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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旅馆房间,她却正在等待。她坐在床上,穿的是棕色旧衣服,正检查着她的指甲。他打开门锁进来时,她连头也没抬。
“你好,简妮,”他说。
“你好,”她说。她的声音非常静定。
“谢谢你,”他说。“你救了我的命。”
“你呼唤,”她只是说。“我回应。”
他说,“怎么了?”
她终于肯看他。“我曾可以属于你,”她说,眼中有泪。“我以为你会爱我。也许。迟早。”
“嗯,”他说,“也许我们可以试试看。咱们明天一起去走走如何。没法走太远,对不起,身体不怎么好。”
她摇摇头。
最奇怪的事情,影子想,是她不再像是人类:她现出了本相,一件野物,一件森林之物。外套底下,她的尾巴在床上摇摆。她非常美丽,而且,他意识到,他需要她,非常需要她。
“做树妖最难的一件,”简妮说,“甚至是离家极远的树妖,是如果你不想孤身苦处,就必须爱一个男人。”
“那就爱我吧。和我在一起,”影子说。“求求你。”
“你,”她说,悲哀而决绝地说,“连人都不是。”
她站起身。
“不过,”她说,“一切都在改变。也许我终可返家。一千年了,我都不知道还记得多少挪威话。”
她用她纤小的手握住他的手,她那可折弯铁棒的双手,能将岩石碾为砂土的双手,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手指。随后,她消失了。
他在旅馆多住了一日,然后搭汽车去瑟叟,又坐火车从瑟叟去因弗内斯。
他在火车上打起瞌睡,不过没有做梦。
醒来时,旁边座位上坐了个男人。刀削斧劈的瘦脸汉子,正在读平装书本。见影子醒觉,他合上书。影子低头看看封面:让?谷克多的《存在之困难》。(Jean Cocteau,1889…1963。法国诗人、小说家、戏剧家、画家、设计师、法兰西学院文学院士、电影导演。The Difficulty of Being是他的随笔集。)
“好书?”影子问。
“还行,凑合吧,”影子说。“都是些小文。按说是当私文写来着,不过每次他满脸无辜一抬头说‘这就是我,’你总觉着那厮装逼得不行。不过,《美女与野兽》我挺喜欢。看片的时候我觉得比读随便他哪篇文章更亲近。”(Belle et la bête; La,1946年电影,由Jean Cocteau导演。)
“封面上都写了,”影子说。
“什么意思?”
“让?谷克多存在之困难。”
史密斯挠挠鼻子。
“给你,”他说。他把一份《苏格兰人报》递给影子。“第九版。”
第九版的底部有个小报道:退休医生自杀。盖斯凯尔的尸体在自己汽车中被发现,车停在滨海路的野餐点。他吞了各种各样的去痛片,用大半瓶拉加维林送服。
“艾利斯先生不喜欢有人撒谎,”史密斯说。“特别是雇来的帮工。”
“这事跟火有关系吗?”影子问。
“什么火?”
“喔。没错。”
“接下来几个月里,要是大人物们不一个接一个走霉运的话,我可要大吃一惊了。汽车事故。火车出轨。难说飞机不掉两架。哀恸的孤儿寡母男朋友们。真让人伤心。”
影子点点头。
“你知道,”史密斯说,“艾利斯先生很担心你的健康。他担心。我也担心。”
“真的?”影子说。
“百分之百。我是说,要是你还在国内时有个三长两短。过马路时看错方向。酒吧里钱财露了白。天晓得。重点是,要是你受了什么伤害,那个谁谁来着,格伦德尔的老妈难说不弄错意思。”
“所以?”
“所以我们觉得你该离开大英。对大家来说都安全,没错吧?”
影子安静了一会儿。火车开始减速。
“好吧,”影子说。
“我到站了,”史密斯说。“这就下车。我们会安排票的,当然是头等仓,去哪儿随便你挑。单程票。你只用告诉我目的地就行。”
影子揉揉面颊的淤青。疼痛几乎有安抚的作用。
火车完全停稳。一个小站,似乎十三不靠。细弱的阳光下,站台边有辆宽大的黑车。车窗上了色,影子没法看进去。
史密斯先生推开火车车窗,伸手出去打开车厢门,踏上月台。他回头透过打开的窗口望着影子。“如何?”
“我觉得,”影子说,“我想花几个礼拜逛逛英国。你还是祈祷我过马路会看方向吧。”
“然后呢?”
影子知道然后如何。也许他一向知道。
“芝加哥,”他对史密斯说,火车陡然启动,开始离开站台。说完这句,他觉得年岁增长。但他无法永远拖延下去。
然后他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我估计我要回家了。”
不久以后,开始下雨:滂沱大雨,水滴敲打着玻璃,把世界模糊成灰色和绿色的一片。去南方的路上,深沉的雷声一直伴着影子:雷声滚滚,风声呼啸,闪电于天顶投出庞大的阴影,在它们的陪伴下,影子慢慢开始觉得不再那么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