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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掌握了外殿的防卫,自然能随时出入永庆宫,不过乔雨润把紧了内殿的门,以陛下不能过了病气不能见风为由,不许三公进入内殿一步。
此刻看见三公马车,在这暴雨之夜忽然出现,她心中有些不安。
马车直行到殿前停下,西局太监照例拦住,马车车门一开,探出大司空章凝的脸,看了看地下尸首,道:“乔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乔雨润不卑不亢施了个礼,道:“回大司马,这个太监是奸细,刚才妄图刺杀陛下,已经被我等正法,现在正在搜索余党。”
孙三跪在地下听着,绝望地呜咽一声。
“是吗?”章凝立即道,“那我等来得正好。如此大事,怎能袖手旁观?武卫们!立即搜宫!”
“大人且慢!”乔雨润张开双臂,挡在马车面前,“内殿戍卫由西局负责,西局尽忠职守,已经将乱党全数拿下,不敢劳大人费心!”
“乱党在哪里?”
乔雨润一指孙三等人,“他们合伙作案!里应外合,意图行刺我皇!”
“冤枉啊……”一大群太监噗通一声跪下,叫声凄厉,“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冤枉!冤枉!”
“西局明察秋毫,剑下从无漏网之鱼!”乔雨润森然道,“拖下去,重重拷打!务必问清这些狗胆包天的混账到底还有什么阴谋!是否与人勾结里应外合意图不利我皇!”
她说到“里应外合”几字,眼角重重对章凝一瞟,章凝板着老脸,冷冷看着她。
乔雨润发现乱党却不杀,又搞严刑逼供这一套,这回想栽赃到谁身上?
“救命啊……”太监们狂哭乱叫,却盖不住乔雨润尖利的声音,“你等搭建梯子,窥视陛下寝殿,意图在高处通过窗扇射箭杀伤陛下,幸亏我身在殿内,及时护住陛下……”
“放你娘的屁!”
蓦然一声更尖更利的童音爆出,恶狠狠截断了乔雨润的话。
乔雨润一傻。
普天之下,她还没听谁这么粗暴的骂过她,以至于她听见的第一瞬间,心底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在骂谁?”
随即她脸色一白——这声音……
她霍然转身,正看见章凝阴笑着缩回去,车门边挤出另一个大大的脑袋。
她看见那张脸的瞬间,眼前竟然一黑。
乔雨润在雨中晃了晃,颤抖着伸出手,指着那大头娃娃,颤声道:“你……你……”
“你什么你?”景泰蓝蹲在车门口,学着他麻麻森冷森冷的眼神,阴恻恻地道,“乔雨润,这是你对朕说话的态度?”
阶上一片惊呼。西局太监也好,永庆宫太监也好,谁也没真正见过皇帝,此时听见这个“朕”字,都愕然抬头——陛下不是正在内殿里吗?这马车里的孩子怎么也自称皇帝?
乔雨润又晃了晃。
别人不知道她当然清楚,眼前这个孩子,虽然大变样,口齿伶俐眼神犀利,仿佛换了个人,但那眉目神情,实实在在就是皇帝。
就是失踪了大半年的皇帝!
他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和章凝在一起?
天哪……
乔雨润脑中一阵轰然炸响,几乎想立即拔腿就走——必须立刻把这事告诉太后!
但是她知道她走不了。
章凝雨夜携陛下归来,将她堵在了这里,让陛下大大方方露脸,那就没打算让她出去!
“乔大人。”景泰蓝还在盯着她,根本不掩饰满心厌恶,“朕的面前,有你站的地方?”
乔雨润抖了抖手,心中疯狂地闪过一个念头——不承认他是皇帝!继续坚持里头那个才是!不然她也有重罪!
不过景泰蓝一句话就打消了她的想法,他笑嘻嘻地道,“朕今天觉得身体大好,让一个小太监冒充朕呆在殿里,自己偷偷溜出去转了转,谁知道运气不好,遇上了大司空的车驾,被送了回来。乔大人,你没注意到殿里那个不是朕么?”
乔雨润心头一松,又一紧。
松的是这个理由给了陛下回宫的台阶,也给了她台阶,一个“假扮帝王,以令诸侯”的重罪她便可免了。
紧的是陛下这番话口齿流利,天衣无缝,实在不像一个三岁孩子能说出来的,虽然章凝可以教她,但陛下说这话的眼神神情,已经和她印象里那个口水滴答只会偷瞄宫女胸的纨绔相差太大了,这样的反差,让她紧张。
她随即又笑自己刚才是吓疯了,怎么想得出要坚持里头那个才是皇帝?这两人当面一对质,里头那个立即穿帮,她岂不是死罪?
