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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郑两兄今日皆定居纽约。我们几位白头宫男,偶尔相聚,戏谈沙坪往事,还是欢笑不绝的。
我那部处女作俊来写得半途而废。主要的原因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尤其是洋书。第二则是那位主编希望我「倒写」;我不习惯。那时美日在太平洋上的海空鏖战正烈。主编要我以当前大战为借鉴,先自「将来」写起。——事隔五十多年了,想不到他那时对我的指派,今日竟由我的学生和朋友王书君教授,一肩挑起来了。书君近在哥大荣任「访问学者」,他的两本有关二次大战海空战钜著,正畅销两岸,真可喜可慰也。
另一个改变我写作计画的原因,是research经验多了,在其他课程的期终作业里也可尽量发挥。我选贺昌群老师的「南北朝史」和「秦汉史」,秦汉史的期终作业,我就把它通俗化一下发表了。稿费是够三个臭皮匠,吃一顿「小金刚」(沙坪坝上香味四溢的小餐馆)。
大三时,我选修顾颉刚先生的「商周史」,也把期终作业写成〈中国郡县起源考〉。曾蒙顾老师用朱笔作长批,说什么「有眼光、有裁断」,大大奖励一番。前年顾师百年冥诞,各界盛大纪念。我忽然也收到一份请东,便道去苏州参加。我问顾潮学妹如何找到我的名字。她说她们正替顾师编年谱,查看顾师日记,发现了我的名字,「还有分数呢!」——半个世纪未碰「商周史」了,真愧对名师。但是这篇短短的期终作业后来在「安徽学院」(今日安大前身)的学报上发表了,史系主任李则纲教授和中文系主任朱清华教授都批览了。它竟变成我进入安大教书的敲门砖。后来我进哥大,它也帮我在哥大的「中国历史研究部」找了一份工作,因为它证明了我可读中国古书。
最可笑的是,它又把我介绍成「小门生」的身分,去替胡适老师写自传。替胡老师写自传(写传记或年谱是另一回事),不深入古籍,胡老师是不要的。这一点我想罗尔纲先生一定知道。——一篇短短的期终作业,混了这么多碗饭吃,真如胡老师所说的:「社会对一个人的报酬,实远大于一个人对社会的贡献。」然追根究底,我这项「一技随身」,实启蒙于郭廷以老师「中国近代史」那一课。
做会了research,兴趣也广泛了,学不主一,东掐掐、西抹抹,结果一事无成,连郭老师所启蒙的一本简明中国海军史,也没有缴卷,真愧对数十年来的良师益友。老大徒伤悲,悔恨无已。「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后辈青年学子,毋步老朽后麈。
纽约接机以后
一九四三年我在中大毕业后,曾考取中大历史研究所作研究生。无奈离家日久,返乡省亲心切。其时家乡敌军已退走,川皖之间尚有安全的陆路可通,我就还乡了。翌年汤恩伯打败仗,河南陷敌,我又得机入「安徽学院」作讲师,中大便没再复学。一九四八年赴美留学;四九年大陆政权易手,回忆沙坪师友,就如同隔世了。
谁知在五〇年代中期某月日,我忽然收到一封发自台湾的国际邮笺,字迹好熟悉。一看原来是郭廷以老师寄来的,真喜出望外。信中他说即将访问纽约,并写出班机时刻,盼我能接机,余事面详。我接书真十分兴奋。届时乃开了我那百元老爷车赶往「荒怠机场」(Idewild Airport,后改名甘乃迪国际机场)接机。那时荒怠机场名副其实,还是一片荒野。四周芦苇高过人头。汽车自芦苇夹道中,缓缓开入机场。但是地虽荒僻而接机者仍是人头济济。我站在鐡栏之外,见百码之外的机上旅客循梯而下。接机人群均摇手欢迎。郭老师刚出机门,还在梯上时,我就认出了。——那倒不因为他是中国旅客的缘故,而是因为他那熟悉的体形和动作,虽然他已不用手杖;蓝布大褂也改成了西装。我虽然举手大摇,我想他是不会认识我的。他有学生千百人,相别十余年。他何能认出我呢?当他走近了,我正预备自报姓名时,老师竟抢先破容一笑说:「德刚,你来啦。」我接过他的手提包,握手相迎(仍然不敢用西式拥抱),师生都高舆无比!
