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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51-鲁迅杂文精编-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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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论“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中国人或信中医或信西医,现在较大的城市中往往并有两种医,使他们各得其所。我以为这确是极好的事。倘能推而广之,怨声一定还要少得多,或者天下竟可以臻于郅治。例如民国的通礼是鞠躬,但若有人以为不对的,就独使他磕头。民国的法律是没有笞刑的,倘有人以为肉刑好,则这人犯罪时就特别打屁股。碗筷饭菜,是为今人而设的,有愿为燧人氏以前之民者,就请他吃生肉;再造几千间茅屋,将在大宅子里仰慕尧舜的高士都拉出来,给住在那里面;反对物质文明的,自然更应该不使他衔冤坐汽车。这样一办,真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我们的耳根也就可以清净许多罢。    
    但可惜大家总不肯这样办,偏要以己律人,所以天下就多事。“费厄泼赖”尤其有流弊,甚至于可以变成弱点,反给恶势力占便宜。例如刘百昭殴曳女师大学生,《现代评论》上连屁也不放,一到女师大恢复,陈西滢鼓动女大学生占据校舍时,却道“要是她们不肯走便怎样呢?你们总不好意思用强力把她们的东西搬走了罢﹖”殴而且拉,而且搬,是有刘百昭的先例的,何以这一回独独“不好意思”?这就因为给他嗅到了女师大这一面有些“费厄”气味之故。但这“费厄”却又变成弱点,反而给人利用了来替章士钊的“遗泽”保镳。    
    八结末    
    或者要疑我上文所言,会激起新旧,或什么两派之争,使恶感更深,或相持更烈罢。但我敢断言,反改革者对于改革者的毒害,向来就并未放松过,手段的厉害也已经无以复加了。只有改革者却还在睡梦里,总是吃亏,因而中国也总是没有改革,自此以后,是应该改换些    
    态度和方法的。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解读    
    鲁迅的著名的“打落水狗”《坟》:《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真正是反自由主义,反妥协主义的宣言。旧势力的虚伪的中庸,说些鬼话来羼杂在科学里,调和一下,鬼混一下,这正是它的诡计。其实这斗争的世界,有些原则上的对抗事实上是决不会有调和的。所谓调和只是敌人的缓兵之计。狗可怜到落水,可是它爬出来仍旧是狗,仍旧要咬你一口,只要有可能的话。所以“要打就得打到底”——对于一切种种黑暗的旧势力都应当这样。但是死气沉沉的市侩,——其实他们对于在自己手下讨生活的人一点儿也不死气沉沉,——表面上往往会对所谓弱者“表同情”,事实上他们有意的无意的总在维持着剥削制度。市侩,这是一种狭隘的浅薄的东西,它们的头脑如果可以说这是头脑的话,被千百年来的现成习惯和思想圈住了,而在这个圈子里自动机似的“思想”着。家庭,私塾,学校,中西“人道主义”的文学的影响,一切所谓“法律精神”和“中庸之道”的影响,把市侩的脑筋造成了一种简单机器,碰见什么“新奇”的,“过激”的事情,立刻就会像留声机似的“啊呀呀”的叫起来。这种“叭儿狗”“虽然是狗,又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鲁迅这种暴露市侩的锐利的笔锋,充分的表现着他的反中庸的反自由主义的精神。    
    ——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


