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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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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心里放着烧酒壶;买不着木料打棺材了,斧锤钻锯暂时收拾起来,涂了黄油挂在墙上,这才觉得自己的生命原就是那种呼吸似的叮咚叮咚,两耳听不着那个,人就像临终咽气一般,闷得要炸肺,两个小学徒也闲得手脚没处放了,抓起扫帚来扫铺儿,叫万才叱住了。 


【0101】
 
  “替我滚在一边,你们这两只浑虫!”他骂说:“平素笨得驴似的,连条墨线也牵不直,凿眼凿不齐整,落刨不知轻重,如今还没歇业呢,稀罕你们扫店?!”

  也不是存心要责骂谁,祗觉棺材铺儿总得像个棺材铺儿的样子,坐凳附近,刨花木屑盖住地面,到处散布着零碎的木头,唯有那样,这阴黯的铺儿里才有着遍地春花那么样的一种繁华,假如连这点儿繁华都扫尽了,只剩下两口冷丢丢的棺材,莫说是人,只怕连鬼都呆不住了。

  “替我去打两角子晚酒,”他躺在棺材盖儿上,反手从棺心里拎起锡壶,交待小学徒中的一个说:“多走几步路,到万梁铺的柜上去打,要原泡不渗花的,回顾走老何的担子上,切二两捆蹄,顺捎一包盐水花生来,拣那煮得透些儿的。”

  店铺门朝西,一天阴黯,也只有黄昏日落前的这段光景,有一方无力的淡淡的夕阳的影子从门楣下斜射过来,落在黑色墙砖上,仿佛是一张弥留的病脸,在那儿恋恋不舍的斜照着。每到这种辰光,人就无缘无故觉得凄迷,冷黯的沈愁铅般的灌进人骨缝,手脚都酸闲懒散了。

  总有些孩子们在铺外的石板巷中嬉游着,发出些浪沫般的笑声,有许多孩子对棺材铺总抱着神秘不祥的预感,仿佛铺里真的匿着某一种传说里的鬼灵,要从黯酒色的黄昏光里飞出来攫扑谁一样;他们成群的骑着竹马,发出嘿啷啷的喊叫,藉人多壮胆,像潮水似的从铺门前涌过去,让破冲碎的静寂在远去的喊声中重新汇拢。……多少年前也曾这样叫喊着的孩子们,都已经装进这长长的匣子里不再言语了,万才的喉咙痒痒的,打酒去的小学徒怎么还不见回来?!

  “你去找找他,小扣儿。”万才冲着另一个学徒说:“天快落黑了,甭蹲在那门角边,蝙蝠似的发楞。”

  那个叫小扣儿的学徒嗯应着,扭过身拔鞋子,刚拔起一只鞋,那边有条瘦小的人影子堵住了门,在石板巷对面长墙之上的苍茫天光里,看得见他双肩抖动着。

  “怎么,黑锁儿?”万才说:“你去哪儿这半天?”

  那个不说话,哭得咿咿唔唔的。

  “你它妈一个活甩熊!好端端哭什么?——谁欺侮了你?!”万才转朝拔鞋的那个说:“你把壁洞里的油灯替我点上,小扣儿。”小扣儿应声过去摸着点灯,万才又追着黑锁儿问说:“你替我打的酒买的菜呢?”

  “师……师……师傅,”黑锁儿带着哭腔说:“我捱了人家……打了!”

  万才忽楞一翻身,从棺材盖上坐起来说:“你说,你说,黑锁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壁洞里的菜油灯点亮了,晕朦的黄光照着跛拐着走过来的黑锁儿的脸,他的一边额角上肿得一个杯口大的青紫疙瘩,一条右腿也带了伤,一跳一跳的使脚尖点着地,想必是护疼。

  “找到万梁铺去打酒,”他说:“谁知那条街两头的栅门全叫枪队封住了,枪队上的人不准我进栅门,我拎起酒壶给他们瞧看,吵着要进去打酒,一个家伙劈面捣我一枪托,把我手里的酒壶夺去踩扁了!您看——”他举起被踩扁了的酒壶说:“好好一只锡壶,硬叫他踩成这样了!师……傅……”

  “笨,笨,”万才说:“你没跟他们讲明白,你是万才棺材铺里的学徒,到万梁铺去打酒吗?!枪队是万家楼的枪队,又不是防军里那些穿二尺半的虎狼,你跟他们说明白,他们怎敢伸出枪托乱捣人?!”

  “我全……说了,师傅,”黑锁儿使袖口抹着眼泪说:“他们只管撵我走,叫我不罗嗦,我再开口,他们又踢了我的膝弯。”

  “真它妈的造了反了!”万才拍着膝盖,两眼直能喷出火星来,漓漓咧咧的迸着口沫骂说:“我的学徒,自己舍不得打骂,反让他们来打骂?!我倒要自己去瞧看瞧看,看是哪一房族的枪队敢这么使蛮?有理便罢了,若是说不出道理来,我要他赔我的酒壶,还得上门替我赔不是,这真是……是他妈的,岂有……此理!”

