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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许多多工厂烟囱的黑色躯体。
催人入睡的寂寞笼罩了一切。
默里擦了擦手,把大衣穿好后,不断摸着他那刮得很干净的大腮帮,瞅着房里的地毯和外面野地里的白色小菊花。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我的鸟儿。”
科兹沃夫斯基的喑哑的歌声在周围回响,附近低微的钢琴声也钻进客厅里来了,就象一滴滴甜美的露水叮叮当当落在他们的头上。
博罗维耶茨基不断抽烟,和瞌睡进行斗争,可是他感到他的手很沉重,便把它放在沙发的扶手上。
默里想的是他未来的幸福,他是寄希望于结婚而活着的。
他的细微的几乎和女人一样的心思,想的是如何摆放充斥这栋住宅的千百件细小的家具什物,只要这是为妻子安排的,他就高兴。
他想说话,可是他看见博罗维耶茨基已经睡着了,感到有点遗憾。他没有叫醒博罗维耶茨基,而把窗帘拉上,拿掉了博罗维耶茨基手中烧着的纸烟,踮着脚尖走出去了。
科兹沃夫斯基仍在唱歌和胡乱地弹着钢琴。
“你能不能唱一支爱情歌,但要很……喏,很热情的歌,我马上给你倒茶来。”英国人默里请求道。
“哪个歌剧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很喜欢听爱情歌。”
科兹沃夫斯基非常高兴地开始给他唱着华沙的各种流行歌曲。
“你看,不是这个。我叫不出,因为我不很懂你们的语言,我想听的是要甜一点、美一点的歌曲。你唱得太粗声粗气了。”
“先生,这些歌我在华沙所有的沙龙里都唱过呀!”
“我相信,我说错了。这些歌很美,你再唱吧!”
科兹沃夫斯基从他那无穷尽的节目中,又低声地哼起托斯蒂埃①的歌曲来了,他不知疲倦地唱完了他会的所有的歌。他的细小而象金属一样清脆的男高音嗓门,虽然被有意地压抑着,却仍然十分动听。
①弗朗齐斯科·保罗·托斯蒂埃(1846—1916),意大利作曲家,流行歌曲的作者。——原注。
默里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忘了倒茶,也忘了搓手和整理身上的大衣。他把他的整个心思都投入到对这一甜美的、热情洋溢的,但又很感伤的音乐欣赏中了。他由于听得出神,以致他的眼里渗出了高兴的泪花,他那猴子一样的长脸也激动得颤抖起来了。
第 六 章
正如马泰乌什对博罗维耶茨基所说,莫雷茨·韦尔特将近十一点才离家,他在展现于太阳光下的胡同里,与其说稳稳当当地走着,还不如说蹒跚前进。他在考虑一个如何赚钱的计划,所以对他路遇的躬身向他打招呼的熟人视而不见。他用那陷于沉思的迟钝的眼光凝视人们,凝视着这座城市。
“怎么办?怎么办?”他翻来覆去地想着。
太阳亮堂堂地照在罗兹城上,照在成千上万肃然屹立于礼拜天的静寂和晶莹沉澈的大气中的烟囱之上。这些烟囱由于没有被烟熏黑,蔚为铁锈色,好似一条条大的松树杆子,受到春天蔚蓝色的潮湿空气的浸蚀,因而肿胀起来了。
一群群的工人在假日里,身上穿着浅色的夏季衣服,脖子上接着色彩鲜艳、惹人注目的领带,头上戴着帽檐闪闪发亮的便帽或者早已不摩登的高高的呢帽,手里拿着伞。这些人众象一条条绳索一样,从大街两旁的巷子里被牵出来后,涌上了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聚集在人行道上频繁地活动着。他们对于一切形式的压迫都是安于接受的。女工们头上戴的是各种色彩明亮、奇形怪状的帽子,身上穿的是模特儿用的连衣裙,肩上披着浅色的围巾或者有筛孔的围布。她们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上面还涂着亮闪闪的发蜡,插着金发钗,有时还戴上假花。他们走路的步子细小缓慢,不断用手推开人群,因为她们害怕人们挤坏她们那过分浆硬了的连衣裙和在头上撑开的伞。这些伞就象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大蝴蝶,飞荡在这条流动着的灰色的人河上。这条河里由于不断增加从街旁小巷子里仍在拥来的新人潮,还在继续膨胀。
