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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说话了?”他追上来,如影随形地不依不饶地说:“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伶牙俐齿,石头也能让你说出花来!明明自己没有道理,还能如此理直气壮,你也算是奇才了。”
“你知道么,要不是你这张脸还是老样子,我真以为你不是我二哥了。”岳好愤愤地言道。
他低低地笑了一下,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匪夷所思,是吧?我也觉得有点儿匪夷所思——”
“以前你回来,我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一个月一眨眼就过去,现在我真不知道怎么熬过这半年——你是要在家里过半年么?”
他低声笑了,似乎为了某种她不知道的原因,他刚刚的坏脾气烟消云散,看着她笑道:“是啊,也许不止半年,兴许我高兴,在这里住一辈子都可能。”
存心
岳好知道他说最后这句“住一辈子”的话十有□是为了气自己,她也确实有些被气到了,过去的生活没有提供跟这样的林风打交道的经验,她一言不发,拉起帽兜,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对他眼不见心不烦。
过了沙滩地,上了田埂,离她幼年时生活的地方越来越近。这些年住在镇子上,她已经很少回到这个满目荒凉,连兔子都不来拉屎的地方,眼前熟悉的景物勾起心中很多回忆,心中微微喟叹之时,灰茫茫的一片冬林中,一角草房的屋顶露了出来,她心中一时冲动,指着那个草房顶,对旁边始终不曾说话的林风道:“还记不记得去年我们俩做的那个冰车?夏天我回来的时候,怕它被人偷走了,特意挂在房梁上了,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
说完这句,没等到他回答,她等不及一般地脚下加速,已经一溜烟向着童年长大的地方跑过去,修长苗条的身影跑起来迅捷无比,只不过刹那之间,就消失在高岗之后。
林风忙跟在岳好身后,上了高岗,他对这个地方显然不熟悉,四处张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间七倒八歪的小草房,他皱了皱眉头,向着那草房走过去,小小的屋子阴暗破败,比镇里人家的猪圈都不如,他踌躇了片刻,方微微低头进到灶屋里,只见室内墙面倾颓,泥坑洼陷,微微走动之间,房顶之上就有灰尘与泥土掉落下来——
他旋即旋踵,还不由分说顺手将岳好也推了出去,一直到两个人安全地到了院子里,他才松了一口气似地对她道:“干嘛进到这样的危房来?”
岳好根本没来得及抗议,就已经被他推到了门外,她眼睛扫到林风脸上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刚从矿坑里逃出命来一样,奇怪地道:“去年你跟我一起在这个屋子里做冰车,那时候这屋子的房顶还是漏的,你不听我的劝,非要爬到屋顶把缺口堵上——那时候你都没害怕,现在就怕成这个样子?”
他哧了一声,很不高兴地反驳:“谁怕了?”
“不怕你干嘛逃命似的跑出来?”
他伸手掸了掸头发,修长的手指上挂了一点儿房梁上的灰,他张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
她无语地瞪着他,目光扫过他亮泽干净的头发,一句话都没说地将自己头上的帽兜撸掉,头也不回地向屋子里走,一边走一边道:“一点儿灰掉在头上罢了,又不是雷劈了你,有那么可怕么?”
林风无语地看着她没戴帽子走了进去,从明亮的院子里看过去,见她站在堂屋里,不知道从哪儿拽了一把瘸腿的椅子,眼看她跟耍杂技一样踩上去,去摘房梁上丑陋粗朴的方木板冰车,她修长的四肢伸展开来,虽然在冬季穿着臃肿的长羽绒服,可是那背影仍然好看极了。
目不转睛之间,却听她脚下的椅子吱嘎一声,他心神一跳,脚底微动,正想冲进去,却见椅子上的岳好极轻盈利落地一跃,年轻健康的肢体落地无声,在他的微怔间,她已经一脸得意地走出黑乎乎的茅屋,将冰车掷在他脚前道:“怎么样?这不拿出来了,你看房子倒了么?”
他扫了一眼脚边的冰车,抬头向天,似乎低低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目光转向她的时候,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说:“你忙了半天,就为了拿这个小孩子玩意?”
“什么叫小孩子玩意?这不是你跟我一起做的么?上次你还在邮件里说要把它升级,冰线改成冰刀,莫非你忘了?”
