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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作员“咦’了一声,上前检查。
那仪器断断续续响几声後,彻底安静下来。
博雅立刻抓住时机,强硬地问到康德舰长面前去,“怎麽样?我早说过了维塔斯不是机器人,所以我们不会签这份文件。”
康德舰长看著操作员抬起头来,满脸疑惑地朝自己摇摇头,仪器看起来是正常的。
那麽,是自己弄错了?舰长思索一下,转头看向维塔斯。
“怎麽样?”博雅性急地追问。
“仪器有可能故障,”康德舰长冷冷地回答,“但在光轨码头上这个人的举止已经表明一切,他从二十四层码头跳下去,却完全没有问题,人类是做不到的。”
“什麽?难道你因为他救了人所以要杀死他?”博雅暴跳起来,“真是冷酷无情!你这种行为,跟你痛恨的没有感情的机器有什麽分别?……”
康德舰长的面色刹那间变得很难看。
博雅还要再说,站在身边的维塔斯与路克同时压住他左右肩。
路克倾身过去,在舰长耳边细细低语了几句。舰长侧过头来惊讶地看著他,路克默默地点一下头。康德舰长的视线重新落在维塔斯身上,充满困惑,多了一点儿犹豫。
半晌,他面孔恢复冷静,朝路克开口:“更换引渡令,送他们回休息舱。”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
博雅张大嘴,猛地跳起来,拳头兴奋地在空中用力一挥,“耶!”
还没落稳,康德舰长回过头来,用力地瞪他一眼,再对路克追加命令:“让警卫严加戒备,不能放松!”他意有所指的看了维塔斯一眼,出去了。
博雅朝他背後吐吐舌头,表示不屑。跟维塔斯比起来,他博雅可能会更危险些。
维塔斯搂住他的肩,轻轻拍拍他手臂。
博雅回过头来,问身边的路克,“你跟他说了什麽?”
年轻军官的视线正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紧紧靠在一起的两个人,听到他问,路克抬起眼睛看著他。
博雅黑漆漆发亮的眸子里还闪烁著快活,面孔仍带著一点孩子气的圆润活泼,嘴角高高勾起来。
“博雅,这只是刚开始,”路克的心有点软,脸却绷起一点,用冷冷的警告口气说,“有些事你最好老老实实告诉我。”
(10)
穿过漆黑的城市上空,路克慢慢将飞行车停在自己家的屋顶。没有立刻下楼,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大部分平民已经撤进地下城了,诺伯伦的灯火稀疏了许多,街道与天空冷冷清清,显得十分荒凉。
远远的城市东部轮廓略显朦胧与阴暗,以前地上轨道就在那里出城,与另外两个城市遥遥相连,珍贵的天然植被区分布在三个城市的中间。
李维纳博士的家与试验室就坐落在那里。博士喜欢一切美丽而天然的东西,植物、土壤、人、动物、风与水。父亲曾经说过,博士更象一位诗人,一位不适合生存在这个时代的,浪漫到无可救药的诗人。
他的心灵,柔软与脆弱的程度可媲美人类的肉体。一贯严厉的昂莫修说这话时,面孔上常常会露出温情的微笑。所以路克总是奇怪博士为什麽会选择那样一项工作,专门与冰冷的金属和一丝不苟的电脑程序打交道。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吧?路克後来这样想。
就像路克与博雅一样,昂莫修与李维纳从小一起长大,情如手足。对於李维纳来说,昂莫修仿如生活中一面不可摧毁的盾牌,可以遮挡一切。他身体健壮,意志坚强,有智慧并且勇敢,唯一的缺点也许就是有点过於严厉、要求太高,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李维纳也聪慧,但性格却温和得多,也懒散得多。不像昂莫修,他从来没有早早竖立起自己的理想,期盼过自己的未来,并且为之而奋斗。
如果让他选择,他一定会选择无所事事,虚度此生。路克记得这是博士戏谑的原话。那个时候他斜躺在莫修家长长的大沙发里,小博雅坐在他肚子上玩耍。博士正为了第二天就将结束假期,重新开始工作而烦恼,皱著眉说出这种话,并且喃喃地说著,我可以吃昂的配给食品啊,昂一定不会拒绝,我吃得真的不多,是不是,路克?
当时路克困惑地点点头。他不明白,为什麽在工作一事上,爸爸是那样的精力充沛、兴致勃勃,而博士却表现得那样不情愿与意兴阑珊?
