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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戚少商终于忍不住神龙发威,二话不说,马步一蹲,一招“提抱桩”,一双手臂把顾惜朝的腿紧紧一箍,直接把他扛到肩上。
戚少商忽然出招,速度奇快,大出顾惜朝意料之外,顾惜朝又失了内功,反抗不得,就被扛了上去,头朝下地挂在戚少商背后。
众人强忍笑容,生怕被顾惜朝看见,那可说不准会有什么下场。
顾惜朝怒吼了一声:“戚少商!”意图挣扎。戚少商双手铁箍一般箍住他的腰和腿,也怒喝道:“你再乱动!……”
他说的第二句声音极低,旁人都没有听见。顾惜朝却在恶狠狠地赌咒了一句“这回我失了武功,虎落平阳被犬欺,下回你给我等着!”之后就老老实实地不再挣扎。戚少商虽然被骂做“犬”,倒也不和他计较。
众人不由得再次倾心敬服戚楼主的神通,一句话就能摆平如此难缠的顾惜朝。
戚少商大踏步向前飞奔,肩上扛了一个人,速度却丝毫不比其他人慢,轻功之精湛亦实令人叹服。
戚少商的手臂结实而有力。
顾惜朝的腰瘦而柔韧。
戚少商的背宽阔而健壮,肌肉坚实,所以看上去虽然瘦,但其实一点也不会咯的慌。
所以顾惜朝实实在在地后悔惹戚少商发彪了。被人扛在肩上飞奔的滋味,实在一点也不好受。
铁手内功深厚,离戚少商又近,所以刚才那句话他想不听见也不行。
戚少商说的是:
“再乱动我就打你的屁股!”
铁手毫不怀疑,如果顾惜朝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戚少商打了屁股,他绝对会再发动一场千里追杀。
戚少商这个玩笑,实在开得有点危险。
但戚少商本来就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
黄昏时,众人已能隐隐看到极远处树林掩映中白色楼宇的一角。
顾惜朝却突然道:“把我放下来,我刚才看到旁边有个山洞,我们今天就在那里歇息。”
戚少商一怔,把他放下来道:“不走了?”
雷震怒道:“马上就要到了,你现在大白天的要我们歇在山洞里又是打的什么鬼主意?”
顾惜朝先理了理一路上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衣衫,揉了揉酸软的腰,才冷笑道:“等我们到了白玉楼,天已全黑,你们愿意夜探鬼宅?”
雷震道:“你明明说里面没有鬼的!”
顾惜朝冷冷道:“不管有鬼没鬼,显然夜里更是容易作怪。我们在这里整歇一晚,明天白天我们气势涨而他们气势消时去破关,胜算显然更大。”
武当的松鹤道长亦点头道:“顾公子此言甚是有理。”众人亦均表赞同,一行人便寻到顾惜朝所说的山洞。山洞不小,各派自选了地方,挤挤勉强也能过一夜。
戚少商提议分批守夜,于是他自己就被当仁不让地分到了顾惜朝一批,因为所有人似乎都觉得,只有他戚少商才能摆平顾惜朝。
山洞外点燃了三堆篝火,雷门一堆,北镜山庄一堆,顾惜朝一个人坐在另一堆火前。
戚少商左看,右看,最后还是往雷门那边走去。
雷震却说:“戚楼主,你还是去那边看着顾惜朝比较好,免得他又生出什么事端。”
戚少商左看右看,都觉得雷震的表情确实很诚恳。于是他又走到顾惜朝面前,坐下。
顾惜朝并没有理他。顾惜朝抱着膝,似乎在全心全意地眺望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
戚少商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自己生平所见的,生得最好看的男子。
他不但生得好看,他还惊才绝艳。
“九现神龙”戚少商自己就是令人一见便即心折的人物。而连戚少商这样的英雄都曾为顾惜朝的才华倾倒,继而将连云寨大寨主之位拱手相让,又遑论他人?
更重要的是,顾惜朝还有那么一种独特的气质。令他不论在什么地方,不论在怎样的人群中,别人一眼望过去,就只能看见他一个人。
不是鹤立鸡群。而是,茫茫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
这又该是怎样的孤寂?
