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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国家迟早得后悔啊!拆迁公司的人深表同感,咱们先把合同签了,让他们后悔
去吧!张大民坐下来签合同,真实的念头只是略感不足而已。居室是烙饼,书房是
大葱,大上掉烙饼卷大葱固然很美妙,光掉个大烙饼也可以了,总算比饿肚子要强
得远了。
好消息带到病房,引出了始料不及的后果。明明知道住不成了,张四民却描
绘了未来的房间,叮嘱周围的人为她布置。看不见的屋子成了美景,在临终前深深
地吸引了她,也满足了她。弥留之时,心中已经没有别的事物,只有断断续续的两
个字,窗帘。买了贵重的窗帘拿来,她摸着,轻轻摇头。突然想到她喜欢绿色,赶
紧换了绿丝绒的一种,她小心摸着,又轻轻摇头。李云芳心思细微,去布店撕了一
块最便宜的混纺布,淡淡的绿色,很薄,几乎要透明.,张四民手指一触便不撒手了,
抓到离眼睛很近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看着,就像看自己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日子
一样。她说不出话,只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似乎与淡淡的布融为一体了。死前回
光返照,竟然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字。那是她一生的总结,也是赠给张小树最真切的
遗言了。
“姑走了以后,你要帮我打扫房间啊!”
张小树拉着姑的手,已经不会哭了。追悼会很隆重,来了很多人,净是不认
识的人。张大民没有让母亲去,怕她出丑,结果却是自己出了丑。家人在医院哭的
时候,他没有哭。往围满鲜花的遗体身旁一站,他觉得不对劲了。来了那么多人,
却没有人是她的男朋友。他总认为她是嘴上说没有男朋友,他还认为她没有男朋友
也没什么。现在他知道她是真的没有男朋友,而没有男朋友对她来说真是太不公平
了,对这么好的女孩儿太不公平了,对我妹妹太不公平了!张大民像村妇一样大哭
起来。他看着妹妹苍白凄苦的侧脸,哭得昏天黑地,把张小树都吓坏了。
事后,九院的同事们纷纷议论,张四民挺漂亮的,她哥怎么长那样呀,矮得
跟坛子似的。还有人说,那人是谁呀,是她乡下的大表哥吧,哭得跟傻帽儿似的!
张大民确实出尽了丑,,然而,秀丽而不幸的先进工作者,毕竟在哥哥高亢而粗鲁的
哭声中平静地远主了。她哥哥对得起她了。
拆迁公司的人来到家里,先给活人鞠了一躬,又给死人的相片鞠了一躬,然
后说对你们的不幸表示最衷心的慰问,谨请节哀,坐下来签合同吧。张大民一愣。
签什么合同?不是签过合同了吗?
“那是草签,不算数的。”
“够罗嗦的,签就签吧,签哪儿?”
“……把名宇写这儿。”
“等等……什么时候三间变变变变……变两两两……两两两间了!操你们的
姥姥,我们还没销户口呢!我妹妹骨灰还烫手呢!”
没有家里人拦着,张大民就把那穿西装的黄口小儿剁了。邻居们也很吃惊。
张大民举着菜刀满院乱追,拆迁公司的小伙子满世界乱窜,大皮鞋都跑掉了。这不
像大民子干得事儿呀?他是砖头拍脑袋上都不知道还手的主儿,今天这是怎么了?
明白了,心疼他妹妹呢,受刺激了!
强制拆迁那天,张大民抱着石榴树不下来。推士机把小房都推塌了,他还挂在
树枝上摇晃,像一只死心眼儿不开窍的土猴子。他像煽动暴乱一样慷慨陈辞,一字
一泪——我妹妹把沙发都挑好了;我妹妹把壁挂都挑好了;我妹妹把窗帘布都挑好
了;我妹妹……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妹妹呀!我们把房子还给我妹妹吧!同志们;
我妹妹死不瞑目呀!