  “我,我说万才老哥,您干嘛跟徒弟发这么大的脾气?嚷得整条巷子全听着?”不知什么时刻,门口又靠了一条黑影子,万才一阵嚷过去,那黑影子用浓浓的、闷郁的鼻音说,仿佛患了伤风病似的。

  无论那声音怎么变法儿,一听进耳,万才就知说话的人是谁了。

  “我倒不是跟小徒弟呕气,我是在气那蛮不讲理的家伙呢!”万才说:“你替我评评看,大板牙!——我要黑锁儿替我到万梁铺去打酒,他走到街口的栅门边,叫枪队上人无缘无故的拦住了,……你有事要封栅门不要紧,你遇人出入,总也得平心静气说一声,不知是哪个不通人性的家伙,竟把黑锁儿劈面捣了一枪托,踩扁他手里的酒壶,还又踢了他的膝弯。……你有种怎不拉枪去打江防军?连碰上羊角镇来的小蝎儿也挺不住,祗知撒腿朝回跑,却有脸来欺侮一个半桩小小子,这算是什么玩意?!……嗳,我说这话对不?……我万才决不是存心袒护自己的徒弟,祗是对方太没道理了!赶明儿,我要自去问牯爷,问他万家楼究竟出了什么事?要封住街内的栅门不让人进出,把枪队纵容得这么凶横法儿?!”

  “嗨,也难怪得你发脾气,老哥。”大板牙说:“你整天窝在黑角里打制棺材,哪知外面的变化?!……这两天,万家楼东面南面,全像落蝗似的,来了千万难民,牯爷怕他们任意糟蹋青禾,把各房的枪队全调到镇外去护禾去了,只留下老二房的枪队守圩子,枪支人手不够,又怕流匪趁机来抢劫,故此就把里外栅门全封了,那些枪队上人昼夜值更,又累又困,哪有肝火不旺的道理?”

  “嗯,”万才说:“既是牯爷有吩咐,我算认倒楣了,但则没有晚酒喝,我从喉咙痒到心里。”

  “要喝酒我这儿有。”大板牙说:“你瞧这儿!”他拍拍他被腰带勒着、没扣扣的长褂儿说:“我总是揣着一壶原泡老酒,有你喝的。”

  一听有原泡老酒可喝,万才的一心火气就消了,吩咐小扣儿搀着黑锁儿躺下歇着,一面手拍棺材盖儿说:“来来来,大板牙我的好兄弟,你今晚怎会有空来找我?你不是热火火的侍候着牯爷的吗?”

  “我是吃宗祠的饭,谁主理族事,我就得侍候谁。”大板牙闷声说:“从长房老爷子起,经保爷、业爷、侍候到牯爷,这是我在你面前讲句扒心话,牯爷这个人,可真难侍候,亏得我是个随和的人,要不然,这份差使我早就辞掉不干了。”

  “咱们先不谈这个,”万才说:“咱们先喝它几盅如何?你要是不避忌,你就过来;容我把小褥垫儿这么一卷,咱老哥儿俩,就在这棺材盖儿上喝。”

  “好罢,”大板牙说:“事情弄到这步田地,我就是不愿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成了。……我说老哥,怎么你这铺儿里,一共才祗有两口白木棺材?!”

  “没有存料了。”万才摊开手,苦笑说:“假如我买得着木料打棺材,哪还会闲得想喝老酒?!我这个人,算得上是天生的劳碌命,两只手一天到晚闲不得。”

  大板牙歪起屁股坐在棺盖上,打怀里摸出锡壶来,万才摸过那壶酒,大嘴套小嘴先喝了一口。

  “好酒,真个儿的,”他把酒壶递还给大板牙,想起什么来说:“你没旁的事罢?”

  “也可说没旁的事,”大板牙也喝了一口闷酒,使手掌抹去酒壶嘴儿上的口涎,递过壶去说:“牯爷他吩咐我来……先订两口棺材……等明晚,宗祠集议过后,牯爷他自会着人来扛……走。”

  “要么,也就是这两口,没有挑拣的了。”万才说:“卖了这两口棺,我跟徒弟没处睡,只好另打地铺啦!棺材铺里没存棺,不歇铺儿也得歇铺儿了。”

  大板牙又喝了口酒,翘起上唇嘘着气。

  “嗳,你说,大板牙,牯爷他好好的怎么又买起棺材来了?”万才这才突然想起来追问说:“你说,大板牙,镇上究竟又有谁倒下头来了?!”

