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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行赛会怎么的?”向老三苦笑说:“万家楼七房头出了七个会班子,舞狮的,耍龙的,撑旱船赛锣鼓的,斗灯和亮彩轿的,全有了。咱们算是来得及时,听说长房的保爷业爷,二房的小牯爷,七房的珍爷,三个班子最硬扎,赛起来,那才有得瞧呢。”
“保爷还跟你说些什么?”
向老三下了牲口,把缰绳交还给关八爷:“保爷他说,听说你亲领六合帮下来,他高兴极了,保爷在族中说你是顶豪强的好汉子,比当年罗老大更有威名,保爷又说舞会共有三夜,他要留六合帮三夜做证人,证实朱四判官是个牛皮筒子,他根本不敢晃晃万家楼一块砖头……您觉得怎样?八爷。”
“吩咐弟兄立即拔腿子,雷一炮。”关八爷这才朝向老三一跺脚说:“我说老三,这可就糟了。”
没走过四十里野芦荡,没进过万家楼的人,怎么也不会相信万家楼有这等威武X赫的气势,像海市蜃楼一般的升起,遮挡住一野浩浩的风沙。万家楼这座人烟茂密花团锦簇的集镇,建在野芦荡三里的大平梁上,(注:平顶的高地。)六条大街十八条小巷星罗棋布的织成一面蛛网,蛛网当中是座大广场,广场心矗立着那座象征着万家这族人远祖荣光的石砌高楼。这座高楼是万家宗祠的入口,两边连接着青砖翼墙。穿经广场,爬上廿四级的麻石台阶,经过甬道般的楼心的拱门,正对着万家宗祠祀奉祖先的一排五间正殿,楼高三丈六尺,共分三层,建筑的形式刻意摹仿着古代城楼的模样;楼身全是以灰麻石叠砌而成,中层朝外探开七尺宽的小飞檐,顶上是钟楼,楼顶高耸,屋面一式嵌着碧色的琉璃瓦,斜斜飞起的四面檐角,全吊有古老的铜制风铃。倘若遇上秋高气爽的季节,过路的客旅们能够在十里外望得见那座高楼的尖顶,墨沉沉的轮廓凸出在浮卧的长卷白云上;绕着那座耸立的高楼,是一片参差的瓦脊,层层叠起,一层比一层高,仿佛叠罗汉一样。这些古老的家业,全是在万家二世祖先七弟兄手上建造起来的,十六斤一块的巨大青砖,只有明代的砖窑才能烧得出来;长房万老爷子万金标的宅子,座落在万家楼对面的十字街口,其余六房头,每房各占一条大街,各房雇用的长工,短工,分租附近田地的佃户,以及来此行商的外姓人,总有七八百户人家,使这块大平梁上的集镇撑得起西北角一块荒天。也正因万家这一族赫赫的财势,所以多少年来一直被黑道上的人觊觎着,在江湖上辗转的传说里面,万家的钱财是不可以数计的,说万家楼上的正梁是黄铜铸成的,梁中密封着万家的传家之宝,——两颗乳鸽大的夜明珠;说万家七房头,每房的正屋四角,都埋着镇宅的财宝,两只荷花缸两只荷花缸那么样一对一对的倒扣着,使糯米汁胶石灰嵌得严严的,缸里全是些金块子,银锭子,红红的玛瑙,白白的珍珠;说万家的底财(大意指埋藏在地下的财宝。)要是化成银洋撒出来,能使四十里芦苇荡落三天的银雨。谁当真见过来?!谁也没眼见过,就连年岁轻辈份高,继万金标老爷子当了族长的万世保,也觉得这些传说未免过份夸张,荒缈得有些离了谱了。其实那些传说倒不是毫无因由,单就人人能看得见的,万家楼在此地各县中确是没人能比。万家七房族的田地,能挂得出十来块千顷牌子,百里之内,无处没有万家的田庄。万家的仓粮,在前朝放过此地十八县的大账,万家的骡马牲畜总有好几千匹,这些全是假不了的。怕只有万家楼大门两边白梵石的守门狮子知道,就为了万家一族赫赫的钱财,使万家楼在这几百年间经历过多少忧患,多少沧桑。同治年间,此地大股悍匪总瓢把子铁头李士坤,啸聚了一千多喽罗扑打过万家楼,双方相持十来天,土匪数次撞进外线圩岗子,纵火烧掉老二房那条街,结果仍叫挡了回去,并没摸得着万家楼一块石头;土匪依仗着人多势众,改在大白天扑圩子,总飘把子李士坤头缠大红巾,光敞着大袄,舞动两把单刀领头冲,他手下的那些徒众全都光着上身,红巾扎额,一边朝上涌,一边发出惊天动地的怪吼。李士坤原以为摊开这种阵势,不用真冲,也该吓裂万家人的心胆,财主人家么,护着钱财抗拒小股毛贼倒是常事,如今大阵犯的来,万家若是聪明懂事的,当真会顾钱不顾命?!……当时万家守圩子的也只三百来人,七尊子母大炮,还不及土匪一半多。
