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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洛遥最后一次见到了那个眉目祥和的老师父。
他依然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坐着,轻轻拨动手里的念珠,然后细微的、几不可见的抬起眼,看了一眼进来的人,微笑。
洛遥看见导师微微红了眼眶。任是谁,都知道这样一位病骨支离的老人,都知道再也撑不下去了。
可是导师什么都不说,老师父也不说话,最后只是向洛遥招招手。
她走过去,他便向她伸出手来,将一粒圆润的珠子放在她的手心里。大约是鸽子蛋的一半,又比寻常的珍珠稍微大上一圈,仿佛猫的眼睛,深邃美丽。洛遥见过的,在他不离手的念珠下端缀着,仅此一粒。
他微笑着说:“小姑娘很好,心也很干净。”
洛遥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导师脸色苍白,终于叫了一声:“师兄。”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们竟是师兄妹的关系。也终于知道了,这样一个宁静的生活在山间的老僧,曾经亦是在外留学,挥斥方遒,风云阅遍。只是在某个时候,幡然悟了,选择了另一条人生的道路。
喻惠茹在向学生说起这个的时候,淡淡笑了笑:“师兄他……就是有些像弘一法师。”
洛遥无声的点点头,手里攥着那粒珠子,她知道很珍贵,不仅是因为这是能避邪的宝石,更因为它随着大师一辈子,渗进了清淡平和的味道。
第二日老师父就圆寂了,喻老师却并没有洛遥想象的那么哀恸,只说:“我是学宗教的,他那时候学建筑,可是不管什么事,他却比我看得开。”
感慨到最后,无非四个字:悲欣交集。既为逝者的解脱觉着欣慰,却又因为离去而忍不住伤感。
白洛遥看着老师坐在窗台前,神情宛如旧时的女子,秀长的眼睛有着难以描述的美丽。时光在她身上流淌,她的身上有很多故事,可是她不开口,只是沉默着回想。
圣诞节那天,是他们近一个月来唯一一次约会。展泽诚甫一见她,就皱眉,然后问她:“谁虐待你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洛遥自己也郁闷,明明是冬天,她的食量日渐增加,偏偏还是在瘦。她悄悄伸出手去挽住展泽诚手臂:“我们去看话剧好不好?今天好像最后一场哎。”
展泽诚侧过头斜睨她一眼:“我订好餐厅了。”最后看她不说话,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看着自己,又叹了口气,自动妥协:“话剧几点?”
离开演还有半个小时,小小的剧院里没多少人,光线昏暗。
展泽诚忽然觉得肩膀上微微一沉。不过两三分钟的功夫,她靠着椅背,慢慢的睡着了,头就蹭到了自己肩上,呼吸清甜。他小心翼翼的扶了扶她的身体,让她倚得更舒服一些。又把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
有服务员替人领座走过来,手电筒的光线照过来,仿佛刺进黑暗的一道阳光。他借着那丝微弱的灯光,只来得及看见她秀气的鼻子,就在自己的领侧,只要微微一低头,就可以亲吻到。嘴唇几乎已经触到了,最后还是停下,因为她睡得很安静,而他只是怕惊醒她。
开演的一刻,洛遥却奇迹般的醒了。
舞台的灯光几乎在同时打亮。
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话剧。
主角是一个木偶。它在就酒吧里喝酒,听着各种酒醉后的污言秽语,看着韶华不再的女明星勾引酒保。
水龙头里的水滴滴答答。
转眼已是二十年后,换了一批面孔,换了一个半老的女人,可是生活的面目惊人的相似。
它还在喝酒,水龙头里的水还在滴滴答答,仿佛精准的计时器。
这样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值得羞耻的,空虚,寂寥,糜烂。
其实不止是生活,更像是每个人荒芜的精神。
洛遥替它数着水滴,一,二,三,四……忽然觉得心惊胆战,仿佛那个数字有着魔力,可以吸引自己不断的继续。是啊,二十年的时间,如果不数数字,它还能干什么?二十年的时间,如果什么都没了,只是行尸走肉的继续,难道不觉得不寒而栗么?
最后还是展泽诚低声唤她:“结束了,还发什么呆?”
