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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里,在洗涤机上便形成了一团稠密的雾,因而厂房里的灯光也象有一面镜子在反照着它。
接收器叮叮当当地响着,伸出它的两只交叉在一起的手,把洗净的布料交给工人。工人再用棍子把这些布料大幅大幅地折叠起来,分别放在那些时时刻刻都在来回走着的小车上。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老板对着一个在汽雾中闪现的影子叫道,可这不是博罗维耶茨基。
他站了起来,拖着他那双害了关节炎的病脚在厂房里一瘸一拐地走着。他感到能沐浴在这灼热的空气中很是高兴,他的整个病体已经沉溺在这充满了汽雾、刺鼻的颜料味和水的大厅里了。这些水有的是从洗涤器和桶中喷泼出来的,有的是从小车子上渗流下来的,有的是人们的脚踩在地上溅起来的,有的是那些沾在天花板的水滴并成一道水流后滴下来的。
离心机近乎呻吟的脱水声响遍了整个大厅,象针刺一样钻进了监视着工作进程、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机器上的工人们的筋骨里,猛烈地碰撞着接近器上象旗帜一般飘荡着的彩色布料。
博罗维耶茨基现在在隔壁的一间厂房里。这里有一些矮小的老式的英国机器,用来印染供男装用的黑色粗布。
白昼之光通过千百个窗子照了进来,给这间厂房里的黑色汽雾和工人们身上涂上了一层浅绿色。工人们挽着两只手,象石柱子那样站着,一动也不动,注视着机器。千百米粗布在这里通过时,可以十分均匀地被染上从机器里喷射出来的、泡沫状的黑颜料。
墙壁在不停地抖动,工厂以其全副精力投入了工作。
靠墙安装的一台升降机使大厅和它上面的四层楼发生直接的联系。机器低沉的轰隆声在大厅里不断回响。升降机不是将一批小车、货物和人运上另一层楼,就是把另一批人和货在大厅里卸下。
白昼已经开始。浑浊的日光透过被蒙上一层汽雾的十分肮脏的窗玻璃射进来,将机器和人们的相貌照得更清楚了。大厅里,在淡绿色的昼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一条条长长的红色汽雾来回飘游,它们仿佛在汽灯的光晕上撒上了一层尘土。人和机器都好象处于尚未清醒的状态,好象一些被运动中产生的可怕的强力所控制的幻影,好象一束束的破烂和一堆堆的灰土被搅在一起后,扔进了不断翻腾和咆哮着的旋涡里。
老板海尔曼·布霍尔茨在细心地视察染房,走得很慢。
他走过样品展览室后,坐升降机上了楼,然后又踩着阶梯从楼上下来。他走过长长的走廊,一面检查机器,察看货物,时而向人们投去不高兴的眼色,时而说几句简短的话,他的话象闪电一样很快就传遍了全厂。他喜欢坐在一堆堆布上,有时坐在门槛上休息,有时他甚至突然不见了,过一会又出现在工厂的另一方,人们看见他站在一些车厢之间的煤栈的前面。这些车厢一排排立在一个正方形大广场的一边,广场周围用栅栏围了起来。
厂里所有的地方他都看过了。他在走过这些地方时,面色总是那么阴沉,沉默不语,就象秋夜一样。他只要在哪里出现,在哪里经过,哪里的人们就不说话了,他们的头就低下来了,他们的眼睛也闭起来了,甚至他们的形影也消失不见了,仿佛都要避开从他的眼里喷射出来的火焰。
他和在车间里忙个不停的博罗维耶茨基会过几次面。
他们相见时,总是互相表示友好的。
海尔曼·布霍尔茨喜爱博罗维耶茨基经营的这个印染厂,特别是博罗维耶茨基每年付给他整整一万卢布,因此对他一贯十分敬重。
“他是我的这个车间里一台最好的机器。”他望着博罗维耶茨基,心里想道。
布霍尔茨自己已经不管什么事了,他让女婿管理工厂,自己则习惯地每天早晨和工人们一起来到这里。
