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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七十年-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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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别瞧这「转型」只牵涉到十二个字:「废封建,立郡县;废井田,开阡陌。」政治社会的转型,是一转百转的。——各项相关事物和制度的转型,例如日常家庭生活、婚丧制度、财产制度……都是激烈的、痛苦的。转变程序要历时数百年才能恢复安定。——事实上为著这十二个字的转变,秦国实自公元前第四世纪中叶「商鞅变法」开始,一直到汉武帝与昭帝之间(公元前八十六年前后)才大致安定下来。前后「转」了二三百年之久!
自此这一秦汉模式的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制度,便一成不变地延续下来,直到蒋中正、毛泽东当政,基本上还是照旧。所以毛泽东说:「千载犹行秦法政。」这句话,大致是正确无讹的。
可是这一秦汉模式延续到清朝末叶「鸦片战争」时期(一八三九——一八四二),就逐渐维持不下去了——在西方文明挑战之下,我们的传统制度被迫作有史以来「第二次政治社会制度大转型」。
这第二次大转型是被迫的,也是死人如麻,极其痛苦的。这次惊涛骇浪的大转型,笔者试名之曰「历史三峡」。我们要通过这个可怕的三峡,大致也要历时两百年。自一八四〇年开始,我们能在二〇四〇年通过三峡,享受点风平浪静的清福,就算是很幸运的了。如果历史出了偏差,政治军事走火入魔,则这条「历史三峡」还会无限期地延长下去。那我民族的苦日子就过不尽了。——不过不论时间长短,「历史三峡」终必有通过之一日。这是个历史的必然。到那时「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我们在喝采声中,就可以扬帆直下,随大江东去,进入海阔天空的太平之洋了。
以上是笔者个人积数十年治学与教学的心得,对祖国历史,和国族的前景,所作的粗浅的认知和「大胆的假设」。要「小心的求证」起来,工程就浩大了。但笔者自青少年时代开始便对此一问题钻研未停,然思者一得,纵有若干自信,终难免也有自己的阿Q心情。因将此一假设,先以「提纲」方式提出以就正于方家,庶可与同道携手前进:深信吾道不孤也。
再者,近年因退休多暇,曾应好友宠召,自纽约开始,分访华府、波士顿、三藩市及祖国各地,以同一专题作公开讲演。承听众和媒体不弃,时有报导。美国华文《世界日报》及香港《动向》月刊的资深记者,均曾对笔者粗论,颇有综合性之介绍。捧读之下,欣知执笔作家所记者,实远较笔者自述为精简而扼要。内容一览可知,不像笔者自著之啰唆失当也。谨先斩后奏,斗胆将此篇附印于后,作为补增,庶使读者对拙见更易了解。亦是自己说不清而请友好代达之微意。尚恳大会专家不吝赐教也。
* 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二日脱稿于北美洲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九卷第三期。
【壹】中国社会文化转型综论
三、外交学步与历史转型
我们对中国近现代目录学有兴趣的朋友们,大致都不会否认一个现象,那就是国人以汉文治国史最弱的一环,便是近代中国外交史。笔者本人甚至不知轻重大放厥辞的说过。若论在外交史上的成就,中文著作中,简直没一部可读之书。这虽是个人不学而又长个右派大嘴巴的胡言乱语,例如数十年老友王尔敏教授这本新著《晚清商约外交》便是一本极为可读之书,但在下这句信口之言,也是出自多少年在海内外教书的经验,有感而发。因为我们在外国大学里教授中国外交史(尤其是中英、中美外交史),或东亚国际关系史一类课目的参考书目(syllabus)中,有时为文化自尊心所驱使,实在想列入若干「中文著作」以光门楣,但是有时除一些史料书之外,勉强列入的中文著作,实在有违心愿。其原因就是,你把勉强选入的书目,和同一类的西文书目并列,二者之间的功力与火候,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就谈晚清外交史吧,有哪一本「中文著作」和摩尔斯那三大本的《大清帝国国际关系史》相比,不是个娃娃呢?
