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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的秦国,恰恰是无甚粘连的两张皮。加之方氏一族醉心掘丹神业,与外界极少往来,对天下大势之变化也是不甚了了。有此诸般原因,方氏老族长在丹穴城堡接到秦国水军的征召令时,竟操着齐语傲慢地笑了:“俺非秦人,凭何征召?秦国打仗得靠山东商贾么?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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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军司马急报统帅白起。冷竣的白起大感意外,秦人闻战则贺,精壮争相入军,百工踊跃应征,素常只为裁汰犯难,几曾有过拒绝征发之事?询问了方氏大致情景,白起便亲自到了郡守官署,冷冰冰话语掷地有声:“秦无法外之民。方氏居秦百年,采我丹砂,用我民力,多逃赋税,实为不法奸商。郡守宁无视乎?”其时,巴蜀两郡皆由蜀侯嬴煇统领,巴郡郡守正是嬴煇亲信。嬴煇本是秦昭王的第三个王子,因与安国君嬴柱争太子失利而被派任蜀侯;心下耿耿,遂有心结纳巴蜀强豪富商以图将来自立。巴郡郡守奉命行事,对方氏一族便只是笼络,从未有过依法勒商之举。然今日白起震怒,巴郡郡守却是大起恐慌,连夜秘密飞报了蜀侯嬴煇。嬴煇深知白起刚严善战,且得宣太后、穰侯与秦昭王之鼎力支持,自己虽是侯爵王子,然若以轻法之行抗拒,按照秦法不用上报咸阳,白起以上将军之权力便可将他拘押问罪!权衡之下,嬴煇对巴郡郡守只有一句回话:“但以国法行事,毋再报我。”
三日之后,方氏老族长被依法处斩。郡守明谕方氏:“在巴水手一律入军,在外水手月内召回入军;罚金十万,抵历年逃税之数;逾期不行,举族没为刑徒!”
遭此大变,方氏举族震惊,一时大乱。其时老族长的公子正在中原奔走经营,身在丹穴城堡的其余庶出公子又皆少不更事,惟有一个少妇算得正宗嫡系人物。此人正是公子正妻,年仅二十岁的玉天清。方氏有族规:巴蜀女可妾不可妻,嫡子正妻必娶之罘海女。这玉天清正是齐国之罘岛区的渔家女子,族操海业,以“海”为姓,人呼海清女。海清女貌美聪慧,有胆有识,少女时便被海滨渔猎族呼为海神女。一年,方氏之天主方士突发神谕:方氏第九代嫡子当以海神女为妻,此子之气已现之罘,稍纵即逝,着速成婚以镇方氏之厄!方氏老族长立即惶惶奔赴之罘海滨,终于寻觅得十七岁的海清女,为被自己定为身后掌事人的次子完婚。方氏为方士世家,成婚之法大是特异:凡天意镇厄之女,须在婚礼之后处子三年,始得合卺。有此族法,十七岁的海清女虽已结发开脸,却依旧是亭亭玉立的少妇处子。夫君天下奔走,海清女独守清幽山水,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号,叫做玉天清。渔女多奔放,玉天清却是沉静异常,每日只在族长书房襄助处置商事,竟日无一言,理事却从无差错。老族长尝对执事们感喟言之:“此女若为男子,俺方氏必当称雄天下也!”
变起突兀,族人执事们惶惶聚来,一口声要玉天清决断是逃是留。玉天清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做出了五则决断:其一,在巴水手每人奉送百金,立即入军,战后再回商社;在外水手月内无法归来,立即派一得力执事出江入楚,重金招募等量水手充做方氏水手入军。其二,罚金多纳十万,二十万金立即缴纳官署。其三,接连放出三只信鹞,急请公子回巴理事。其四,老族长就地简葬,不得依旧例运回齐国大肆铺排。其四,举族如常守业,凡有脱逃者立即沉江处死!末了,玉天清一字一顿道:“秦国正在如日中天,逃匿天边也是灭族之祸!方氏疏秦,绝非长策,若不改弦易辙,我族便无立足之地!”
寥寥数语,精于商道的方氏族人无不悚然警悟,异口同声拥戴玉天清主事。一番有条不紊地铺排,方氏一族终于没有作鸟兽散。便在此时,却传来了一个惊人消息:匆忙返程的长公子在云梦泽突遇巨浪吞舟,公子与十六名卫士随从无一生还!