强制人员一点儿也不生气,不慌不忙地凑过来,都笑话他。活人的房子都不够
住,还给死人要房子,做什么梦呢!把糊涂虫从树上捏下来,让丫好好醒醒!五六
个大小伙子揪住四肢,七手八脚地把他给抬下来了。张大民找不着台阶,索性破釜
沉舟,鲤鱼打挺儿,杀猪一样嚎起来了。
“你们不能夺我妹妹房子!把三居室还给我们!那棵石榴树是我爸爸种的,你
们不能铲了它!把三居室还给我们吧!您就让我们住个三居室吧,我儿子是天才,
我得给我儿子拾掇一间书房呀……求求你们啦!大叔大爷祖宗哎,可怜可怜我们
吧……”
强制人员更笑话他了。呆会儿妹妹,呆会儿爸爸,呆会儿儿子,您惦记得还挺
全?有本事惦记点儿自己的脸面呀?这会儿求爷爷告奶奶了,晚了!舔我们脚丫子
也没用了!吃窝头去吧,你!
恰好一位视察的领导干部在场,远远地看着,十分忧虑。这个同志怎么这么不
懂法!怎么这么不懂法!你们要加强普法宣传,重在教育,重在和风细雨,雨露滋
润。当然,对那些害群之马和胡搅蛮缠的人,绝不能心慈手软,要毫不留情,加强
力度,狠狠打击,从而发展大好形势,维护安定局面,把我们的各项工作推向前进,
向……献礼!哗,鼓掌!
害群之马张大民咎由自取,被行政拘留,给关到黑糊糊的铁笼子里去了。进了
笼子冷静一想,觉得实在出丑,比在追悼会上还丑,不胜懊悔。
两个礼拜之后,害群之马姗姗归巢,面孔微黑,胳膊稍细,两限炯炯有神,就
像刚从海滨度假归来一样。他担心老婆会披着被面儿迎接他,结果发现两居室井井
有条,老婆正扎着围裙给他做鱼呢!老婆用锅铲杵他的脑门子,恨得咬牙切齿,你
一个小蚂蚱,乱蹦什么呀!
“就算我乱蹦,就算我蹦水里了!可是……谁也没告诉我那水是开的呀!”
张大民坐下来,老觉得屋子里缺东西。噢,想起来了,石榴树不见了。今非昔
比,在一间没有树的屋子里过日子,是一件多么无聊多么无趣的事情啊!张大民想
他亲爱的树了。
车间领导又把张大民叫去了。张大民正襟危坐,叮嘱自己别当回事,不就是个
副段长吗。领导说你要正确对待。他耸耸肩膀,我尾巴再长也翘不到天上去。领导
说你一定要正确对待。他心说,操,您看我像骄傲自满目空一切自以为是贪污腐败
的人吗?我要当了副段长,我首先……
“张大民同志,我现在正式通知你,经车间领导研究决定,并报请厂长办公室
批准,从即日起……您下岗了!”
张大民让雷给劈死了。
半个月之后,北城一带的居民小区里出现了一个神秘的人物。他身材短粗,满
面愁容,用一个特制的网袋挎着一大堆暖壶,前胸五六个,后背五六个,品种还不
一样。他见了老太太就凑过去,露出巴结的笑容,像受够了邪气的小媳妇一样。
“我们厂快倒闭了,积压了很多暖壶。您要要我给您便宜点儿,就算您发善心,
就算您支援我了。我们厂开不出支来,每人发了七百个暖壶,其它什么都不管了。
您说孙子不孙子?一个暖壶还没卖呢,先碍租厂里的地儿搁它们。您说缺德不缺德?
您看这暖壶多好,像胖娃娃不像,您还不抱一个回去,就算捡个搭拉孙儿,跟您就
伴儿了……”
“不要!我们家有。”
“来一个,多一个是一个!”
“是真的吗?”
“依您的意思是纸糊的?”
“有胆吗?”
“哟!我摔一个您看看?”
“不要!要买商店买去。”
“我比他们便宜!”
“便宜没好货。不要!”
“大妈,您走好,赶明儿暖壶(卒瓦)了找我!”
“还不撂下歇歇,一脑袋汗。”
“不敢歇。我得找个坎儿再歇着,撂这儿我就拎不起来了。您要真心疼我,别
买这个大的,你买个小点儿的吧?”
“不要不要!”
张大民终于把老太太吓跑了。他钻进塔楼,谎称给领导送礼品,蹭电梯到顶层,
然后逐户敲门,一层一层往下敲。敲开一扇门扉,里面站着一位英俊少年,比儿子
大不了多少。
“我是新兴技术开发研究所的,我们发明了一种新型的保温产品,质量优良,
品种繁多,花色齐全,实行三包……”
“……去去去去去去去!”
再敲开一扇门,站着个美丽少妇,比老婆年轻多了,漂亮多了。
“我是……”
“滚!”
