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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佩儿远嫁江南,原以为婶母会不舍,我已想好了如何说服于她,却不料婶母非但没有反对,反倒很是欣慰。她握了佩儿的手,叹息道,“这孩子嫁了过去,也算终身有托,好过跟着我过冷清日子。”
她这话有几分凄酸意味,我正欲开口,萧綦已淡淡笑道,“如今宣宁郡主远嫁,老夫人年事已高,僻居故里未免孤独,不如回京里来住,也好有个关照。”
我笑看了他一眼,心中温暖。
婶母含笑点头,“琅琊偏远之地,到底不比京里人物繁华。此番回来,送了佩儿出阁,也就只剩倩儿这丫头让我挂心了……”
“娘!”倩儿打断婶母的话,娇嗔跺脚。
婶母宠溺地看她一眼,笑而不语,我与萧綦相视一笑。
坐不多时,忽来人求见。
也不知那人向萧綦低声奏报了什么,但见萧綦脸色一沉,似有怒色。
我不便多问,当即便向婶母告辞。
“无妨,我且先回去,你就留下陪老夫人叙叙旧。”萧綦微笑,轻轻拍了拍我手背,示意我不必忧心。我点头,和婶母一起送他至门口,他转身对我柔声道,“今天穿得单薄,不要出来玩雪。”
当着婶母和佩儿她们,我不料他会如此温存,不觉脸上一热。
身后一声轻笑,又是倩儿,捂了嘴,促狭地望着萧綦。
萧綦反倒十分泰然,深深看我一眼,似乎对我的脸红十分满意,笑着离去。
“阿妩嫁得好夫婿。”婶母微笑望着我,端了茶浅浅一啜,“当初你姑姑真好眼光。”
“姻缘之事,各有各的缘法。”提及姑姑,我不愿多言,只淡淡一笑,转开了话题,“佩儿的夫婿亦是雅名远达的才子,过些日子入京迎亲,婶母见了,只怕更是欢喜。”
那两姐妹都被婶母遣走,此时若佩儿也在,不知道羞成什么样子。
婶母搁了茶盏,却幽幽一叹,“佩儿这孩子……实在命苦。”
“怎么?”我蹙眉看向她。
“想来你也是知道的,你们王氏每一辈里,总有那么一两个女子薄命。”婶母叹息,“佩儿她也和你小姑姑一般,生来恶疾缠身……恐怕极难怀上子嗣。”
我怔住,心中猛地一抽,似被人攥紧。
婶母似乎又说了什么,我心思恍惚,没有听清,直到她重重唤我一声,方才回过神来。
却见她微眯了眼,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目光中似藏了细细针尖。
“阿妩,你在想什么?”她含笑开口,神色又回复了之前的慈和。
我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暗自敛定心神,“佩儿染了这病,若是嫁去吴氏之后,一直没有子嗣,只怕于往后十分不利。”
婶母点头道,“是以,我想选两个妥贴的丫鬟一并陪嫁过去,将来生下孩子再过继给佩儿。”
我微微皱了眉,不知为何,心底忽掠过锦儿的影子,顿生黯然。
婶母这话,似沙子咯在我心头,隐隐难受,却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默然点头。
我的病只有宫中亲信与御医知道,禁绝外泄,以免引致不必要的猜疑。
虽然我与萧綦一直无所出,外面也只道是我体弱多病的缘故,并不知晓我可能永无子嗣。
然而婶母既然知道内情,难免会猜疑——她方才一闪而过的神情,隐隐让我觉得古怪,虽说不上有何不妥,却本能的防备,不愿让她知道真相。
回宫之后我才知道,果然又出了麻烦。
子澹与胡妃大婚之后,原本一直相安无事,以他的性子断不会让一个女子太过难堪。
昨晚却不知为了什么事,胡瑶竟连夜负气回了娘家,惹得胡光烈一早找上贤王府生事。
子澹闭门不应,任他在门前吵闹,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左右劝他不住,只得派人飞马向萧綦奏报。
这一次胡光烈实在太不知深浅,惹得萧綦动了真怒,命人将他绑了,打入大牢。
眼下萧綦正要扶子澹登基,胡光烈却不识风向,仍仗着一贯跋扈,闹出这样的笑话,莫说萧綦动怒,连我都觉得这蛮汉太欠教训,也该整治他一番了。
过了两日,胡瑶终于耐不住了,入宫来见我,哭成个泪人儿,短短时日里竟憔悴了许多。