玉天清没有一声哭泣,一身素服召集族人,似淡漠似肃穆竟隐隐然有天主方士之象,淡淡缓缓道:“方氏俗族有今日,天意也。族人若信得海清女可镇厄兴族,便留下与我共守祖业。否则,分了财货库金各自谋生。海清女与族人均等分财,决不以嫡系多占一钱。”
此言一出,族人感喟唏嘘,一时竟是默然无对。十几位族老一番计议,公推一资望最深的族老当场征询族人意向。片时之后,族老慨然陈辞:“聚族事大,无镇厄族长,我族纵聚族守业,也是灾祸连绵。海神女若做我族长,我族便聚!海神女若只权宜掌事,我族便散!”族人们也是纷纷嚷嚷,要海清女做族长主事,否则便作鸟兽散。玉天清默然良久,起身对族人肃然一躬:“兹事体大,容我明日作答。”便径自去了。
玉天清之难,却有一番分说。方氏一族自操持神业,日渐成为商旅望族,几代下来便有成了一套严苛的族规,尤其对族长的交接有明确法度:非常之期,嫡长子正妻可为掌事族长;但为族长,终身不得再嫁。海清女虽已嫁于方氏,然终未合卺,尚是处子之身;临危主事,原也只是出于急难之心,打算只要族人不散,安定之后便另举族长主事;不意族人竟以她为镇厄之神女,举族执意拥戴,便给海清女大大出了一个难题:不做族长,方氏立散,百余年丹砂巨商就此化为云烟;若做族长,便要终身守寡,满腹情愫将成一世磨难……那一夜,明月高悬,城堡深处的竹楼上,处子少妇玉天清一直痴痴伫立到东方发白。
清晨卯时,族老执事们纷纷聚来决事厅。玉天清只对着族老们淡然一笑,对着族长座案肃然一躬,便走上了已经被历代族长踩出深深脚窝的六级石板台阶。商社总事与执事们请示日后对秦国应对之策,玉天清道:“入秦籍,守祖业,散财货,固根基,秘密拓展中原商事。这便是我族日后方略。”族老执事们大是惊愕,不约而同地愤然嚷嚷,万事好说,惟独不能入秦籍!玉天清冷冷道:“方氏久事神业,闭目塞听已有八代,族人业已不知天下大势为何物也!方氏若得远图,便依我方略,否则,巴山丹穴便是举族葬身之地。尔等好自为之便了。”说罢起身便走。族老执事们慌忙一齐拜倒,请议一日而后决断。
秘密计议中,玉天清申明了族老执事们根本没有想到的一点:秦国越来越强,六国越来越弱,借此关节成为秦人正当其时;惟其成为秦人,方氏才能借强国之力席卷山东商社;若不为秦人,则只能以丹穴为业,富则富矣,王天下之商却是春秋大梦也!族老执事们顿时恍然,大是感奋,同声拥戴玉天清方略。暮色时分,诸般铺排已经筹划妥当,执事们立即开始忙碌。
巴郡郡守向白起与蜀侯禀报了方氏情形,白起念及方氏水手全数入军又甘愿倍出罚金,非但不再追究,且请准咸阳赐方氏新族长初爵两级。赐爵诏书到达之日,玉天清率族中族老执事大礼迎出,接诏后郑重地向特使申明:方氏居秦数世,实是老秦之民,自今愿弃客商之身,入秦籍,为秦人,诸般赋役与国人同等。特使回报咸阳,宣太后破例下诏:“方氏为秦人,秦始有大商矣!免方氏徭役,赐爵两级以示褒奖。”于是,方氏化入秦国,成了有第四级不更爵的秦商。
方氏变身大获成功,玉天清从此走上漫长的商旅生涯……
豁达的吕不韦第一次不能成眠了。
如此一个寡妇清,此刻在中原还是在巴蜀?她是否还在暗中关注着秦国,关注着吕不韦?虽入秦籍,寡妇清终是齐人,她有事秦之心么?诸般心思纷至沓来,吕不韦终夜辗转反侧,清晨刚刚朦胧睡去,却闻外厅急匆匆脚步轻悄悄话语纷杂交织,竟霍然离榻坐起:“莫胡,有事么?”莫胡轻盈飘进寝室低声说了一句,吕不韦立即下榻出了寝室,大步匆匆来到了书房。
一支熟悉的宽简工稳地插在案头笔架的中央!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吕不韦便决意会见这个神秘人物。按照宽简上刻画的路径图,吕不韦的垂帘缁车于暮色降临时终于来到了咸阳西南的沣京谷。这片山水并不陌生,当年华月夫人的历历往事还时常依稀浮现在吕不韦心头。到得那座巨石码头,吕不韦吩咐驭手与两名随行剑士留在岸边,自己只带着扮做童仆的莫胡上了山道。在一片松林入口处,两名黑衣人正在等候,验看了宽简便领着吕不韦进了林木荒莽的沣京废墟。