张大民逃至黑洞洞的楼梯里,实在不想动了,真有身心交瘁之感。他放下暖壶,
坐在台阶上吃面包,一个挎着十几个鸟笼子的人俏悄走过去。大哥,你要鸟笼不?
张大民看见了自己,轻声说伙计,刚才谁骂你了?
“狗汪汪怕甚,能咬俺一嘴不中?”
张大民填饱了肚子,又继续袭击剩下的屋门去了。他从北城转到西城,给许多
人留下了新鲜的印象,以至一栋楼丢了一袋大米,人们立刻想到他。肯定是那小子,
他把大米灌在暖壶里背走了!人们布下天罗地网,等地吃回头草,他却不屈不挠地
转到东城去了。
两个月卖了十四个暖壶。他把烟戒了,缩头缩脑,又矮了一大块,李云芳怕他
自悲,鼓动他去香山爬山。带全家一块儿去。他说不想爬山,没脸爬山,让香山爬
我吧,把我这个废物点心埋了吧!李云芳逗他,天塌了个儿高的顶着,你那么矬,
怕什么?他也逗李云芳,天塌了个儿高的全趴下了,我趴不下去,我背着一嘟噜暖
壶,不砸我砸谁呀!两口子还像从前那样畅快地笑着,却含了酸酸的味道了。
那年夏末,毛巾厂的技术员回来了。可能有衣锦还乡的意思吧,要请厂里的朋
友吃饭,也请了李云芳。她不想去,同事们说你必须去,给他一个面子,他敢来劲,
我们帮你掀桌子,不信他不把尾巴夹起来。李云芳告诉了张大民,问去还是不去,
满以为他会说又不是投吃过饭,吃他的饭干吗,不去!听到的却恰恰相反,去!快
去!干吗不去!挑最贵的菜点,好好敲他一顿!平时逮不着美国鬼子,好不容易逮
着一个,死吃!菜不够,把他也蘸酱油咽喽!别忘了给我带条胳膊,我想嚼他不是
一天两天了,我倒满了酒杯等你!张大民嘻嘻哈哈,像往日一样没正经,李云芳就
不再说什么,开始打开柜门儿给自己找裙子了。她的后脑勺没长眼睛,没看见他的
脸一下子阴云密布,目光也暗下去,灰下去,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了。
“……在哪儿请?”
“鸿宾搂。”
李云芳前脚走,张大民后脚就跟出来了。没干过这种事,知道是丑事,知道不
该干,可还是硬着头皮干下去了。钉梢儿吗?吃醋吗?怕最后一根稻草离开自己漂
走吗?下起了小雨。不久便下大了,变成了瓢泼大雨。张大民落汤鸡一样站在树底
下,看着鸿宾搂的灯光和大玻璃后面的红男绿女,陷入了一生中最大的精神危机。
折腾了半辈子,三十六拜都拜了,最后一哆嗦也哆嗦了,还是一事无成啊!
张大民在雨中走到半夜,一推家门发现李云芳在客厅坐着,饭桌上搁着一叠钱,
绿不叽的,不是中国钱。
“你干什么去了?”
“看你们吃饭去了。”
“你……”
“钱都付了?”
“急死我!真有你的!”
“他想买你什么?”
“……你混蛋!”
李云芳给了张大民一个嘴巴。那叠外国钱,把张大民残存的最后一点儿自尊给
击碎了。怪就怪技术员自作多情,把888美金放在礼品衬衣里,要给受赠人一个惊
喜,殊不料吓坏了李云芳,还打碎了她们家的醋坛子,把男主人逼得悲痛欲绝,差
点儿打开窗户从阳台跳下去。长夜难眠,夫妻俩倾心长叙,一个扒开肋骨让对方看
心脏红不红,一个扒开肚子让对方看肠子直不直。不免相拥而位,说了哭,哭了笑,
笑了再说。悲乎哉?极乐也!这时候突然咚咚咚,有人敲卧室的门。
“爸,你们干吗呢?”
“……你妈咯吱我呢。”
“妈咯吱你,你哭什么?”
“……乐极生悲啦。”
“……注意点儿影响!”
天才!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张大民和技术员在京伦饭店大堂见面的时候,离飞机起飞的时间不多了。技术
员接过装钱的信封,十分腼腆,脸胀得通红,一边看表一边吞吞吐吐的不知要说什
么。张大民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