李士坤冲至圩口的木栅门前,停住身子朝圩里开出盘子;“一万二千两银子,只要万家楼九牛身上拔下一毛,银子抬出来就收兵。”万家楼答得妙,说是只愿花一千二百两银子,算是替李头儿跟他手下人收尸。李士坤一听气炸了心肺,挥动两把亮霍霍的单刀嚷着爬圩子,卷进去,只要遇上姓万的,不论他是三尺童男二尺童女,一律开刀。话刚说完,圩上的子母炮响了,大蓬的铁沙铁莲子跟铁三角,硬朝铁头李士坤的脑壳上洒,仿佛要试试他那号称的铁头是真是假?!可惜李士坤的脑瓜子不肯争气,叫轰成血肉模糊的烂西瓜。人无头必死,鸟无头必散;土匪散走后,万家楼果真替土匪收尸落葬,连超度亡魂在内,硬是花掉一千二百两银子。那一回,若说对万家楼有什么伤损处,就是把老二房那一房族扯得寒伧些罢了。
尽管白梵石的守门狮子不会讲话,这类古老凄怖的故事,还是一代又一代的传讲下来,刻在万家后辈族人的心上。
【0007】
铁头李士坤之后,也有过几次,各股土匪为重利所诱,联起膀子来犯过万家楼,可惜连外线圩子也没扑进来过,临退时,多多少少总要留下几个憨皮赖脸的尸首,仿佛苦一辈子,不睡睡万家的棺材不甘心似的。——从李士坤那回之后,万家楼好像有了个不成文的例子,替土匪收棺不用薄皮材,一概用晋木的圆心十八段。经过这些事件,黑道上这才睁眼认清了,除非谁嫌脑袋放在脖子上碍事,要不然,活一天就甭动万家楼的主意。足足也有几十年,没听说土字型大小儿敢动万家楼的点儿。尤独在万金标万老爷子手上,万家楼的声势不单镇住了黑道上的人,更连北洋的那些将军帅爷们也不买账了。凡在万家地面上,税由万家自家收,田粮由各房族照缴到万老爷子手上,万老爷子单为这些,设了个账房。
“哪处有荒年,哪处有灾情,你们官里发信来,我们万家派人出去,直接放赈;姓万的不会贪图这笔钱粮。”万老爷就冲着县官说过:“如今这些将军帅爷,谁够得上是正经主儿?今儿生张,明儿熟魏,走马灯似的转;咱们万家楼钱粮只有一笔,该交给谁?……钱粮到了他们手,不是买枪就是贩土,(指鸦片烟土,)他们忍心扰民害民,我可忍不下心。我说话,就算数,谁不服,拉他人马下来对对阵好了,只怕我膀子一举,人枪一样几千条。”
不错,有清一代,万家没人得过功名,莫说文武举,连秀才的方巾也没人戴过一顶。万家没入仕,并不能就笑万家是些土财主,万家楼前那三根旗杆是前朝道光、咸丰、同治年代钦赐的,满朝那些主子们,想拿这个来拢络万家楼,明是酬庸万家楼杀匪赈灾之功,实是想藉此多收些粮赋。三根旗杆和一方御笔亲题的“积善之家”的匾额,买不了万家这族人一向以明臣后代自居的气节,万家不是重视钱财的肉头财主,万家是明代武将之后,后辈子孙们多半带些江湖人物的野气和豪情。
朱四判官在北地黑道上,确是个又悍又辣的家伙,闯道儿还不上十年,北地三大股旱匪就叫他软吃硬扒并掉了两股半,如今手底下少说握有二百多杂牌枪,廿多匹马,也曾卷过荡北的柴家堡,郑家圩,七星滩一些大户;但在万世保保爷的眼里,四判官还够不上是一粒沙子。至少,四判官手底下这点儿人枪,跟当年铁头李士坤比较起来,还不配替人家吊裹儿的,而万家楼的实力,不知比当年的单刀火铳子母炮强了多少。