总之,李维纳在昂莫修的驱策下,懒洋洋地进入电子研究中心学习,懒洋洋地成为了生物电子与机械应用方面最优秀的专家之一。
有意无意中,他一生的轨迹未尝有片刻远离昂莫修这个人。
路克与博雅的成长方式几乎完全延用自他们的父亲。但博雅与维纳博士截然不同,路克想。博雅同样聪明极了,但他固执、急躁、大胆、没有耐心,最重要的一点,博雅十分独立!自小如此。他从不屑於跟在路克身後跑,他有自己的主意,并且一旦打定主意就一定会顽固到底。
两个人中,比较随和温文的那个人是路克莫修。
相似而又完全不同的旅途。
有一点没有变,路克想,父亲是爱著李维纳博士的,就如同自己爱著博雅那样。
是的!路克心里略有点苦涩地想。
就如同自己爱著博雅那样的爱著他!虽然在维纳博士短暂的一生中父亲缄默不语,但事实就是事实。
路克叹口气,转身下楼,经过书房时他停住脚步。书房的灯还亮著。他轻轻敲了敲门,走进去。
昂莫修从书桌後面抬起头来,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即使鬓边已有白发,眼尾鼻侧已留下岁月的痕迹,昂莫修仍然是个英俊的男人,目光明亮。
“父亲。”
“你回来了?”昂莫修点点头,“博雅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路克摇摇头,“没有,执政法庭同意我作他的临时监管人,但是博雅想跟那个人在一起,”他耸耸肩,“我想反正出庭也会见面的,就随他喜欢了。”
昂莫修皱起眉头,“那个人──没有危险性吗?”
路克沈默了一会儿,说,“我想,对博雅来说,他不存在什麽危险性。”
“你是说,”昂莫修沈吟著,“他确实是人类?他是谁?”
“他叫安维纳,不过博雅都叫他维塔斯。他是汉科和达波利斯失陷後转移到诺伯伦的难民,後来成了李维纳博士的病人和学生。”
“安──维纳。”昂莫修缓缓地念著这个名字。
“是,他是经过改造修复的,这个名字是博士给他的。”
“还真是偷工减料啊,”含著一丝会心的笑意,昂莫修轻叹,“确实像是维纳的风格。”
路克眨眨眼,看著父亲。
说到维纳博士的时候,父亲的态度总是不自觉得轻柔下来,好似阳光下融化的黄油。
“那麽,你相信他吗?”昂莫修炯炯有神地盯著自己的儿子。
“……相信谁?”路克迟疑了一下,问,“安维纳吗?他的记忆是新的,他也能通过晶体检测。……当然,我们不可能看到汉科的原始住民记录,但中心数据库中有他的难民登记记录。”
昂莫修笑了:“我说的是博雅。你相信他说的吗?”
路克的脸僵硬地板了一会儿,终於垮下来,苦恼地犹豫著,最终仍是开口,“他既然那样说,我当然相信他。”
昂莫修思索一阵,点点头,“博雅跟他父亲可不一样,我希望你是对的。”
“那麽,”路克问,“您不出庭吗?”
“不,”昂莫修回答,“军政法庭与民政法庭管辖范围不同,我不适宜插手。”
路克犹豫了一下。
昂莫修看向他,“有什麽问题吗?”
路克想了想,说:“民政庭指派的法官是尼摩瑞。”
昂莫修挺直身体,靠在椅背上,沈思起来。
尼摩瑞,那个有些阴沈傲慢的男子。他与李维纳博士不和,这是特定范围内人士都知道的一件事,只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因。
尼摩瑞与李维纳曾经在同一所研究中心里进修不同的课程,後来两人打了一架。那是好脾气的李维纳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人发生冲突,之後已经在军队服务的昂莫修便动用关系将维纳调入电子所,纳入了自己的保护之下。
昂莫修用手指轻轻敲著桌面,“路克,再去彻查一下博士的实验室、资源库和储藏场!你自己去。”
路克点点头,然而却有些茫然,“要找什麽吗?”
他父亲的眼睛射出一线精光,“不需要找什麽,最好的结果是什麽也找不到。”
路克一怔,但蓦然醒悟,“是的。”
“然後再与博雅谈谈,提醒他一下。”
“……要告诉他法官与他父亲不和吗?”路克犹豫一下,“博雅那脾气,会直接表现给尼摩瑞先生看,那样不是更不好吗?”