他喜欢在这儿吃早饭,然后一直要坐到中午。午饭后,不是进城,就是去办公室、堆栈和棉花仓库里走走。
他不能远离这个强大的工厂王国,这是他通过自己一辈子劳动和他的智慧与力量所创建的。他必须关心踩在他脚下的一切,关心这些震动着的、破烂的墙壁,只有当他处在原料、颜料、漂白剂和烈日晒热了的油脂的气味包围中,走过那延伸于全厂的传动带时,他才感到舒服。
他现在坐在印染房里,用他那双昏花的眼睛望着由于窗子很大而显得明亮的厂房,望着转动中的印染机,望着这些活象一座座铁塔的机器,它们虽在十分紧张地工作,却保持无声无息。
每个印染机旁都单独有一台蒸汽机,它的轮盘在转动中呼啦啦地响着,就象一块磨光了的银盾牌,在它以疯狂的快速不停地转动时,它的形貌是捉摸不定的,人们只看见围绕着它的轴旁有一个银色的光圈在旋转,同时喷射出闪灼发亮的烟火。
机器每时每刻都在迅速地运转。那永不终断的长长的布料被卷在一些铜柱子上,在这里给它们压上各色花纹之后,再往上去就看不见了,它们进入了上一层楼的干燥室内。
从机器后面把货物抬来交付印染的人们个个都好象没精打采。可是工长们都站在机器的前面,他们时时都要躬下身子,留心地看着那些大铜柱子,从大桶里掏出颜料给它们涂上,不消一会,他们就可以对这飞跑着的成千上万米的布看得出神。
博罗维耶茨基来到了印染房,为了检查新装备的一些机器的运行情况,他把这些机器印制出来的样品和由旧机器印染的布料作了比较,提出了建议。有时经过他的同意,一些正在活动的机器巨人也停了下来,他仔细对它们进行视察后,便继续往下走去,因为这工厂有力的节奏,这千百台机器,这成千上万以最大的注意力、几乎是信教的虔诚态度注视着机器运转的人们,这堆积如山的货物,在吸引着他。这些货物有的摆在地上,有的放在车子里,有的被人们搬来搬去——从洗涤机搬到印染机上,从印染机搬到干燥器里,从干燥器搬到砑光车间,然后还得去十几个其他的地方,一直到它们变成成品。
博罗维耶茨基间常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在“厨房”附近,他在这里设计新的花色,参看那摆在桌上的许多样品,这些样品被沾贴在一些大的纪念册中,是从国外寄来的。休息时,他考虑、设想他计划和朋友们联合开办的工厂的草图;可是他的思想不能集中,因为他离不开周围的环境,工厂的轰隆声在他的办公室里响着,工厂的运动使他的神经和跳动着的血脉都感觉得到,工厂不允许他离群索居,它毫不放松地拉住了他,使他不得不为每一个活动在这里的人服务,支持他们的一切行动。
博罗维耶茨基又起身出去了。白天对他来说真是长得可怕。四点左右,他来到另一个车间的办公室,想要喝茶,还要打电话给莫雷茨,叫他今天上戏院去,因为一个业余剧团为了表示慷慨,要在那儿演出。
“韦尔特先生刚走了半小时。”
“他在这里呆过?”
“他拿走了五十匹白布。”
“自己要吗?”
“不是,受阿姆菲沃夫的委托,到恰尔科夫那里去了。你抽烟吗?”
“抽,我累得要命了。”
他坐在空写字台前的一张高高的方凳上抽烟。
在这里办公的总会计师站在他跟前,自己嘴里噙的虽是烟斗,但却十分恭敬地用雪茄招待他。几个小伙子坐在高高的木条凳上,用一些大的红格本在写字。
办公室里没人说话,钢笔移动时的刺耳的沙沙声、钟摆摆动的单调的滴答声使博罗维耶茨基感到十分烦恼。
“有什么情况吗,什瓦尔茨先生?”
“罗岑贝破产了。”
“彻底破产了?”
“还不知道,可是我想他会调整的,总不能让生意遭受一次寻常的失败吧。”他低声笑着,用手指抖掉了烟锅里的湿烟灰。
“公司要丢掉吗?”
“这决定于每损失一百他该赔多少。”
“布霍尔茨知道吗?”
“今天他还没有来我们这儿,听说他脚上长鸡眼很痛,他也怕受损失。”
“他也许倒霉了。”那些躬着背在写字的小伙子中的一个低声地说。
“也许有亏损。”
“亏损很大,愿天主发发慈悲吧!”