“是微臣失察。”她立即接上,赶紧跪下,俯伏在泥水里磕头,“殿内灯光昏暗,微臣不敢随意抬头窥视天颜,以至于未能发现陛下已经出宫,请陛下责罚。”
她只是随口套话,谁知景泰蓝立即接口道,“朕觉得也该罚你。你乔大人真的好失察哦。这么一个大活人在你面前,真假你都分不出,就你这眼神,怎么能担当保护朕的重大职责?这要下次有个刺客冒充朕,你是不是也山呼万岁,让他夺了朕的命,然后出来杀太监撒气?”
阶上阶下忽然沉默。
连雨声都似乎哗啦啦大了许多。
众人瞪着眼睛,都觉得似乎被小皇帝犀利的话劈中。
乔雨润被劈得更厉害,霍然抬头,一瞬间脸色惨白——她知道她要面临什么了。她更没想到,这话是皇帝说出来的,章凝说还差不多。
她看看章凝,章凝张着嘴,老眼瞪得贼大,比其余人更惊讶。
乔雨润心头一阵冰凉。
陛下的话不是大司空教的!是他自己说的!他……他怎么变成了这样?这大半年他到底到哪去了?遇见了谁?
“陛下,微臣……”
“还有这群西局的太监们。”景泰蓝根本不理她,又转向那批西局太监,“你们号称把内殿守得苍蝇都飞不进去,朕一个大活人怎么出来的?就你们这群废物,能保护好朕?”
西局太监们噗通跪倒一地,连连磕头,却不敢为自己辩解。怎么辩?内殿确实守卫得苍蝇都飞不出去,没有任何人看到有人出入,但皇帝确实现在是从外面回来。他们自己都糊涂着,看看面前的皇帝,再看看内殿,那点灯光还亮着。
有人心里有疑惑,却不敢往那个方向猜。无论怎样,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面前的这个才是皇帝。
“陛下!”乔雨润听着景泰蓝话风不好,竟然是要立刻发作的样子,急忙磕一个头,抢先道,“微臣等奉太后之命保卫陛下,从不敢懈怠。今日之事是微臣谬误,微臣愿意至太后驾前自领罪责,但请陛下不要误会微臣拳拳之心,有伤太后爱护之意!”
她搬出宗政太后,暗示这是太后意旨,景泰蓝若是随意裁撤太后派来保护他的人,便是不孝。
景泰蓝眨眨大眼睛,想了想,“嗯”了一声。
乔雨润心中刚刚一喜,就听见景泰蓝巴拉巴拉地道:“不过乔大人你说什么朕听不懂呀,母后的意思朕当然不会违背。你们保卫得虽然很糟糕,朕好歹还应该给你们一个机会嘛。”
“是,是。”乔雨润磕头,“谢陛下……”
“但朕觉得你们守卫正殿是不行了,把安危交给你们朕同意三公也不会同意。”景泰蓝狡黠地瞟章凝一眼,“那你们就戴罪立功吧……先去守卫那个殿,守得好再把你们调回来。”
他肥肥短短的手指一指。
乔雨润顿时气歪了嘴。
那一片黑压压的低矮的房屋,是永庆宫宫人的集中居住地,其中也有冷宫、下房、刑房、甚至也有茅厕,给宫人专用的澡堂……
堂堂西局指挥使,去给一群永庆宫宫人守厕所看澡堂?
乔雨润浑身发抖,抵在地面的过长的指甲在石板地上摩擦,咔咔直响。
她就错了!
陛下根本不会把她和西局赶出去!
赶出去岂不是给了她自由,让她去给太后通风报信?陛下根本是既要剥夺她的守卫之权,又要把她强硬地留在这里!
她被骗了!
乔雨润简直不敢相信,三十老娘倒绷孩儿,她自负聪明,竟然被一个孩子给耍了?
章凝在一边尽乐了,他先前倒是在车内和景泰蓝商量如何将乔雨润剥权,又如何合理软禁她不让她出宫,但还没商量出结果已经到了,之后的处理基本都是景泰蓝自己的意思,这反应、这智慧、这阴险,老家伙满意得要命,胡子都要飞了起来。
陛下当初跑得好呀,一日千里啊!这让他留在太史阑身边留得对呀,瞧这一个模子脱出来的蔫坏!