昂莫修看著他,面无表情,“路克,有时候我真的很惊讶。”
“什麽?”路克莫名其妙。
昂莫修笑了笑,“维纳那样粗神经到迟钝的人,生出的儿子却像鬼一样机灵,”他轻轻摇著头,“……我则相反!”
路克先是张开口,继而面孔慢慢涨红,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是,我知道了。那麽……我先去了。”
他狼狈地转身出门,在门关上的刹那才懊恼地叹出来。
父亲都比他更了解博雅!博雅性子虽急却绝不莽撞,连父亲都曾经夸他胆大心细。事有轻重缓急,博雅怎麽会为翻旧账而惹下眼前麻烦呢,只有更加谨慎才对。
路克忽然有些垂头丧气。
那个精灵般活泼漂亮的黑发小男孩,仿佛永远张开翅膀飞翔在离自己遥远的天空中,自由自在,无法追上。只能远远地看著,真是一种痛苦。
尤其是,当他身边有他所选定的人陪伴,那样亲密、那样和谐。
自己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机会啊,路克想,不无嫉妒。从什麽时候开始博雅远离了自己呢?还是,他有些疑惑地回忆,自己从来就没有过那样的机会?
他从来不是博雅的英雄,他从来没有象父亲得到维纳博士的完全信赖与依靠那样,得到过博雅。没有任何一种得到。不!路克突然惊讶地否定自己,怎麽会这样想?
当然有过,博雅给过自己快乐的时光。也许不是爱,但不可否认博雅心里有自己,不这样想也未免太卑鄙了吧?路克开始蔑视自己。
博雅忘了会被发现,站起来救了自己的性命。
博雅会因为忽略了自己的感受而向自己道歉,会重视某些事,就象一个家里的成员那样任性、撒娇,以及体谅与牺牲。
已经很足够了,路克对著自己笑了笑。
有时候,奢求会失去,放手会得到。
博雅给自己的,其实已经很多了,不是吗?
路克深吸口气,发动飞行车,优良的引擎在黑夜中几乎无声无息。飞行车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倾侧旋转,冲了出去,迅速地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11)
时间向後错两天,博雅不复最初的镇定。
民政庭迟迟不正式开庭审理。一切若正常,他们早该已离开这里。
回到诺伯伦,维塔斯再次接受了晶体测试,结果同在恺撒号上一样。博雅真的很困惑,他仔细回忆父亲所有的记录,不得要领。
早知如此,也许根本不必逃离诺伯伦。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安排,博雅与维塔斯在民政庭监管宿舍困坐愁城的时候,这样想著。
自第一天接受了小小的庭询之後,就没了动静。路克来看过他们一次,预估了最坏结果,并不可怕。
博雅未成年,维塔斯通过检测,算是半个病人──思维修复期而已。只是偷渡,又未造成恶劣後果,庭审最多是安排监管。
但这样简单的案件为何一直拖延?
博雅不得不考虑路克提到过的事,难道尼摩瑞法官存心刁难?他叉著双臂走来走去,脑袋里风车一样乱转。可是整件事没有得利之处,即使故意拖延几日,也不会有什麽改变。
那麽到底是因为什麽呢?
博雅使劲挠挠头,叹口气。
维塔斯坐在一边看著他,有些想笑。松软的黑发被博雅一抓,乱蓬蓬地翘起来,象鸟巢。
“博雅,”维塔斯唤他,“过来我这儿。”
“哎?”博雅被叫醒,眨眨眼,走过来,“怎麽啦?”
维塔斯拉他过来安置在自己膝上,圈住他的腰,问:“你很紧张吗?”
“当然不紧张!有什麽好紧张的?一切都会很顺利的!”博雅断然回答。
维塔斯笑了笑,没有说话,用手轻轻揉著他的头。博雅的短发象麦浪一样在他指缝间滑过去,钻出来,柔软地抚慰著指头。
男孩子转过头来,“你呢?”
“我很紧张,”维塔斯一本正经地说,毫不犹豫。
博雅侧目瞪他,半晌,咧咧嘴,嘲笑他:“你紧张?知不知道紧张什麽意思?你这家夥只会拼字母吧?”
“我替你啊。”维塔斯说得理所当然。
博雅怔住。
两人面面相觑。
“……什麽?”博雅轻轻问,面孔上盛载著小心翼翼,与不确定。
面前那双冰蓝色眼睛星光流转,幽蓝而深暗,清澈而灿烂,沈静地望著他。博雅不确定维塔斯在说什麽,不确定他知道自己在说什麽,突然心里有些恼恨。
这个人,常常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