“只要他四判官有这份兴致,”保爷当族里有人把四判官立在万家楼北圩门外的狼牙桩拔来之后,淡淡的笑着说:“咱们也该陪他玩玩枪了……” 火把在暗夜里烧着,把万家楼前的广场子烧成黯红的了。那座威武沉默的高楼,在白天看来有些苍凉衰老,在今夜的火光中,又仿佛恢复了往日那种雄视荒野的英姿。有一列儿臂粗的火把插在那座高楼的石墙间凸出的铁架上,活生生抖动的蛇舌上卷腾着黑色的油烟,高楼的楼影一忽儿沈黯,一忽儿明亮,就仿佛浴在闪电中一样;那蒙满苔迹的琉璃瓦脊,丛生着密密的一尺多高的瓦松;那飞起的檐角下交叉重叠的雕花漆柱,都跟遥远的时空绾连在一起,涂上了一层朦胧的神秘的颜彩。而那些挨挨擦擦涌向广场来的人群,全都沉迷在地面上赛会的光景里了。朱四判官要卷万家楼?一群蚂蚁要梦想抬大象呢?呸!也让他那个土角里没开过眼的蛤蟆来瞧瞧万家楼各房族出的会罢。在往常,赛会也是常有的,那些赛会不外是为了迎春、神日或者是祭祠,这一回,却是保爷、小牯爷和珍爷出的主意——为了朱四判官放言要卷万家楼,万家楼就大敞着四面圩门,热闹一番给那些土匪瞧瞧,万家没把那伙毛人放在眼上。十四夜晚,阴云没褪尽,欲满没满的月亮常在云后走,投落下一些晕糊糊的幽光,禁不住满街的灯笼火把一照,那点儿淡淡薄薄的光倒是可有可无了;赛会出会前,各房的灯队先拉了出来,一些扁大的红绿灯笼,方匣灯,带罩的头号马灯,挑在高竿上,一路成行的散在大街两面,竿头高过房檐灯火不断的摇曳着,光晕泼上人群的肩和脸,放眼朝远看去,简直就像是繁星。灯队各处散开之后,一簇儿开道的马队拥着万家楼年轻的族主保爷和他的兄弟业爷出现了。保爷是个潇洒人物,不单万家楼知名,走南到北,各处城乡也没有不知道的。在万家楼这族人里,拖胡子老头不是没有,偏偏论起辈份来,几个老长辈全是年轻人;保爷虽说只有卅三四岁年纪,可在十八岁那年,就帮着万老爷子领了七房的枪队;保爷自幼玩枪,并没打算日后自领枪队,玩枪就是玩枪,好像拎画眉笼子收藏各式紫沙茶壶一样,是个消遣。保爷的性格是多面的,淡起来,把各事都看成行云流水,拗起来,可比铁砧儿还要硬上三分。甚至连保爷自己也没想到“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那句话了,保爷玩枪兴致浓,近廿年玩下来,不知不觉的下了功夫;保爷玩过各式匣枪,八英手枪;玩过德造的马牌,英造的小蛤蟆;玩过左轮,勃朗林和自来得;不论哪种短家伙,保爷都能在衣兜里卸掉它,两手插进衣兜去,一面跟人谈闲,一面把它装拢来,连拆带装,前后不消一袋烟功夫就行。保爷不单枪玩得熟,使起枪来更拿手了,万家楼的人,有好些都瞧过保爷那手绝招儿——一只手装弹擦火带放枪,另一只手不用伸出袖笼。若论准头,老二房的小牯爷是远近知名的好枪手,保爷自说不如小牯爷;不过谁也没见他俩比过枪,——保爷就有这么个好脾气,不跟人争强。倒是小牯爷说是保爷玩枪只是学的花拳绣腿那一面,上不得正场儿。
今晚的保爷骑着他那匹心爱的白马“一块玉”,缓缓的从人群夹道的街头走过来,在族人眼里,觉得保爷今晚兴头足,出会前许是喝了几杯酒,把他那张眉清目秀的白脸染得有些儿红;马背上的保爷戴着一顶极为时新的黑呢礼帽,帽檐略为打斜;极轻极薄的灰鼠皮袍儿,紫缎团花面儿,没加幔袍,大簇的团花在一街灯色里闪着光灿。至于枪,保爷他是行步不离的,但保爷带枪则不像一帮粗汉那样,随意插在腰绦两边顺手的地方,拖着恶心人的大红大绿的绸穗子丝穗子;保爷的自来得手枪就装在左边的插袋儿里,拖出一截精致的黑皮带,另外在马囊两边特制的皮匣里,斜扣着两支快慢机。
“嗳,保爷,保爷,多早晚才出会呀?”
“月亮全升上屋脊了呀!”
马群经过老七房珍爷家的大门口,珍爷的妹妹跟一群花花朵朵的堂客挤在门楼下的高台级上,拎着两三盏灯笼,伸出去摇着,缠住保爷叫了。在万家楼,跟保爷同辈的弟兄姐妹一共只有四个人,其中以珍爷的妹妹最小,十九岁年纪就被族里官称做小姑奶奶。小姑奶奶是个爱撒娇使性子的女娃儿,好强得很,每回行赛会,得彩的不是长房就是二房,四十来岁的珍爷温吞惯了不以为意,小姑奶奶可有些不服气,这回七房派定沙河口田庄上出一台亮轿,小姑奶奶亲自放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