问她前因后果,死活不说,一味自责自伤,跪在地上替她哥哥求情。
从前爽朗无邪的一个女孩儿,转眼变成哀怨小妇人……我怔怔的,竟不知道如何劝慰她,反倒也随她一起心酸。
莫非是我错了,只顾给子澹寻得依托,却赔上了另一个人的快乐。
她不肯说原由,我也不愿去猜测——如今她是他的妻子,对他们而言,我已是外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不管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也由不得我去干涉。
我只能带了胡瑶去向萧綦求情。这次惩处胡光烈,也不单是为了他大闹贤王府。
萧綦虽倚重这员虎将,却也恼他张狂跋扈,早有心刹刹他的气焰,好让他知道些分寸。
既然有我求情,萧綦也就顺水推舟,放了胡光烈出来,革去半年奉禄,责他登门赔罪。
子澹婚后,我再没有踏入贤王府。
当晚送胡瑶回府,到了府门前,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掉头而去。
既已陌路,不如不见。
元宵过后第三日,太医院呈上奏折,称皇上所染痹症,日渐加重,痊愈之机渺茫。
群臣纷纷上表称皇上年幼,更染沉疴不起,难当社稷大任,奏请太皇太后与摄政王另议新君继位,以保皇统稳固。
萧綦数次请子澹入宫议政,子澹始终称病,闭门不出。
这日的廷议,事关宗庙祭祀大典,阁辅公卿齐集,唯独不见子澹。
王府来人回话,却说贤王殿下酒醉未醒,群臣相顾窃窃,令萧綦大为光火,当庭命典仪卫官奉了龙辇,去贤王府迎候,便是抬也要将贤王抬进宫来。
龙辇,是皇帝御用之物——萧綦此语一出,其意昭然,用心再明白不过。
典仪司长史碍于职守,匍匐进言,称贤王只是亲王身份,若龙辇相迎,恐有僭越之嫌。
话音未落,萧綦冷笑,“本王给得,他便当得,何谓僭越?”
长史冷汗如浆,重重叩首。
公卿大臣伏跪了一地,战战兢兢,汗不敢出,再无一人进言。
萧綦辅政以来,行事深沉严恪,武人霸气已刻意收敛,鲜少在朝堂之上流露。今日却为子澹一时之失,震怒至此,悍然将皇统礼制踏于足下。
我坐在垂帘之后,无声垂眸,心中了然。
萧綦并非真的恼怒,只是借此立威儆信,给即将登基的新君子澹一个下马威;更让朝中诸人看个明白,天子威仪在他萧綦眼中不过玩物尔,生杀予夺,唯他一人独尊。
未几,贤王子澹被龙辇迎入宫中。
严冬时节,他竟只穿了单衣常服,广袖敞襟,不着冠,不戴簪,散发赤足的任人扶了,酩酊踏入殿来。前人有龙章凤资,“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倾”一语,俨然便是眼前的子澹。
萧綦命人在御座之下设了锦榻,左右侍从扶子澹入座。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醉卧金殿,就此昏昏睡去。
那样优雅骄傲的子澹,身负皇族最后尊严的子澹,如今倾颓如酒徒,连素日最珍重的风度仪容也全然不顾,索性任人摆布,自暴自弃,既不得自由,亦不再反抗。
掌心刺痛传来,我紧握了拳,这才惊觉指甲已刺入肉中。
纵然如此,也缓解不了心头的痛。
看着子澹近在咫尺,形容凄凉,我忽然间忘了所有,只想掀帘而出,将满殿文武统统赶走,谁也不能再将怜悯鄙弃的目光投向他——陡然,一道深凉目光落到我身上,仿佛不着痕迹的一瞥,却令我全身血液为之一凝。
眼前是我的丈夫,也正是令子澹万劫不复之人。
若说将子澹推入这境地的人是萧綦,我便是他最大的帮凶。
刹那恍惚。
第一次我开始怀疑,一直以来,是否真的是我错了。
或许我不该千方百计要子澹活下来,这样屈辱的活,残忍更甚于死亡。
或许我不该一厢情愿为他谋取姻缘,强加的美满之下,却是他的无望沉沦。
闭了眼,我不忍再看。
丹陛之下的群臣三呼千岁。
高冠朱缨,蟒袍玉带,这些高贵的头颅此刻低伏在萧綦脚下,卑微如尘埃。
这便是帝王天威,众生如蝼蚁,数百年皇统至尊,一夕踏于脚下。
望着萧綦的身影,我渐渐觉得寒冷。
承康三年正月,明景帝因病逊位。
太皇太后准辅政豫章王萧綦所奏,册立贤王为帝,废明景帝为长沙王。