人们把眼睛瞭望太阳,呼吸着他们感觉到的春天的空气。由于身上假日服装的纠缠,他们走起来很不灵便。对这街上相对的寂静、自由、星期天的休息,他们也不善于利用。一双双凝视着某个目标的眼睛在受到太阳光的照射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的脸有的呈粉白、有的呈黄色、有的呈灰色和土色,大都陷下去了,没有血色,由于工厂对他们敲骨吸髓,使他们看起来更加可怜。这些人不是站在商店廉价货的展销部前,就好象一道道流水一样,流到小酒店里去了。
雨水汇成了一道道溪流,从屋顶上、从破烂的檐道里、从露台上流下来,洒泼在过路人的头顶和泥深路烂的人行道上。昨天下午的雪也溶化了,浸湿了许多庭院和房前的地方,在蒙上了一层煤渣的墙上,挖出了一道道长长的黑色的沟道。
大街的砖地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上面覆盖着许多粘糊糊的烂泥,在过路马车的践踏下,向人行道和散步的人不断地喷溅着。
在象一条大带子一样一直延伸到了巴乌达的街道的两旁,立着一排排紧靠在一起的房屋和类似意大利城堡的庭院。在庭院里面有棉花仓库,是普普通通用砖砌的,有三层,上面的灰土已经脱落了。里面还有一些完全巴罗可式的房子,它们的铁露台镀上了金。这些房子虽然有些倾斜,仍然十分美观,在它们的壁缘上画满了长翅儿童的画像,通过窗子,可以看见里面一排排织布车床。一些斜到一边的小木房聚集在一栋纯粹用柏林文艺复兴形式建成的宫室一侧。这些房子的屋顶是绿色的,上面长满了青苔。在它们后面的广场上,耸立着一群工厂和它们魁伟的烟囱。这座宫室是用标准的红砖砌成的,它所有的门框和窗框都是石头做的,它的山墙上还有一幅大浮雕,雕画着人们在这里从事劳动的图像。在宫室的两旁,还有两个售货亭子。亭子的一边有两座塔,它们通过一条非常漂亮的铁栏杆和宫室分隔开了。在栏杆的后面,就是工厂高大的围墙。这里还有一些十分高大、美观的房子,很象博物馆,但它们都是存放货物的仓库,其中一些具有各种形式的装饰。在楼下,一些文艺复兴式的女人雕像承托着一道古德意志式的砖砌的走廊。上面第二层楼的建筑采取了洛珂珂的形式,在它的窗子的包边上,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条,显得美观。这些线条一直伸到那鼓出来如同线轴一样的阁楼上才终止。房子其他一些墙壁有如庙宇一样的庄严,上面的大型缀饰虽然粗糙,但仍十分富丽堂皇。壁上挂着的大理石牌子上,还镌刻着一些金字:“莎亚·门德尔松”、“海尔曼·布霍尔茨”等等。
这是一个泥瓦匠们运用一切形式建筑的集中地。这里到处耸立着塔楼,雕塑品把什么都一层层地包围着,可是它们又不断被成千上万个窗子分隔开了。还有许许多多石头砌的露台、阁楼、石雕女人像,它们的样子颇似屋顶上的栏杆。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大门前,身穿仆服的守门人躺在天鹅绒沙发里打瞌睡。街上的泥泞就象那可怕的粪水一样,通过一些沟道,流到了院子里。在一些办公室、仓库和简陋的小商店里,放满了肮脏的七零八碎的物品。在高级旅馆、餐厅或下等酒馆门前,有一些穷人在晒太阳。百万富翁乘坐着用美洲马拉的漂亮的马车奔驰在大街上,这种马车每辆价值一万卢布。可是那些踯躅街头的穷人却处于绝境,他们那发青的嘴唇和锐利的目光反映了他们永远遭受的饥饿。
“一座漂亮的城市。”莫雷茨站在梅耶尔市场的一个角落上喃喃地说着,他的两只半睁半闭的眼睛望着这挤满了街道两旁、象许多无限长的堤坝一样的一排排的房屋。“一座漂亮的城市,可是我在这儿能够挣得什么呢!”他感到烦恼地想着,走进了街角一家已经挤满了人的糖果店。
“咖啡!”莫雷茨占了一个空位子后,对到处奔跑着的小伙计喊道。他无意识地看了一下最后一期《柏林交易所信使报》①,又陷入了沉思。他想着从哪里可以搞到钱,如何安排这几小时前和他朋友一起洽商的棉花生意,才能赚得更多的钱。