寥寥几个观众开始鼓掌,终于将她彻底的惊醒。洛遥看着台上简单的道具,和仅有的三个演员,忽然觉得这仅仅一个小时的表演这么短暂,在滴滴答答简单重复的声音中,几乎在一瞬间,那人的一生就过去了。
才出大厅,洛遥微微扬起脸说:“我饿了。”语气楚楚可怜,仿佛是他饿着她了。展泽诚看看时间:“你想吃什么?”
她从暖气很足的大厅里出来,被冻得一哆嗦,用等他取车的时间考虑要吃什么。
远处霓虹如画,似是有寂寞的画家在黑夜中快速的用笔勾勒。明明寒气逼人,可是街道上还有很多人愿意在酷寒中低语,相视,牵手,彼此取暖。
车子开出来了,洛遥却改了主意,死活不肯上车,说要和他一起逛街。
虽然冷,可是难掩节日的气氛。路边有圣诞老人在派发糖果,往洛遥手里塞了一大把。洛遥拢着他的大衣,就顺手塞在他的口袋里。路边是一家很小的服装店,暖暖的一盏灯光,像是炉火的颜色,烘烤的人心里也暖和。
里边的衣服不算多,她在外边看见了,拉了拉他的手:“我们进去看看。”
洛遥一眼看上的是模特身上那件烟灰色的毛衣。很低调的颜色,摸上去手感很好,她拿给展泽诚:“你试一下好不好?”
展泽诚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接,语气也有些不自在:“到哪里去试?”
店很小,连试衣间都只是简单的一块军绿色帆布隔开的小空间。磨破了嘴皮子,他也只是愿意拿在身前比划一下,洛遥声音无限郁闷:“不试怎么知道好不好看啊?”
他像个孩子一样搂住洛遥,低声说:“那就买了,我回家试给你看好不好?”
他们低声的商量,仿佛拿不定主意的小情侣。
到底还是没有买,老板人很好,送他们出门,乐呵呵的说:“下次再来,圣诞快乐。”
洛遥才跨出小店,就笑着说:“人家逛街的时候,女生都会给男朋友选衣服啊,你真不配合。”
说这话的时候,她把他的手抓过来,翻开,然后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有一样滑溜溜的东西落在展泽诚的掌心。
一粒黑曜石。
洛遥很认真的说:“我送你的礼物。”
她没说这粒念珠得来的机缘多么巧妙,也没说它多么珍贵,可是她知道,只要是她送的东西,他一定会珍惜。
展泽诚手中的珠子还有微热,不知在她手中攥了多久。
月光很皎洁,仿佛是夜明珠折射出的明润光线,缱绻的落在在洛遥的的脸上。她的睫毛在月华下微闪,仿佛有看不见的精灵撒下了银色的碎屑,美丽的动人心魄。
他想开口说什么,却被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王敏辰的声音很着急:“洛遥,你导师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此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
一路都是畅通无阻,她却只觉得展泽诚开得慢,心急如焚。车里的暖气吹在身上,手足却都是冰凉。他瞥了她一眼,沉声说:“不会有事的。”
恰好到了医院,洛遥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一声不吭的就跳了下来。大厅里人来人往,电梯下来,偏偏前面又等着别的病人,磨磨蹭蹭的走得慢,眼看着那扇门要合上了,自己又要等下一批,洛遥急得说不出话来。
蓦然一只手从一旁伸出来,适时的插入了见窄的两门缝隙之间,。那门似乎迟滞了一会儿,终于又缓缓打开了。展泽诚拉着她一道进去,无声的将手按在她的肩头。洛遥看见他的手背上,有一道红色的印痕。虽说电梯并不会夹伤人,可想必刚才他太过匆忙,磕得有些狠了。
叮的一声,门一打开,就看见几个人在服务台不远的地方低声说着什么,护士很不耐烦的走过去:“这里是医院,病人要静养,麻烦你们去外边说话。”
她认出来里边有自己的一位师兄,其余的人则是全不认识。一时间也顾不上那么多,抓住护士就问病房号。
护士面无表情的指指挂钟:“今天过了探视时间了。”
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下意识的要找展泽诚帮忙:“我就在外边看一眼,好不好?”