他没好气地说了句忘了,看了一眼脚下粗朴得没有一点儿修饰的冰车,一脸嫌弃,抬脚就向山上走,对身后的她催促道:“快走吧,看了坟,马上回家,倒时差我一天一夜没睡了。”
岳好瞪着他的背影,纳闷了一会儿,看他越走越远,只好放下冰车,跟在他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小茅屋向山上走,穿过当年的果林,来到后山,在一片山坡之下,被一些长青树围绕着的,就是岳爷爷和如寄的坟。
岳好走过去,见爷爷的坟墓安好,没有如奶奶所说的被水淹了的情况,轻轻咦了一声,低下身子,边用手擦了擦墓碑边道:“是谁跟我奶说的坟被淹了啊?”
“谁也没跟她说——”
岳好哦了一声,看着他,等他解释这句话。
他看她果然不懂,笑了一下,似乎自言自语地道:“你要是一直跟着那老太太长大,或许会比现在机灵一百倍,可惜可惜,你偏偏跟了我妈——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你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岳好已经站了起来,她秀气修长的眉毛气得拧起,对他大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是在胡说八道么?”
“怎么不是?”她大怒了,开始口不择言,“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自己还不是个书生?要说起读书,我连你的皮毛都及不上,你的意思是你是个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的废物么?真稀奇,你瞧不起我也就罢了,怎么顺带着连自己也瞧不起了?”
“我当然没有瞧不起你,更没有瞧不起我自己——”他对她的口才便给印象更深了一层,笑着对她道:“我只是纳闷你会体会不出你奶奶的深意——”
“什么深意?”
“她想成全你跟我,所以制造机会让我们单独相处。”
岳好看着他,将这句话在心里微一思量,脸渐渐红了,回过身看着完整安好的爷爷的坟,好一阵子没有做声,后来她走到如寄的坟前,目光盯着墓碑上这位年少时候最好朋友的名字:向福来,向福来,福气多来——可惜在如寄短短的十几年生命里,他何曾享受过片时的福气?
那个超逸清远的白衫少年,情窦初开的年纪,她最初的恋人,拥有一颗世上最玲珑剔透的心,他永远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再不入耳的话语,经过他的口,都变得那样恳切,动听——
跟身后站着的这个变得陌生极了的林家二哥正好相反!
“你可以不说出来。”她低声对他道。
他似乎听出来她克制压低的音量后,仿佛压抑着火山爆发一般的怒气,很理智地选择了不吭声。
可惜已经晚了。
她转过身,大眼睛里仿佛燃着火,一张秀美的脸因为生气和尴尬,憋得通红,“我本可以不承认我奶奶存着这个心,可是我做不来,所以我承认,她应该是想撮合你跟我——这对你来说或许是件可以挂在嘴边随便说着玩儿的事,可是对我来说,这件事一点儿不好笑。企图之所以隐秘,之所以秘而不宣,就是因为它说出来不体面,不光彩,你这样直口说出我奶奶的存心,太不厚道,若不是我叫了你八年二哥,我简直要认为你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了!”