①这个刊物自1869年出版。——原注。
马乌雷齐·韦尔特是罗兹最典型的投机家。如果有一桩生意他自己干得很顺手,可以赚很多钱,就是危害朋友,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干。
在他所生活的世界里,欺骗、破产、失败、各种阴谋勾当、剥削乃是每日的粮食,大家都贪婪地吃着。他们对干得十分漂亮的下流勾当表示欣羡,他们在糖果店、酒店和办公室里谈着越来越动听的传闻,对那些公开的欺骗表示赞赏,对千百万计的金钱表示崇拜,不管这些钱是怎么来的,不管它和旁人有什么关系,是赚来的还是偷来的,只要是钱就行。
可是对于那些手脚不灵或者不走运的人来说,他所遇到的,只有嘲讽,只有严厉的审判、拒绝贷款和丧失信用。一个幸运者是一切都有的,如果说他今天失败,亏损百分之二十五,那么明天,那些被他偷盗的人就会给他更多的贷款,他损失了百分之十五,但他却把这些损失转嫁到别人身上了。
莫雷茨想着要是合股干会是怎样,不合股又会怎样。
“买东西记共同的帐,这不过是为了骗人,要把买到的东西记在自己的帐上。”这就是一清早就萦绕在他脑海里的想法。他在桌子的大理石面上写下了一系列的数字,然后他算了一下,又把它画掉、擦掉,不厌其烦地重新再写,不管自己身边发生了什么。
一双手通过坐在他身旁的人的头向他伸过来了。他握着这双手,但不知道是谁。
“早安!”他对他所遇的这个人表示了问候,然后企图想出一些最荒诞的主意。
他想不出什么办法,也没有钱。贷款已经用完了,都放在代理机关里了。如果不靠那些可靠的期票,他自己就拿不出更多的钱。
“拿谁的好?”他越想着这些,就越感到烦恼。
“咖啡!”他看到堂倌们在这充满了糖果店的嘈杂声和拥挤中,手里高捧一盘盘的咖啡和茶,不停地穿梭于桌子之间,便冲他们叫道。
那刻画着杜鹃鸟的钟打一点了。
一些人慢慢从糖果店出来,去街上散步。
莫雷茨依然坐着,他这时似乎感到突然有所发现,便用指头理着他的天鹅绒色的漂亮胡须,按紧鼻上的夹鼻眼镜,迅速眨着他的那双眼睛。
他想到了老格林斯潘这个生产棉纱围巾的大厂老板,他的工厂的招牌上写的是格林斯潘—兰德贝尔格。格林斯潘是莫雷茨母亲的弟弟,是他的表亲。
他决定去找格林斯潘,如果行的话,就借用他的期票,不行便邀格林斯潘合伙做生意。
可是他对这一发现并没有高兴多久,因为他记起了格林斯潘把自己的兄弟都曾经搞得破产,他和人签合同都已经好几回了。和这种人一起做生意是危险的。
“贼,骗子!”莫雷茨十分恼怒地唠叨着,他觉得他不能用格林斯潘的期票;但尽管这样,他还是决定去找他。
他朝糖果店内四周扫了一眼,这是一间阴暗、狭长的房间,现在差不多空了。只有窗下还坐着十几个年轻人,他们的脸都被一大张一大张的报纸遮住了。
“鲁宾罗特先生!”他对一个坐在穿衣镜旁的年轻小伙子叫道。这个小伙子一只手拿着玻璃杯,另一只手捧着一块点心,靠在一张铺上了报纸的桌旁。
“什么事?”小伙子站起来叫道。
“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
“我早晨就该知道。”
“没有情况,所以我没有对你说,我想……”
“你听着,你不用去想,这与你无关。我对你说,你只要每天早晨来家里报告我就行。情况怎样这你不管,你的事就是向我报告。我会给你钱,然后你再去吃点心、看报,都来得及。”
鲁宾罗特急于要作自我辩解。
“你不要叫嘛!这儿不是神坛!”莫雷茨冲自己办公室的这个公务员鄙夷地说,把背对着他,“堂倌!算帐。”他喊着便拿出了钱包。
“你付钱吗?”
“咖啡!……对!你们什么也没有给我送来,我不付钱。
“咖啡!马上就来。”堂倌放开嗓门叫了起来。
“你把这咖啡留给自己吧!我等了整整两个小时,现在来不及吃早饭就要走了,笨蛋!”莫雷茨非常生气,他急急忙忙从糖果店跑到了街上。
太阳晒得慢慢热起来了。
一群群工人都走散了,可这时候人行道上却挤满了另外一些人。他们的穿着很讲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