遭到许多嘲笑。我知道的。一件事,有人嘲笑,有人赞赏,那就像一回事了,否则太冷清——只要有人在研究一件事,我都赞成,哪怕研究打麻将——假如连续五年研究一个题目,不谋名,不谋利,而且不是傻子,一定是值得尊重的,钦佩的。五年研究下来,可以祝大家大器晚成。
认真做事,总不该反对。嘲笑我们讲课,不是文化水准问题,是品质问题。有品质的人,不会笑骂。
文学是人学。学了三年五年,还不明人性,谈不上爱人。
文学,除了读,最好是写作。日记、笔记、通信,都是练习。但总不如写诗写文章好。因为诗文一稿二稿改,哪有把自己的日记改来改去的?鲁迅写——喝豆浆一枚,八分钱——那么当然八分钱,有什么好改的。
我这么说,是有点挖苦的。他们写这些琐事,有点“浮生六记”的味道。
日记,是写给自己的信,信呢,是写给别人的日记。
你们传我一句话,或描述我的有关情况,到传回来时,都走样了。我的说话和文学的严密性,我的生活的特异,由我传达别人的话,别人的情况,可以做到完全达意,而慢慢做到可以达人家的意,比别人更透彻。
外人听了,会说自吹自擂,你们要替我作证:木心不是妖怪,是个普通的健康的老头子。
我讲这些,有用意的。
文学背后,有两个基因:爱和恨。举一例,是我最近的俳句:
“我像寻索仇人一样地寻找我的友人。”
这可以概括我一生的行为。你们见过这样强烈的句子吗?说起来,是文字功夫,十五个字,其实不过是有爱有恨,从小有,现在有,爱到底,恨到底。
各位都有爱有恨,苦于用不上,不会用。请靠文学吧。文学会帮助你爱,帮助你恨,直到你成为一个文学家。
接着讲,“生活是好玩的”。
安德烈·纪德(andré; gide)的书,我推荐给大家,很好读的。良师益友。他继承了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中间人。我现在还记得纪德的好处。当时我在罗曼·罗兰家里转不出来,听到窗口有人敲,是纪德,说:“e on,e on!”把我带出去了,我永远心怀感激。
纪德有书叫《地粮》(要找盛澄华的译本)。他说:“人应该时时怀有一种死的恳切。”(原话记不真切了。我是惯用自以为达意的方式重述)这句话,你们能体会吗?
我可以解释,如果你们能领悟,听我的解释是否相一致。
人在平时是不想到死的,好像可以千年万年活下去。这种心理状态,就像佛家说的“贪、嗔、痴”——“嗔”,老怪人家,老是责怒;要这要那,叫“贪”;一天到晚的行为,叫“痴”。总之,老是想占有身外之物,买房,买地,买首饰,买来了,就是“我的”,自己用完还要传给儿孙。放眼去看芸芸众生,不例外地想赚钱,想购物。
学林有个亲戚,打三份工,心肺照出来,全是红的,然后就死了。心理学上,这是个工作狂,其实还是想占有。
他数钱时心里有种快乐。拼命打工赚钱,筋疲力尽到死,这不是幸福。那些亿万富翁亿万富婆,也不是幸福。一个人不能同时穿两双鞋,不能穿八件衣。
家里小时候也是万贯家产,我不喜欢,一点乐趣也没有。
推到极点,皇帝皇后总算好了吧?你去问问他,如果他们看得起你,就会诉苦。
所以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
生活是什么?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凭这个,凭这样一念,就产生了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可是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又是要死的——太阳,将会冷却,地球在太阳系毁灭之前,就要出现冰河期,人类无法生存。可是末日看来还远,教堂、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煞有介事,庄严肃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样子——其实都是毁灭前的景观。
我是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
张爱玲这点很好。再好的书,你拿去,不执着。这一点,她有贵气。
不过你们可不要来向我借书——很奇怪。我一到哪里,一分钱不花,书就会流过来。小时候学校因为战争关门了,书全拿到我家里来。现在我的书又多起来了。各种书。
连情感,爱,也不在乎了。爱也好,不爱也好,对我好也好,不好也好,这一点,代价付过了。唯有这样,才能快乐起来,把世界当一个球,可以玩。
诸位还是想买这个球,至少买一部分,但不会玩。
莫扎特会玩。他偶尔悲伤。他的悲伤,是两个快乐之间的悲伤。论快乐的纯度,我不如莫扎特。他是十足的快乐主义。我是三七开,七分快乐,还有三分享乐主义。
奉劝诸位:除了灾难、病痛,时时刻刻要快乐。尤其是眼睛的快乐。要看到一切快乐的事物。耳朵是听不到快乐的,眼睛可以。你到乡村,风在吹,水在流,那是快乐。
你是艺术家,你就是人间的凤凰,一到哪里,人间的百鸟就会朝凤——你这凤凰在百鸟中是一声不响的。
我外婆家开地毯厂,晒开来,有一天忽然飞来一只凤凰,周围都是鸟叫。学徒看见了,回来告诉老板,老板赶过去,什么也没有。
凤凰在万物中一声不响。顶多,写几句俳句。
上次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中央公园,你们问一句,我答一句,就是百鸟朝凤。是一次彩排。我平常散步,灵感比那次还要多。
可是这凤凰的前身是个乌鸦,乌鸦的前身呢,是只麻雀。
安徒生说得比我好。他说,他从前是个丑小鸭。他的画和用具到上海展览过,我摸过他的手提箱。
在座人人都是丑小鸭,人人都会变成天鹅——也有人会丑一辈子。中伤诽谤之徒,拿了我的一根毛,插在头上也不是,插在尾巴上也不是,人家一看,是天鹅毛。
诸位将来成功了,也有羽毛会给别人拔去用的。对这种事,最好的态度,是冷贤。
所谓“冷”,就是你决绝了的朋友,别再玩了。不可以的。决绝了,不要再来往,再来往,完了,自己下去了。人就怕这种关系,好好坏坏,坏坏好好,后来炒了点豆子,又送过去(送过去,碗没有拿回来,又吵)。小市民,庸人,都是这样子。
我已经是绝交的熟练工人了。
“贤”,就是绝交后不要同人去作对,放各自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