“但愿他活上一百岁,享有一百栋宫殿、一百个工厂,成为亿万富翁。”
“但愿他患一场重病。”一个小伙子低声嘟囔着。
大家都不说话了。
什瓦尔茨严肃地瞅着写字的人,也看着博罗维耶茨基,好象要表明自己对谁都毫无罪过;可是博罗维耶茨基却只是闷闷不乐地凝视着对面的窗子。
办公室的气氛令人极为烦闷。
墙壁一直到天花板都是用橡树木头堆砌成的,上面的黄颜色使人感到肃穆,墙上钉满了搁架,搁架上的书摆得很整齐。
窗子对面耸立着一座四层楼的大房子,是用红砖砌的,给办公室留下一道铁锈色的愁惨的阴影。
外面的小院铺上了沥青,小车和人们不时从这儿走过。在约一层楼高的地方,一些如同大力士的臂膀一样的传动带,朝着不同的方向飞跑,同时发出低沉的、哗啦啦的响声,把办公室的窗玻璃也震得吱吱地响。
工厂上面,高悬着象一块沉重的脏帆布的天空。天空降下的小雨有的汇成一道道肮脏的水流沿着围墙流下来,有的有如令人生厌的唾沫,吐在办公室的沾满了煤灰和棉花屑的玻璃窗上。
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煤气炉上的水壶在咝咝鸣叫。
“霍恩先生,递给我一杯茶好吗?”
“经理先生大概还要面包吧!”什瓦尔茨很客气地送上了一块。
“要干净点的。”
“这就是说比你吃的要好点的,尊敬的①霍恩先生!”
①原文是德文。
霍恩送来了茶,停留了一会。
“你怎么啦?”博罗维耶茨基问道,他和霍恩很熟。
“没什么!”他回答得很简单,表示厌恶地望着那个用报纸把面包包上,然后放在博罗维耶茨基面前的什瓦尔茨。
“你的脸色很不好。”
“霍恩先生不在你的厂里干了,从沙龙来的,难于习惯坐办公室和劳动。”
“只有牲口和癞皮狗才愿意带枷锁,正常的人不习惯。”霍恩十分恼怒地唠叨着,但他的话声很低;什瓦尔茨虽然注意瞅着他,也没有听清楚,只好傻乎乎地笑着,一面低声说:
“尊敬的①霍恩先生!尊敬的②霍恩先生!这里有火腿炒阉鸡,非常好吃,经理先生会来品尝,我老婆是做这道菜的名手。”
①②原文是德文。
霍恩走到写字台旁坐下,他那茫乱的视线一会儿盯着红色的墙壁,一会儿盯着窗子,窗子外面是一堆被撕散的用来纺纱的白棉花。
“再递我一杯茶!”
博罗维耶茨基想试探他。
霍恩送来了茶,他没有看博罗维耶茨基,却转身要走。
“霍恩先生,你半小时后可以到我这儿来吗?”
“好,经理先生,我自己也有事,我打算明天来找你。现在你可以听我说吗?”
霍恩想私下对博罗维耶茨基说几句话,可这时有一个女人走进办公室来了,还带着四个孩子。
“耶稣赐福!”她低声唠叨着,把视线投向这时在桌边所有抬起了头的人。因为博罗维耶茨基站得距她最近,并且仪表堂堂,她便在他面前十分恭敬地躬下了身子。
“老爷,我来求您了。我丈夫的脑袋被机器扎断了,我们现在成了贫穷的孤儿寡母。我来这里是求老爷赐予公道的,我丈夫被机器扎断了头,请老爷发给我们救济金吧!”她又把身子躬到了博罗维耶茨基的膝盖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出去,到门外去,这里不管这样的事。”什瓦尔茨叫道。
“先生,安静!”博罗维耶茨基用德语叫他。
“先生,她半年多来,已经走遍所有的部门和事务所,没有办法把她赶走。”
“为什么这件事没有处理呢?”
“你也问这个?这个无赖是有意把他的头放在轮子下的,他不想干了,他要偷厂里的东西。我们现在要给他的婆娘和小杂种付钱?”
“你,癞皮狗,我的孩子是杂种?”女人喊着,激动地跳到了什瓦尔茨跟前,什瓦尔茨退到桌子后面去了。
“女人,安静!你别嚷了,叫这些孩子也别哭了。”博罗维耶茨基吓了一跳,指着那些贴在母亲身边放声大哭的孩子叫道。
“老爷!我正要说句实在的话,我在矿山里时,他们总是给我许愿,说是给钱。我也不停地走呀!求呀!可是他们骗我,把我象狗一样地赶出了门。”
“你们放心好了,我今天就去和厂主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