火光映在顾惜朝脸上,居然把他的神色照得有几分柔和。
自从旗亭酒肆那一夜之后,戚少商好像就再也没有看见过顾惜朝柔和的神情。
即使是没有翻脸之前的顾惜朝,他脸上的神色,也总是又骄傲,又坚忍,不管他的五官线条其实有多柔美,他的每一种神情都是坚硬的。对于他这样野心勃勃的人,他必须坚硬到底,才能伤敌,护己,在满是荆棘的路上一步步走下去。
柔情这种东西,他即使有,恐怕也只是对他已经故去的妻子傅晚晴。
而傅晚晴一死,他即使有柔情,也无处可付。
顾惜朝没有喝酒的时候,眼睛并不亮。
他的眼睛很深,好像时刻都藏着让人永远也弄不懂的心思。
他的眼睛很黑,好像漆黑的夜空一样遥远不可触摸。
他喝醉的时候,也不是他眼睛最亮的时候。
戚少商见过他的眼睛最亮的时候。
是在戚少商对他说“我把你当知音”的时候。
可惜那一道亮光,已被他自己亲手抹灭扼杀。
今夜,顾惜朝的眼睛就不亮。
当戚少商终于决定先开口,喊他一声:“顾惜朝”的时候,他才缓缓回过头来看戚少商。
或许夜晚总能让人卸下一点防备。顾惜朝的眼神仿佛也充满了寂寞与苍凉。
戚少商从未如此深刻地感觉到人生本是寂寞而又无奈的。
戚少商向来醒时是个快意恩仇、意气风发的英雄,醉时是个有花即折,风流倜傥的豪客。这五年来竟然渐渐感觉到在他二十多年岁月中从来与他无缘的“寂寞”二字,已经令他十分不安。
但他即使是在从噩梦中惊醒后辗转不得入眠以至于无聊到“数更筹”时,也未曾像今夜一般,被顾惜朝一个眼神铺天盖地带来的寂寞与苍凉的气息彻底淹没。
这让戚少商有点慌乱,也有点伤感。
他禁不住想,这五年,顾惜朝是怎么过的?是不是也曾夜半惊醒,辗转无眠,细数更筹?
顾惜朝低声念道:“君不见,白玉繁华十二楼,清歌萧瑟三千愁。”淡淡一笑,又道:“大当家的,你这五年过得如何?”
顾惜朝的语气平淡随意,好像只是一个老朋友。
戚少商也的确不想追究太多,破坏这个夜晚。所以他也只是像个老朋友一样,微微一笑,答道:“只是忙于金风细雨楼事务,别无其它。你呢?这五年你都在哪里?”
顾惜朝抱着傅晚晴的尸体一去,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戚少商自然也没有派人刻意去打听,铁手等人也从未向他提起过,“顾惜朝”这三个字,除了午夜惊梦,便再也没有在他生活中出现过。
顾惜朝淡淡地道:“我将晚晴的尸体烧化了,这样她的骨灰便可以日日陪伴着我。我请僧人为她超度,自己也在寺庙里看了许多佛经。近两年,有时也去各地看看山水。这五年时光,也就这么过了。”
戚少商吃惊地瞪着他:佛经?这几年他竟然大都是看着佛经听着木鱼声度过的?
顾惜朝本就是个书生,他既能博览群书,通晓百技,那么静下心来通读佛经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个简单的功课罢了。只是读了这几年的佛经,好像一点也没把顾惜朝变成一心向善、四大皆空的世外高人。他好像还是那个顾惜朝。
若要说变化也不是没有,似乎少了几分当年那咄咄逼人的狂傲之色,却变得有些淡漠,好似看透了许多。
——可这变化是当真如此么?顾惜朝,当真也会变么?
“只是这次出门不巧碰到霹雳堂的人,我自从当年心脉受伤后就时常发作,与他们打斗的时候不巧旧伤复发,便落入了他们手上。”
说起这些,顾惜朝的表情竟然还是带着点嘲讽,带着点冷漠,好像那个五年来时时旧伤复发,最后被废了武功的人是别的什么人。
他一向对自己狠。
所以他做事待人向来都一狠到底。
这不是英雄的作风。
却是枭雄的作风。
但这世上唯有两个人他没有对他们狠到底。
一是他的亡妻晚晴——他本来也不必对自己的妻子狠的。
另一个就是戚少商。
但戚少商却是他必杀的人——因此他必须要对他狠到底。
可戚少商也是唯一一个把他当知音的人——因此他没有对他狠到底。
所以他败了。
所以他距枭雄只有一步之遥。
而只要有戚少商拦在他面前,他就永远也迈不过这一步。
怎么看戚少商都应该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戚少商呢?顾惜朝又何尝不该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顾惜朝好像的确成了戚少商的肉中刺。
这根刺,还不偏不倚地长在戚少商的心头上。
它让戚少商梦见顾惜朝的次数比梦见息大娘的次数还要多得多。而且只要他从有顾惜朝的梦中惊醒后,这一夜就别想再睡着了。
是谁说过?恨比爱更强大,更长久。
“楼高愁长思难断,相见无由数更筹。此情几时休?”