明亮的灯光闪烁在一片茅屋庭院。吕不韦记得,那正是华月夫人曾经的快乐居所。进得庭院,两名黑衣人在茅屋门外站定,廊下灯影里一名少女恭谨地将吕不韦引进了茅屋。吕不韦当年曾经是营造密室的高手,一进门便看出这茅屋决非其质朴外观那般简单——宽阔敞亮,重帘叠帐,显然是入深极大,一直通到了背后的山崖山洞亦未可知;脚地铺着厚厚的彩织地毡,任你身如山岳也没有丝毫声息。吕不韦依着少女手势,从容在东首案前落座,莫胡便站在了身后。另有一少女捧来煮好的鲜茶。吕不韦方啜得两口,却闻身后莫胡猛然一声喘息,蓦然抬头,心下便是猛然一跳!紫红的大屏后悠然转出一道黑柱——身着一领黑袍,面垂一方黑纱,正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对面座案前。
“文信侯老矣!”略显苍老的女声喟然一叹。
“清夫人别来无恙?”吕不韦不期然漾出了当年的满面春风。
“今日不速之请,得文信侯拨冗赴约,玉天清先行谢过。”黑衣人微微一礼便坐回到了对面案前,“文信侯治秦有方,老身时常感喟于心,惜乎无由得诉也。今日之约,略表寸心而已。老身一生无空言,亦望文信侯坦诚相向,毋得虚与周旋。”
“不韦谨受教。”吕不韦慨然拱手,“清夫人商道沧桑五十余年,亦曾救国于急难之时,不韦素来敬佩,却无由酬谢,心下惭愧久矣!”
“区区之举,文信侯幸勿上心了。”
“私恩身报,国恩功报。受恩无报,此不韦之不安也。”
“文信侯心有疑团,但说便是,无须以愧疚表疑。”
吕不韦原本欲引得神秘的寡妇清自己说出关注他的动因,不意这个老夫人竟是洞若观火,要他明白说话,思忖遮掩不得,便一拱手坦然道:“不韦心下不明者惟有一事:夫人何以时时关注不韦行止,总在急难关节处现身襄助,纵无所图,亦有因由,盼夫人明告。”
“也好,老身便说。”玉天清悠然一笑,“文信侯为商之时亦曾称雄天下,当知商旅所盼者,官府重商之法度也。邦国重商,则商贾兴。邦国贱商,则商贾亡。秦国固强,然法度贱商却是天下之最。文信侯秉政,渐开宽政之风,渐行农商并重之道,诚天下大幸也!老身既为秦商,不该助一臂之力么?”
默然良久,吕不韦慨然一句:“夫人远见,过我所望也!”
“且慢。”玉天清轻轻叩案,“老身也有一己之求。”
“夫人但说。”
“我有一族侄,欲入仕途,托你门下如何?”
“国家求才,此事何难!”
“好。日后但有持‘清’字简投你者,便是我侄。”
吕不韦点点头,略一思忖道:“夫人,不韦也有一请。”
“两座馆所,百万金,无须你请。”
吕不韦摇摇头:“不韦此请不成,宁不受援。”
玉天清显然一怔:“文信侯……可是要老身示以真容?”
“不情之请,夫人见谅。”
“天意也!”玉天清粗重地叹息了一声,“你担国政,不受疑人之援,却也该当。”说罢一挥手,两名侍女便退到了大屏之后。吕不韦回头一瞄,莫胡也轻步出门守侯去了。玉天清一抖黑丝大袖,一双纤细丰满白如凝脂般的手搭上了发冠,随着一头乌云般黑发散下,垂面黑锦倏忽落地,一张带着血红伤疤的丑陋面孔在灯下煞是狰狞可怖!
“夫人能否见告……”吕不韦声音有些颤抖。
那双绝美的手又缓缓抬起,不知如何在头上一绕,黑冠黑丝便依然故我,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想知道,我也无须相瞒。”玉天清轻轻叹息了一声,“要救我族,海清女便要永生做贞女,做寡妇清。留得处子面容,人我皆多不便……”平静淡漠的话语中渗着一丝细微的沙沙声,依稀便是秋夜苍凉的细雨。
又是默然良久,吕不韦起身深深一躬,一句话没说便出门去了。到得庭院门口,一个黑衣中年女子却从灯影里走了出来:“文信侯,夫人在咸阳灞上有金库一座。这是路径图。这是入库宽简。”吕不韦接过两样物事道:“若有要事,如何得见夫人?”中年女子沉吟片刻道:“夫人素来不喜人约,然从来不误大事,文信侯毋忧也。”吕不韦说声知道了,便一拱手去了。
回到咸阳,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