再说摩尔斯的学生费正清吧,在费氏大旗之下,哈佛一校就出了数十本具体而微的类似著作,不谈观点,只从治学的功力与火候来比较,至今的「中文著作」里,还找不到几本能与他们相提并论的钜著。这样一比,我们要想剑桥学派,在晚清外交史这一行道上,不称王,不称霸,又岂可得乎?这儿还想大胆的插上一句,在这个剑桥学派里,纵是亚裔学者所持的观点,也是费正清的观点。虽然费氏逝世之后,这一观点已逐渐淡化了。
若问,在这一行道上,中英两文的著作,距离何以如此之大呢?笔者的回答,便又要回到我个人的老「主义」上去了。首先,这是个历史转型的问题。学术转型原是社会转型的一部分;而历史学的转型,又是学术转型的一部分。外交史不用说,更是历史学的一部分,我们要知道,外交史、国际关系史这一行道里的学问,在我国的传统史学,所谓六家二体里,都未尝成过专业,尤其是所有外交家都应有若干修养的国际法这一门,它和我们整个传统法家一样,发育始终没有成熟,在中国学术史上,就像一个花苞,花未盛开,就枯萎了。何以如此呢?那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了。下节当略述之。
再者,笔者在谈比较史学,尤其是谈比较文学和比较艺术时,总喜欢劝搞「比较学」的朋友们,比较要分「阶段」。要古代比古代,中古比中古,现代比现代,才见高下。不能囫囵吞枣说,中国音乐不如西洋音乐,中国诗歌不如西洋诗歌,或中国小说不如西方小说,……你只能说现代中国的音乐,远不如现代西方的音乐。你可千万不能说,中国唐代的音乐比不上中古时期欧洲的音乐。因此我们谈国际关系史,乃至国际法这行学问,也是一样。在传统中国,我们在这个专业里,就比西方落后了,落后到几乎没有了的程度,但是它在先秦时代的发展,却也曾大有可说,甚至还有更高的成就呢!吾人试读我国古籍中的《左传》、《国语》、《国策》,乃至《晏子》、《管子》,便知道我们的成就不在西方之下。但是在秦汉以后就不足观矣。且举几则小例子:
我国古代国际公法的萌芽
在春秋战国时代,我们的老外交家管仲(?~公元前**五年),做了齐国的周恩来,以国务总理兼外交部长,帮齐桓公打天下,搞「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正是美国今日所干的,)为维持他那时的国际和平,管仲于公元前六五一年,在齐国的葵丘(今山东省临淄县),召集了一个国际会议,并签订了一件国际条约叫做(葵丘之盟)。(这项条约如签订于二十世纪,周恩来显然就要选日内瓦或万隆了。)在这件「葵丘条约」里,当时各列强,在齐国(位同今日的老美)的操纵之下,歃血为盟,宣布一致遵守所签订的各条款,这些条款当然也就变成当年的国际公法了。原条文是假当时有名无实的「周天子」之名(也就是今日联合国的安全理事会之名),向国际公布的。条约的内容是:
毋雍泉,毋讫籴,毋易树子,毋以妾为妻,毋使妇人与国事。(见《春秋谷梁传》,僖公九年)
这则我国古代的国际公约,大致也可叫做「五毋公约」或「五禁公约」吧!今天读起来虽觉可笑,现代女权主义者读来,尤其要怒发冲冠,但是这却是那时最合实际需要的国际条约。(请看今日联合国中由美国带头所搞的,「禁核」、「禁毒」、「禁武」(化学武器)等等三禁、五禁诸条约,就可知道其重要性也。)在公元前七世纪的黄河、淮河和长江流域,小国甚多。一河流经数国。如果上游国家筑坝蓄水,下游国家就要受旱灾了,所以不能「雍泉」(截流,筑坝,或造蓄水池)。饥荒缺粮时期,各国尤不许囤积居奇,所谓「毋讫籴」也。「毋易树子」这条也很重要。由于往古部落之间通婚的老传统,我国封建时代王族婚姻都是有国际背景的。直至今日我们还有「姻联秦晋」的成语。乖乖,秦晋都是超级强权。他两家的外甥少爷已经做了「树子」(太子),你要把他换掉,代以小老婆之子,岂不要引起图际纠纷?为着国际和平,则树子不可易也。
小老婆决不许做大夫人