第二部分随感录三十八

    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    
    “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除精神病学上的夸大狂外,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照Nordau等说,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疾俗,渐渐变成厌世家,或“国民之敌”。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所以多有这个“个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    
    “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至于对别国文明宣战,却尚在其次。他们自己毫无特别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拿来做个影子;他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他们的国粹,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倘若遇见攻击,他们也不必自去应战,因为这种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的人,数目极多,只须用mob的长技,一阵乱噪,便可制胜。胜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胜了;若败了时,一群中有许多人,未必是我受亏:大凡聚众滋事时,多具这种心理,也就是他们的心理。他们举动,看似猛烈,其实却很卑怯。至于所生结果,则复古,尊王,扶清灭洋等等,已领教得多了。所以多有这“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不幸中国偏只多这一种自大:古人所作所说的事,没一件不好,遵行还怕不及,怎敢说到改革?这种爱国的自大家的意见,虽各派略有不同,根柢总是一致,计算起来,可分作下列五种:    
    甲云:“中国地大物博,开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这是完全自负。    
    乙云:“外国物质文明虽高,中国精神文明更好。”    
    丙云:“外国的东西,中国都已有过;某种科学,即某子所说的云云”,这两种都是“古今中外派”的支流;依据张之洞的格言,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人物。    
    丁云:“外国也有叫化子,——或云也有草舍,——娼妓,——臭虫。”这是消极的反抗。    
    戊云:“中国便是野蛮的好。”又云:“你说中国思想昏乱,那正是我民族所造成的事业的结晶。从祖先昏乱起,直要昏乱到子孙;从过去昏乱起,直要昏乱到未来。……我们是四万万人,你能把我们灭绝么?”这比“丁”更进一层,不去拖人下水,反以自己的丑恶骄人;至于口气的强硬,却很有《水浒传》中牛二的态度。    
    五种之中,甲乙丙丁的话,虽然已很荒谬,但同戊比较,尚觉情有可原,因为他们还有一点好胜心存在。譬如衰败人家的子弟,看见别家兴旺,多说大话,摆出大家架子;或寻求人家一点破绽,聊给自己解嘲。这虽然极是可笑,但比那一种掉了鼻子,还说是祖传老病,夸示于众的人,总要算略高一步了。    
    戊派的爱国论最晚出,我听了也最寒心;这不但因其居心可怕,实因他所说的更为实在的缘故。昏乱的祖先,养出昏乱的子孙,正是遗传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后,无论好坏,改变都不容易的。法国G.LeBon著《民族进化的心理》中,说及此事道原文已忘,今但举其大意——“我们一举一动,虽似自主,其实多受死鬼的牵制。将我们一代的人,和先前几百代的鬼比较起来,数目上就万不能敌了。”我们几百代的祖先里面,昏乱的人,定然不少:有讲道学的儒生,也有讲阴阳五行的道士,有静坐炼丹的仙人,也有打脸打把子的戏子。所以我们现在虽想好好做“人”,难保血管里的昏乱分子不来作怪,我们也不由自主,一变而为研究丹田脸谱的人物: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但我总希望这昏乱思想遗传的祸害,不至于有梅毒那样猛烈,竟至百无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样,现在发明了六百零六,肉体上的病,既可医治;我希望也有一种七百零七的药,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病。这药原来也已发明,就是“科学”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又打着“祖传老病”的旗号来反对吃药,中国的昏乱病,便也总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势力虽大。但如从现代起,立意改变:扫除了昏乱的心思,和助成昏乱的物事儒道两派的文书,再用了对症的药,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如此几代之后待我们成了祖先的时候,就可以分得昏乱祖先的若干势力,那时便有转机,LeBon所说的事,也不足怕了。    
    以上是我对于“不长进的民族”的疗救方法;至于“灭绝”一条,那是全不成话,可不必说。“灭绝”这两个可怕的字,岂是我们人类应说的?只有张献忠这等人曾有如此主张,至今为人类唾骂;而且于实际上发生出什么效验呢?但我有一句话,要劝戊派诸公。“灭绝”这句话,只能吓人,却不能吓倒自然。他是毫无情面:他看见有自向灭绝这条路走的民族,便请他们灭绝,毫不客气。我们自己想活,也希望别人都活;不忍说他人的灭绝,又怕他们自己走到灭绝的路上,把我们带累了也灭绝,所以在此着急。倘使不改现状,反能兴旺,能得真实自由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做野蛮也很好。——但可有人敢答应说“是”么?    
    解读    
    剖析中国人“自大”的老毛病时,鲁迅首先给“自大”提出两个对立的命题:“个人的自大”与“合群的爱国的自大”,并指明中国人的毛病在于缺的是前一种自大,多的是后一种自大。    
    所谓“个人的自大”者,并非属于个人品德修养方面,属于谦虚与骄傲范畴内的自大者,而是特指有独立人格独异思想,有创新精神,并充满自信地勇敢地向着普通人遵奉着的传统信条与陈旧生活模式挑战,即“对庸众宣战”的人,是那些政治宗教道德以及科学改革的先行者,那些对社会前进历史进步做出较大贡献的人物。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这样的人越多,发展便越快。所以,鲁迅感慨道:“多有这‘个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    
    而“合群的爱国的自大”,则是党同伐异,是多数不肯觉悟的、不觉悟的麻木的人对少数革新的人宣战。……“爱国”与“自大”的核心内容是:古人所做所说的事,没一件不好。……其结果,不是改革,不是前进,而是倒退、复古。所以,“多有这‘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为了补救“不长进的民族”,必须彻底医治“中国的昏乱病”……鲁迅在这时候1918年为改造中国社会,为中国国民开出的“科学”之药方,成为“五四”时期及其后彻底反封建的光辉旗帜之一。    
    ——李文儒《走进鲁迅世界》


第二部分随感录四十八

    中国人对于异族,历来只有两样称呼:一样是禽兽,一样是圣上。从没有称他朋友,说他也同我们一样的。    
    古书里的弱水,竟是骗了我们:闻所未闻的外国人到了;交手几回,渐知道“子曰诗云”似乎无用,于是乎要维新。    
    维新以后,中国富强了,用这学来的新,打出外来的新,关上大门,再来守旧。    
    可惜维新单是皮毛,关门也不过一梦。外国的新事理,却愈来愈多,愈优胜,“子曰诗云”也愈挤愈苦,愈看愈无用。于是从那两样旧称呼以外,别想了一样新号:“西哲”或曰“西儒”。    
    他们的称号虽然新了,我们的意见却照旧。因为“西哲”的本领虽然要学,“子曰诗云”也更要昌明。换几句话,便是学了外国本领,保存中国旧习。本领要新,思想要旧。要新本领旧思想的新人物,驼了旧本领旧思想的旧人物,请他发挥多年经验的老本领。一言以蔽之:前几年渭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几年谓之“因时制宜,折衷至当。”其实世界上决没有这样如意的事。即使一头牛,连生命都牺牲了,尚且祀了孔便不能耕田,吃了肉便不能榨乳。何况一个人先须自己活着,又要驼了前辈先生活着;活着的时候,又须恭听前辈先生的折衷:早上打拱,晚上握手;上午“声光化电”,下午“子曰诗云”呢?    
    社会上最迷信鬼神的人,尚且只能在赛会这一日抬一回神舆。不知那些学“声光化电”的“新进英贤”,能否驼着山野隐逸,海滨遗老,折衷一世?    
    “西哲”易卡生盖以为不能,以为不可。所以借了Brand的嘴说:“Allornothing!”    
    解读    
    折衷,大概可以算是我们中国人的“一粹”了,所以它如此的常生常灭,常灭常生。    
    你要真正透彻地弄清楚什么是折衷、什么是折衷的最大最广泛的应用——一直困扰着我们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吗?而且又想要在几百字的文章中就能做到,那就仔细读读鲁迅这篇文章吧。    
    这折衷的实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实质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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