那是郭老师第一次访问美国。人地生疏,一切由我安排。我做他的随员,他的秘书,他的代表,他的翻译,和他的司机。到处奔走洽谈,日夜不停。
郭廷以教授那时正忙著组织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筹备处」。五〇年代的台湾仍有其「文化沙漠」之名;经济上也一穷二白。郭师美国之行的目的,第一是向福特及其他基金会,申请补助,第二是想舆美东诸名大学挂钩。——那时美国的「名」大学,都还在美东呢!
天下事最难的是伸手向人要钱!次难的是订立不平等条约。人家荣华富贵,你一穷二白,攀起亲来,门不当、户不对嘛!纵使贵人好见,而贵人之下的与你说相同语言的「二爷」、「马弁」等人的脸色有时是直如秋霜、如破鞋,令人出而哇之。
郭老师原本是一位寡言鲜笑的严肃学者,为著中国近代史而向一些不值一顾的假学者、烂政客,强作笑容,低声下氧,我这位老师的道童、随员、小和尚、汽车夫、樊哙……每为之怒不可忍,衷心尤为之恻然。——然郭老师有传教士精神,为著「近史所」这个baby,他任劳任怨,筚路蓝缕,一锹一铲地为它奠基,真令人感动,也令人悲伤。——这是他第一次的美东之行。
其后郭老师又数度访美,一次并偕一青年随员李念萱兄同来。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近史所已逐渐成型。当我于一九六二年接管哥大中文图书馆时,郭师曾看中了我馆珍贵的「复本书」(duplicates)。我也签请哥大备案,送了他七大木箱之多,并为他承担运费。郭师如获至宝,连说:「这样我们图书馆就有基础了。」那时书市不大,基本参考书和政府档案如北京政府公报,都早已绝迹也。
郭廷以老师原是位纯学者,寡言鲜笑,应付复杂的政治环境,原非其所长。在他「拜拜」成长期中,他这保母是焦头烂额的。——笔者那时也被无辜地卷入哥大的校围政治,在数个政客互斗之间,也额烂头焦,不能自拔。
我们沙坪老师生偶尔聚会,也只能相濡以沫——人生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我们师生两造的辛酸过程,可说彼此都终始其事。郭师向我求援和诉苦信件,我相信还可找出不少封来,虽然一大半都给我丢了——何从说起呢?!
郭师后来在纽约逝世时,张朋园教授和我,可能是他仅有的两个「老学生」去给他送葬了。
他是我做research的启蒙老师;也是我平生为老师送葬的唯一的一个人。
师生遇合有绿,谨撰此篇略表追思之忱。
*原载于台北《中外杂志》五十九卷第一期
【壹】中国社会文化转型综论
十一、中国近代目录学的先驱袁同礼先生
袁同礼(守和)先生是二次大战后侨居美国的诸多华裔学人中,对笔者有深远影响的前辈之一。他生于清光绪二十一年(一八九五)乙未。生肖属羊。这年龄正在我父母之间——先父属猴(一八九六),先母属马(一八九四)。袁公属羊,正是马猴之间,所以我一直把他看成父执辈。中国的传统习俗,也使我对他老人家「执礼甚恭」。
袁氏是位谦谦君子。虽然在任何一面,他都是我的长辈,但他向不以长辈自居;对我们这些晚辈(尤其是同行),他一视同仁,以朋友相处,所以也可说是「忘年之交」。但是从我的立场看他,则永远是「亦师亦友」的。——在早期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上,袁氏手著的许多目录学著作,都是我长置案头、随手翻查的重要参考书,至今未废。而袁公不懈的研究工作,有时也找上我作研究助理。例如在查对胡适之先生在哥大得博士的年份,袁公最后用「一九一七(一九二七)」,就是根据我的口述报告。
袁同礼先生是中国近代文化史中的一位重要人物,历史上是排有他一定的席次的。但是在这则短篇里,我不愿多提他传记上的细节——因为袁氏已有几篇颇为详尽的小传,如:吴光清的《袁守和先生传略》,李书华的《追忆袁守和先生》,和秦贤次为刘绍唐主编的《民国人物小传》第二册所写的更详细的〈袁同礼(一八九五~一九六五)〉的传记。在英文著作里,则哥伦比亚大学所出版的《民国名人传》第四册(Biographical Dicitionary of Republican China; Edited by Howard L。 Boorman & Richard C。 Howard。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1。 Vol。 4),那就兼顾中西,更为翔实了。——所以在拙篇里我只想谈谈守和先生在「中国近代文化转型史」中,所发生的作用、他的贡献,和他在文化转型中的地位。