  大板牙皱着眉毛,眉毛的黑影挡着眼睛。 


【0102】
 
  “问这个干什么,”他说:“你喝你的酒罢!”

  壁洞里的小油盏吐着黑色的油烟,灯头的小火焰像一只贪婪的红舌头似的,舐着壁洞顶上的那块砖头,许是年深日久从没打扫过,黑色的烟痕朝上爬,一直爬到梁顶去,连一截梁柱也叫熏黑了。

  两个人对坐在棺材盖儿上,反覆的递着壶,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闷酒,好半晌都没再说什么话了。

  外面起雾了,一团团乳白的浓雾,从半敞着的店门外挤了进来,使油灯的灯舌起了晕,但两人仍然递壶喝着酒,仿佛没觉着似的。

  巡更的梆子一路敲过来,又敲过去了。

  “你不说明了,我总有些不歇心。”万才说:“到底是什么人死了,要睡这两口棺材?”

  “我不能替牯爷说话,你知道的,老哥。”大板牙喉管跳动着:“除非我想睡第三口棺材!……你甭再追问我好呗,……你忍心看我大板牙死后用芦席卷尸?!”

  万才怔怔的拿眼望着他。

  “我不懂,”他喃喃的说:“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你可不是喝醉了罢?”

  “我倒巴望喝醉了。”大板牙说。

  灯盏里的油快耗尽了,灯焰扑突扑突的闪跳起来;睡在另一口白木棺里的黑锁儿睡着,还不时翻侧着,叽哩咕噜的说着梦话,棺材盖上的小扣儿还没睡,瞪眼望着梁头,仿佛在那儿想些什么。……两人还是在一口递一口的喝着闷酒,一面喝,一面还摇动锡壶,听听壶里还剩下多少酒?巡更的梆子再次敲过来,壶里的酒喝完了,原泡老酒的劲头就有那么足,两人分了一壶酒,眼里都有些朦胧,万才怎么看,大板牙那张脸都是双的,大板牙怎么看,万才那张脸也是两个。

  小灯就在这时刻熄灭了。

  酒力发作起来,万才有些恍惚,大板牙拎着锡壶,歪斜冲倒的走出去,匿进漫天黑雾里。他竟不知道,就这样和衣歪在棺材盖儿上睡着了,恍觉睡梦中有什么声音在摇撼着他,醒后才听得出那是宗祠楼顶上的钟声。

  躺在万梁铺套间眠床上的关八爷也听见了钟声。

  昨天急着离床,试扶着一支拐杖绕室而行,自觉左腿的伤势经过几天来的服药和调息,业已好转了很多,料想祗要伤口肿消脓尽转生新肉,不需等它收口,自己就能够跟着去盐市赴援的枪队一道儿上火线搏杀江防军了!无论如何,能够扶杖走动是很要紧的,万一牯爷事忙,自己总可以分往各房族去拜访拜访几位当家作主的长辈,或是走一趟沙河口,请珍爷兄妹出面召聚人枪,……万家楼跟小蝎儿他们闹了误会,死伤一些人固然是事实,但牯爷忙着料理死者的后事,而把去盐市赴援的大事耽搁下来,也算是打左了算盘……就这样想着,走着,走着,想着,不知不觉的走多了,夜来一经歇息,就觉伤口之上的筋肉有着一阵阵剧烈的抽痛,这种抽痛弄得人辗转翻侧,难以阖眼入睡。

  更声在黑夜里绕响着,隔着窗外的小院和一道低矮的花墙,关八爷仍能从格子窗棂间望得见爱姑居住的小楼上亮着灯火,灯光原本十分柔黯,怯蝶般停落在花级间放置的盆景的叶片上,不论有风无风,都微微颤动着;及至窗外起了大雾,那柔黯的灯光便被浓雾包裹着,化成一些迸闪的、游动的光粒,似有还无的贴在窗间的棂格上。

  他在静寂的深井般的夜央望着这样的灯光,他用对于一个饱受凌夷的生命的悲怜来疗冶自己肉体的疼痛;记不清是在哪一年的落着雾雨的秋天了?老六合帮的盐车在鲍家河口附近走岔了道儿,黄昏时,歇在一座被众多参天古树围绕着的野店里,那野店不像一般野店那样,祗是一些低矮的简陋的茅屋和苦竹枝编成的围篱,而是一座古老的青砖灰瓦砌成的大宅子,仿佛是衰落了的大户人家的住宅;许是连绵秋雨路途泥泞,偌大的野店里竟没有其他投宿的客旅,在一条长长黯黯拱廊间,祗亮着一盏阴红的灯笼。……如今在雾夜里望着贴映着窗棂的灯光,关八爷不知为什么竟会想起那夜的光景来。那天的黄昏是灰褐色的,天顶压着乌云,天脚却涂着一抹紫霾霾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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