好像也可以用来形容他和顾惜朝。只不过这个“情”大概应该解作仇恨之情吧。
顾惜朝忽然淡淡地笑了笑。“大当家的,此刻你的心中,可是在想着我?”
戚少商怔住。他的确是在想顾惜朝,想着他们的过去。此情此景,这并没什么奇怪的。
可是看着顾惜朝似笑非笑的眼睛,他居然有一种秘密的心事被人揭穿的感觉,脸上居然微微地红了。
戚少商已经多少年没有脸红过了?
又或许,只不过因为是这篝火太热了。
顾惜朝又微微一笑,道:“大当家的,你这些年来,想必也清清楚楚地尝到了‘寂寞’二字的滋味吧。”——顾惜朝竟连他心里想的什么都一清二楚。
——或许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正是你的敌人。
除了顾惜朝,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他。从来没有人想像得到,鲜衣怒马、群龙之首的戚楼主,居然会寂寞。
自别知音少,弦断无人听。
戚少商想,其实他俩都是寂寞绝顶的人。
息红泪嫁作他人妇。傅晚晴香魂随风散。
息红泪是否真的知戚少商?傅晚晴又是否真的知顾惜朝?
两位红颜,终非知己。
顾惜朝惊才绝艳,不堪埋没于这尘世庸俗秽乱,但他又偏偏出身卑下,空有一腔大志,却无施展处。于是竟不得不与朝廷中一干奸人为伍。——只是这所谓“奸人”,或许也不过是败者寇罢了。
戚少商识他才学,知他大志,愿给他连云寨一方天地,可惜即便顾惜朝没有背负追杀戚少商的使命,这漠北连云寨,又岂容得下凤翔千里?
如若顾惜朝有他戚少商的机遇,或许时至今日,至少也是如金风细雨楼楼主一般的身份,展才华、定时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到那时戚少商与他,不论是伙伴或对手,英雄对英雄,又该是何等的豪情傲意?
可傅晚晴却只愿她的丈夫做一个铁手那样的大侠。
连戚少商都做不来的“大侠”。
所以顾惜朝终是负了她。
而息红泪,却真正是大好女子,巾帼英杰。
只是,戚少商一直以来想要过的是快意长弓,纵横江湖,挥斥方遒的日子,息红泪并不是那个一直能陪他的人。她想要的终是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怜她的人。
戚少商也终是负了她。
男儿重立业,一负息红泪;游戏万花丛,再负息红泪。
或许是戚少商当时还年轻,还不懂寂寞滋味。
又或许是戚少商毕竟还未曾尝过何谓刻骨铭心,念兹在兹,心中再容不下他人。
就像他对顾惜朝的恨一样刻骨铭心,梦里也念兹在兹,竟没有他人挤得进这一方天地。
戚少商禁不住叹了口气。
他太不缺兄弟和朋友了。他实在不应该孤独的。
可繁华落尽后,却什么也不剩下。有些东西,岂非是兄弟和朋友永远给不了的。
比如,家。
他已经开始想要一个家。
想要有一个人,即使他在远方,也会有一个人,能让他时刻记挂在心上。有一个人,让他一想到就觉得淡淡的安定,还有一点小小的欢喜,会不由自主地微笑。
有了这个人,其实就等于有了家。
他却什么也没有。
顾惜朝呢?顾惜朝大概曾经有过,却失去了。
天地间似乎都变得很寂寞。
夜也似乎变得很寂静。
这寂静中,任何声音都会显得有点刺耳,何况戚少商的耳力又实在很好。
“于师弟,你要是害怕,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昨天晚上开始你就一直在那说什么鬼啊鬼的,丢尽了我们北镜山庄的脸!”
原来那个一直很害怕的人却是北镜山庄的弟子。
另一人语带哭腔:“吴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文师姐……”
“你有什么资格提文师妹!你……”
顾惜朝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站起来朗声道:“时辰到了,可以换人了。”
下一批守夜的是铁手和萧家、云霄阁。
戚少商就躺在顾惜朝旁边。顾惜朝很快就沉入睡眠。
顾惜朝熟睡的时候,嘴微微嘟起,样子居然很像一个纯真的孩子。
戚少商却居然开始有点忐忑。
好像纯情的少年初次望着心中仰慕的女孩在自己身边沉睡那样的忐忑。
他好像只有曾在十多年前,他还只有十三岁的时候,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实在令他有点莫名其妙。
他也不是第一次躺在顾惜朝身边。旗亭酒肆那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