先谈谈「转型」
在不同的拙著里,个人一再提出,一部「中国近代史」(当然包括画蛇添足的什么「现代史」和「当代史」),便是一部「中国现代化运动史」;也就是一部「中国近代(社会文化)转型史」。「现代化运动」这一名词,毋需解释,也解释不尽。——「转型」则是任何一个有高度成就的民族文化,必定有其固万社会文化的特殊「型态」,如西方的基督数国家,中东的回教国家,和南亚的印度,都是有其特殊型态的。
可是近五百年来西方基督教国家的社会文化的发展,只有其「现代化」的程序,而没有「转型」的问题,尤其没有「转型」的痛苦。因为现代化运动在西方是一种发自内部的自然进展(natural course of internal development),而我们中国和其他亚非拉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运动,则是发轫于外界(尤其是西方)的挑战和压力(Western chalenge and pressure)。
因此西方国家的现代化只有其范围大小,和时间缓急的问题,而没有社会文化「转型」(transformation)的问题。
我们和其他亚非拉国家就不然了。我们的现代化运动,发轫于「被迫向西方学习」,也就是「师夷之长技」。既然向「西方学习」,因此我们的「现代化运动」就多了个「西化运动」()的阶段。「西化」就是由东方式转成西方式(简称「西式」或「洋式」)——从三家村的「土私塾」到大小城市中的「洋学堂」;从「父母之命」到「自由恋爱」……等等的转变,这就是所谓「转型」了。——须知「土私塾」这一教育制度,和「父母之命」这一婚姻制度,在中国历史上至少有两千年以上的历史。这种教育和婚姻制度,就是我们固有文化型态的一部分,这种千年不变的「型」态,一下要「转」成「洋式」或「西式」的「洋学堂」和「(西式的)自由恋爱」,是十分困难的,和十分痛苦的。——就以婚姻「转型」来说吧!我们「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呢?——这个例子,这种哭声,纵在今日,仍是触手可指,海峡两岸皆然。这只是「社会文化」转型的困难和痛苦的千万个例子之一罢了。
各行各业,各有启蒙之人
以上所举只是两个特殊例子。其实近百余年来,一转百转——文物制度、风俗习惯、生活方式、语言文字、文艺思潮、学术研究……无一不是从千年不变,到大变特变——弃旧从新,舍柬就西的。胡适等人当年提倡「全盘西化」,被人骂惨了。其实我们今日回头看看,从我们本身开始,从头到脚(上有西式分装头,下有大英洋皮鞋),从早到晚(早起刷牙刮须,晚上如厕熄灯上床),岂不是早已「全盘西化」了,有什么稀奇呢!——大陆农村太落后,等到他们也像我们生活在都市的人,全盘西化了,也就不再落后了。
以上所说的,只是我们升斗小民的日常生活。其实国家大政、典章制度、学术文化……,无一不然也。——只是这种典章制度、学术文化中,各行各业都有其先知先觉的带头人,这就是我们所谓「开风气」的大师了。
且举几个领导我们转型的巨人来看看:
?领导我们作政治转型的是康有为、孙文(中山);
?领导我们作军事转型的是李鸿章、袁世凯、蒋百里、蒋介石(中正)、毛□□;
?领导我们搞外交转型的是李鸿章、顾维钧、周恩来;
?领导我们作哲学思想转型的是胡适、陈独秀;
?领导我们作语言文学转型的是胡适、周树人(鲁迅);
?领导我们作教育道德转型的是蔡元培、张伯苓、胡适;
?领导我们作建筑学转型的是梁思成、贝聿铭;
?领导我们作图书管理学和目录学转型的是袁同礼、蒋复璁;
?领导我们作……(其他转型的至少还可举出百人)
换言之,近百余年来,我国各行各业,皆有其各自的「转型运动」——通过「西化」的阶段,到达「现代化」的结果。「现代化」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其后自有其自然前进发展的规律。在这各行各业的转型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