这样严苛的指控让林风的神色变了变,他正色否定道:“你多心了,我对你奶奶只有敬意,没有猜疑。如果说你奶奶的存心让我对她的看法有改变的话,那也是从无视变成尊重,她是我最欣赏的具有行动力的人,想什么,做什么,不达目的不罢手,八年前她完全凭着自己的本事将你嫁进林家,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这个世上不多。你不该从弱者的角度去猜疑别人的谈话,弱者视角让事实扭曲变形,根本做不到平等的交流……”
“平等?”她毫无笑意地笑了一下,摇头驳道:“你说平等?既然你这么推崇事实,那你该了解存在你我之间的事实吧?这个事实就是,我奶奶打算将一个身世不清白,小学没毕业,没有一技之长以存身的我,嫁给你这个人品相貌万里挑一的麻省高材生!这个事实让我自卑,我也有理由自卑,所以你别跟我谈什么平等,谈什么弱者视角,让你的平等和弱者视角都见鬼去吧——”她说到这里,自问再无可说,遂走到一边的山坡之上,折下两根松枝,用手绕成圆环,走回来将其挂在爷爷和如寄的墓碑上,看着如寄坟周有些光秃秃的土地,想到在某个杂志上读到的宁夏某地,那里的山凹有漫山遍野的雪绒花,如果以后她有钱了,一定会跑去那里,将雪绒花移植过来,只有这些纯洁勇敢的花儿,才配陪着如寄……
狎昵
下山的时候,两个人始终没有说话,她是因为心情不好,而林风则为了她猜不明的原因,神情郁郁,似乎也很不高兴。待到经过沙滩上的茅屋时,岳好停下来,想把先前放在外面的冰车挂回房梁上,一旁沉默的林风却开口了,道:“你不是想换冰刀么?怎么放回去了”
岳好看了他一眼,摇头答:“你不喜欢这个冰车了,也不用勉强。”
“没什么勉强不勉强的——这种小孩子玩意,我觉得浪费时间罢了。”说完,伸手拿过岳好手中的冰车,长腿迈开,快步向着镇里走去。
岳好跟在后面,看着他高高的背影,黑色大衣下的身体有些细微的僵硬,她知道他不高兴了,似乎在跟自己赌气一般,他一直走,一直不肯回头,这是过去的八年里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想不到这次他仅仅回来一天,两个人的关系就变得如此尴尬陌生——
岳好轻轻叹口气,抬头看了看汪蓝汪蓝的天空,双手拢紧大衣,快步跟在他后面。
过了沙滩,经过没有人烟的荒野,一直走在前面的林风陡地停住,伫足在一片冰封的清水河边,跟上来的岳好见了,伸出手拉过冰车的一头,问道:“是不是拿这个累了?我帮你抬着。”
他微微侧头看着她,把岳好看得莫名其妙,正在不明所以,他的手一松,冰车已经掉在冰面上,他示意她道:“坐上去。”
岳好诧异地看了一眼冰车,再看看他,“我?”
“当然是你——冰车不就是给人坐的么?不坐的话,做这个东西干什么?”
“这不是你做手工玩的么?”
他听了这话直摇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出手不由分说拉住她胳膊,把她按在冰车上坐下,一直紧绷的唇角线条和缓起来,乌黑的眼睛里闪着一抹恶作剧的光,笑着对她说:“坐下,我把你推过河。”
岳好吓坏了,欠身就要起来,嘴上道:”别胡闹了,你钉冰车的钉子都小了一号,这车一点儿不结实,只能拿来玩儿——”一句话没说完,她啊地惊呼出声,后背着力,整个人已经被林风推着在冰上飞奔起来。
她一边吓得大叫,一边听着林风在自己耳后开心的笑声,心中一动,忍不住回过头来,他展颜开怀的样子如此好看,勾起了二人间无数温馨快乐的回忆,她唇角微扬,也笑了起来,二人目光相对,她指着身下的冰车,大声说:“我坐一会儿,换你来坐好不好?”
“不用。”大笑起来的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如此好看,瞬间夺去了岳好的呼吸,听他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猪八戒还能背媳妇呢,我就不能推你一会儿?”
她脸红了,瞪着他,扭过头不肯搭这种腔。
搭着她肩膀推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她侧头,听见他说:“怎么了?莫非你不是高翠兰,而是孙悟空,真想调过来推我?”
岳好气坏了,若不是他按着自己肩膀的手太过有力,她差点儿就从冰车上蹦起来,“胡说,谁是你媳妇儿!”
这句话听在他耳里,不知道怎地竟然让他笑得更大声,双手一径推着她在冰上滑行,不时绕过河上的冰窟窿和积雪,来到顺溜出,握着她肩膀的手轻轻用力,她就势滑了出去,滑出去几十米远,遇到一大片未融化的细雪,方才停了下来。
岳好回过头,看着缓步走过来的他,层冰白雪之上个子高高丰神俊朗的样子,让心动的感觉如此强烈,她勉强自己移开目光,从冰车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她身边,拎起冰车,看着垂着目光一言不发的岳好,轻声问:“怎么了?”
岳好清了一下嗓子,头也不抬地向岸上走,边走边说:“没什么——快点儿回家吧。”
他跟了上来,如果说他的脚步声已经足够让她心跳不稳了,那么他选在此时搭在她肩膀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