一回头,却看见他走到另一边去了,正和那几个陌生人低低的交谈。她怔怔的站着,一片茫然。
展泽诚在片刻后回到洛遥身边:“你导师没事。今天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去,明天再来。”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和她说话,似乎不愿意听到她拒绝,又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她只需要听他的,什么也不用顾虑。
他的声音很低沉,带了不经意的威严,揽在她肩头的手微微带了力道:“走吧。”
可是洛遥没动,固执的站在那里,对护士说:“那病人现在怎么样了?”
展泽诚微微踅起眉,却没有再催她,直到洛遥的师兄喊她过去。
她迅速的看了一眼展泽诚:“你回去吧,我还想再呆一会儿。”她指了指师兄,“我会和师兄一起回学校。”
他淡淡的抿起唇,又看了一眼幽静的医院长廊,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
展泽诚先走之后,那些人陆续也走了,只剩下洛遥和师兄两个人,在椅子上坐下,师兄的脸色也不好看:“真是巧,你和他们老总一起上来了。”
师兄简单的对她说了些情况
就在下午的时候,考证工作有了重大的突破,喻老师攀着简陋的手扶架,在一根梁的根部处发现了“唐天宝十四年”的印记。在场的人不多,可是每个人都欣喜若狂。一旦确切的证明了这是唐代的古建筑,接下去的申报项目就水到渠成了。
只是想不到,回来的时候遇上了一队人马在勘测地形。一旁有人告诉他们这一大块地都已经圈走,说是要改建开发,连整个村落都要迁走。
洛遥的心慢慢的沉了下去:“你们起争执了?”
“稍微争执了几句,然后喻老师她一急……她的心脏不大好,下午实在是太激动了,唉……”
她继续问:“是易钦么?”
其实不用师兄点头,因为她听展泽诚说起过他们公司的开发项目是在西山。她怔怔的靠回了墙上了,连下文都没有问。师兄只以为她累了,拍拍她的肩膀:“也别太担心,这么重要的发现,我们和开发商协调好,是可以保存下来的。国家法律也不允许他们擅自拆除古建筑。至于老师那边,医生说了,静养一段时间,不要太操劳就好了。”
她茫然的点点头,想说什么,可是头脑一片混乱。
恰好有人提着东西上来,问护士:“有没有一位白小姐?是外卖,客人说送到十一楼的。”
鱼片粥,一盒热好的牛奶,洛遥此时才想起自己一晚上什么都没吃。她捧着牛奶,慢慢的啜饮完,只想这么坐着,一动不动。
护士无奈的看了他们很多眼,终于还是不再理会,靠着桌子小寐。而师兄再三劝说,终于还是拖着她下楼了。因为是凌晨,医院空落落的,只有急诊的灯大开着,红色好似鲜血,很刺眼。好不容易拦到一辆出租车坐进出租车,她手中一直握的手机却震动起来。
展泽诚的声音仿佛很近:“我在你对面,下车。”
她望了一眼,那辆车无声的伏在暗色中,车灯打开着,映出无数落下翩跹的雪花。
天气预报早就在说这些天还会有冷空气,其实已经够冷了,再冷一些又有什么差别?
洛遥都忘了自己后来是怎么搪塞师兄的,胡乱的说了句要去便利店买些东西,也不管对方信不信,就下了车。他的车在马路对面,恰好又隔了一个红灯的时间,竟然冻得洛遥连手指都僵硬得毫无力气。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展泽诚伸手去摸摸她的脸颊,抱歉的笑了笑:“我刚才抽了支烟。”
洛遥忽然想:如果她今晚不下来,他是不是就在这里这么等着,也不告诉她,就是一直等她?
他并没有急着开车,一点点的向她俯身过去,安静的抱住她:“我也是刚才知道的。”
她被他抱在怀里,声音有些惊惶:“我有没有告诉你?云初寺真的是很珍贵的建筑……喻老师她找了一辈子,她说她找了一辈子……现在找到了……”
他轻轻的拍她的脊背,安慰她:“我知道。”
毫无预警的,或许是担心老师,或许是因为他的安慰,洛遥觉得就是忍不住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