正月二十一日,贤王子澹于承天殿登基,册立王妃胡氏为皇后,生母谢氏追谥为孝恪懿宁皇太后。改年号元熙。随即大赦天下,加封群臣,擢升左仆射王夙为左相,宋怀恩为右相。
新君入主乾元宫,同日,废帝长沙王迁出,暂居永年殿。
靖儿早已经习惯与乳母同住,至此,我和萧綦再无需长居宫中,空置已久的豫章王府再度迎回主人。
子澹登基三日后,萧綦上表辞去辅政之职,众臣长跪于承天殿外,伏乞收回成命。
萧綦不允,折子递到子澹手里,他自是不置一词,此事就这样悬在了那里。
表面看来,萧綦已然还政,退居王府,轻从简出。
然而左右二相依然事事向他禀奏,朝政的核心依然不变,权力层层交织,被看不见的线密密牵引,最终汇入萧綦手中。
早春新柳,萌发淡淡绿芽。
窗外莺声宛转啼咛,我慵然支起身子,一晌贪眠,不觉已近正午。
如今回了王府,不再需要早起,顿觉闲散逍遥。
“阿越。”我唤了两声不见人影,心下奇怪,径自挥开纱幔,赤足踏了丝履,步出内室。
到底是春回渐暖,只披一件单纱长衣也不觉得冷了,迎面有轻风透帘而入,捎来淡淡草叶清香,顿觉神清气爽。推开长窗,我俯身出去,正欲深嗅庭花芬芳,忽然腰间一紧,被人从后面环住。
来不及出声,已稳稳跌入他温暖的怀抱。
我轻笑,顺势靠在他胸前,并不回头,只赖在他臂弯中。
“穿这点衣服就跑出来,你这女人,总也学不会乖。”他收紧双臂,将我整个人环住。
“又不会冷,我现在已经很健壮了,你不觉得么?”我挣开他,笑着抬起双臂,旋身一转,谁知脚下一个不稳,堪堪撞上他,惊叫一声仰后便倒。
萧綦大笑,伸臂揽了我腰肢,索性打横抱起,将我抱入榻上。
“我才睡醒,这不算……”我尴尬地笑,“我真的健壮了许多呢。”
“是,是壮了些。”他促狭地笑,“抱起来跟猫一样沉了。”
我用力拍开他不规矩的手,“王爷现在实在很清闲啊,大白天赖在闺房,不理朝政。”
他一本正经点头,“不错,本王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只得沉迷于闺房之乐。”
我啼笑皆非,忽耳畔一热,被他衔咬住耳垂……顿时半身酥软,一声嘤咛还未出口,便被他的吻封在了唇间。
一室春光,旖旎万千。
缠绵过后,我伏在他胸前,温热的男子气息拂在颈间。
他在我耳畔沉沉叹息,“阿妩,你要快快好起来,越来越健壮,这样才能生下我们的孩子。”
旖旎情迷之际,他的话,忽然如一桶冰水浇下。
我睁开眼,一动不动,他轻抚我脸颊,嘴唇印上我额头,我下意识一缩,避开了去,怔怔望着他,连指尖亦有些僵冷。
萧綦皱眉,握了握我冰凉的手,拉过锦被将我裹住,“手都冰成这样,当心着凉。”
我无言以对,低垂了脸,怕被他看见我眼中的歉疚,心中一片惨淡。
午后来人禀报,请萧綦入宫议事。
他离府之后,我闲来无事,带了阿越在苑中剪除花枝。
大概真是着凉了罢,我渐渐有些头疼。阿越忙扶我回房,召了医侍来诊脉。
靠在榻上,不觉昏昏睡去……梦里昏昏暗暗,只觉到处都是嶙峋怪石,森然藤蔓,挡在我面前,怎么也迈不过去,走了许久许久,还在原地,脚下忽被怪藤缠上,沿着我的腿簌簌爬上来……我听见自己一声尖叫,猛地自噩梦里挣醒。
“王妃——”阿越奔过来,慌忙拿丝帕给我擦汗,“您这是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后背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快把药呈上来。”阿越回头唤来侍女,捧了药盏,送到我面前。
一股熟悉的腥涩味道飘入鼻端,我陡然一阵恶心,冷汗迸出,扬手将药盏掀翻。
“拿开,给我拿开!”我失声叫道,骤然间,再无法抑制心中烦恶。
喝再多的药又有什么用,每日里从不间断的服药,太医院已经试遍了各种灵药。
自上次中毒之后,一度因为解药药性太烈,太医唯恐与血厘子药性相冲克,而暂停了服药。
那之后,我满怀企盼,日夜祈求上天赐我一次奇迹。
然而最终是无望。
我垂首撑了床榻,一行泪缓缓滑落,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已消失。
阿越惊惶地扶了我,手足无措,“王妃,您先躺下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