「毋以妾为妻」,也要写入国际条约。朋友,你认为是笑话吗?非也。不但那时是事关世界和平的大事,纵在今日二奶也不能代替大奶呢!不信,您如试想美国柯林顿大总统,今日要和希拉蕊离婚,而把蒙妮卡?陆文斯基(Monica S。 Lewinsky)扶正作美国第一夫人,你看今日世界会变成个什么样子?首先华府和北京的「黟伴关系」,恐怕就很难继续了。国会内极右政团,如乘机要罢免这位好色的总统,则老美现在在波斯湾,和在咱们的海峡两岸,所发生的作用也要完全改变了。「以妾为妻」在今日尚可生若是之纰漏,况两千五百年前之柬亚大陆乎?所以他们要在国际条约上,明文规定,诸位元首可以搞三宫六院,但不能搞以二奶代大奶。
【附注】据说彭德怀打完韩战归来,立刻就以国防部长身分,下令解散中南海文工团,他的理由是:「今天还能搞三官六院?」这就是彭张飞,不如周管仲了。须知,咱中国从君主转民主,这个「转型」还没有转干净嘛!我们的主席,至少还是半个皇帝,甚或是一个半皇帝呢!皇帝犹存,你彭老总怎能「躐等」去废除帝制政体中最重要的制度,所谓三宫六院呢?……试问哪个有权力的大男人,包括柯林顿大总统,不想搞三官六院,其不搞者,是不能也,非不为也。可怜的是猛张飞不明此转型之道。他这位可敬可爱的「彭大将军」,后来竟至不能善终,读史者悲之也。
至于不许女人参政,在今日是很违反潮流了。可是纵在今日,也还难免要有个「但书」呢!像今日台湾的女强人吕秀莲和陈文茜,她们特立独行,宁愿牺牲婚姻和生男育女,也要搞政治。女各有志,实在是令人脱帽致敬的。但是若有女人,先要抢个强人丈夫,然后再挟丈夫令诸侯,狐假虎威,横行天下,像江青和叶群(林彪的老婆)那样,就不足为训了。甚至在女权高涨的今日美国,大有野心的希拉蕊,不能随心所欲的去搞政治,还不是国会中人讨厌她妻假夫威,来乱参国政。柯夫人今日对个好色的丈夫不嫉不妒,也是为了她自己的政治前途,而向国会内的大男人主义者忍痛牺牲呢!所以我国古代大政治家和大外交家管夷吾(仲),会要策动联合国安全理事会,立法禁止「妇人与国事」,也就不难理解了。
晏大使不入狗门
我国古代的齐鲁地区,除出了些了不起的圣人之外,也出了些了不起的政治家和外交家。后来晏子(名婴字平仲,?~公元前五〇〇年)为齐相,也是个周恩来,以宰相兼外长,他甚至亲自出马做大使,报聘各国呢!这时齐已日衰,而楚正崛起。出使楚国,工作也不太好做,《晏子春秋》里就有一段晏子使楚,因为他和邓小平一样,是个小矮子,楚国人想羞辱他,反而被晏大使所辱的小故事,也颇足一述。先让我们来读读他的「古汉语」原文,(青年读者们,也不妨顺便练习练习,读读所谓「诸子百家」的老古董,并不太难嘛!)《晏子》原文如下:
晏子使楚,楚人以晏子短,为小门于大门之侧,而延晏子。晏子不入,曰:「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今臣使楚,不当从此门入。」宾者更导从大门入。见楚王,王曰:「齐无人耶?使子为使。」晏子对曰:「齐之临淄三百间.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何谓无人?」王曰:「然则何为使子?」晏子对曰:「齐命使,各有所主。其贤者使使贤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婴最不肖,故宜使楚矣。」(见《晏子春秋》内篇杂下第九章)
再以白话重说一遍——晏子出使楚国,楚国人因为他是个小矮子,乃把大门边上装了个小门,要晏大使从小门进去。大使不入,说「我出使的国家,如果是一个狗的国家,那我就从狗门进去,但是今天我是到楚国来出使,楚国人并不是狗,我也不应该从狗门进去。」招待员不得已,乃改请大使从大斗进去。楚王一看大使其貌不扬,就说「难道齐国没有人了吗?为何要派你这样的人来做大使呢?」晏子说:「敝国人可多呢!单是临淄一城,就有三百个社区。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上,大家把袖子一举,便全城遮阴;大家如把头上的汗抹下来一甩,就像下雨一般。哼,怎能说没有人呢?」楚王说:「齐国既然有这么多的人,为什么把你派出来?」晏大使说:「大王有所不知。敝国派出大使是有一定规格的。最像样的一等人才,就被派到最像样的一等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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