“乔大人你领旨了。”景泰蓝还是那笑眯眯模样,奶声奶气地道,“明天开始好好做事,做得好还是会让你回来的,朕会替你担待,不在母后面前说你坏话。”
乔雨润眼前发黑——小皇帝言下之意,连对她的处置都不打算告诉宗政太后了!
“西局守卫西偏宫,”景泰蓝问章凝,“朕这边的正殿谁守呢?”
“老臣愿为陛下解忧。”章凝立即道,“武卫在外殿本就用不着这么多人,可以拨来为陛下守内殿。”
“那就有劳大司空安排。”景泰蓝假惺惺感谢。一老一小相对奸笑。
乔雨润气得眼前发花。
孙三是个很有眼力的老太监,眼看逃出生天,赶紧命人过来给景泰蓝撑伞,自己颤巍巍跪在马车前,等景泰蓝踩他的背下车。
结果景泰蓝瞧了瞧他都快驼了的背,自己跳了下去,小靴子立即溅脏了,他随意擦擦,嘴里咕哝,“这要踩上去,麻麻会骂我的……”一挥手道,“自己有腿干嘛要踩人背呢?以后这规矩改了吧,垫个凳子就行了。”
孙三愕然看着小皇帝,不明白规矩怎么改了。
孩子的苹果脸凑在他面前,大眼睛乌溜溜的,他认真看了看他的皱纹,笑嘻嘻地道:“公公年纪好大了哦,这么大年纪不要再干这些活儿啦,在宫里养老吧。”
“陛下这是仁政!宫人在宫廷苦守一辈子,实在有违人伦之常!”章凝立即两眼放光接道,“陛下是否打算由老臣拟个章程,令达到一定年纪的老宫人,有家者允许归家,无家者就地退休,由宫中拨付专款养老?”
“好啊。”景泰蓝想起麻麻说的,国家福利制度,要使幼有所依,老有所养。立即点头,“大司空瞧着办吧。”
“陛下……”孙三万万没想到,今日际遇冰火两重天,在绝望地狱之前看见天堂的曙光,激动得老泪纵横,趴在雨地里哽咽。
景泰蓝瞧着老头白发苍苍很可怜,想去扶他起来,章凝却拦住了他,轻声道,“陛下,施恩不可过。”
景泰蓝又想起麻麻说过,太监是阴私之辈,近则不逊远则怨,对待这些人应该把握好一定分寸。顿觉大司空很有道理,点点头,当先进了殿。
章凝险些又老泪纵横——陛下多么善于纳谏啊!想那半年之前,只知道脑袋扎宫女怀里吃奶啊!
武卫无声无息涌了进来,站在了西局太监原先占据的位置上,西局太监们瞧着乔雨润,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乔雨润爬起身,看看四周脸色如铁的武卫,咬咬牙。
忍得一时,捱得一世。
“走!”她一挥手,带着西局太监,默然去了西偏宫。
景泰蓝在殿前回身,看着雨幕里默默而去的黑色的西局太监队伍,那些人像一群黑色蝙蝠,在地上无声地游了过去。
“我真想……”他喃喃道。
章凝明白他的意思,轻轻道:“陛下,会有那么一天的。”
景泰蓝点点头,转身进殿,章凝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微微感慨。
他听说了景泰蓝和太史阑离别时的情形。知道他自那日哭泣后,当真一滴眼泪也没有再流。
他出京三十里接到他,第一眼感觉这孩子比起上次见他,又成熟了许多,好像在一夕之间长大。
上次在西凌见到他,他还在太史阑怀里撒娇,扭股糖般缠来缠去,这次孤身回京,他不靠近任何人,步子虽小,却迈得坚决有力而又充满距离。
他真正开始像一个皇帝。却让人怜惜。
章凝无声地叹口气——他开始有点后悔把太史阑派出去的举动了……
景泰蓝一进殿,就看见那个缩在宝座上的西贝货。
乍一看这孩子还真有点像他,只是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日子难免受惊害怕,小脸发黄,神情畏怯,第一眼还瞧着是那么回事,再瞧就不对劲。
所以宗政惠和乔雨润始终不给他太多和臣下见面的机会。
那孩子一看景泰蓝进来,就惊吓得蹦起来往龙座后钻,景泰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瞧着,觉得这大半年被这个窝囊废冒充实在是件很窝囊的事。
“你给我滚出去。”小皇帝一手叉腰,威风凛凛地大喝。
章凝又拉住了他,道:“哎,您留着他还有用啊。”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景泰蓝眯着眼睛,贱兮兮地笑了起来,一步跳上龙座,对那孩子招招手,“过来。”
那孩子犹豫半晌,怯生生地蹭过来。
“你和我母后说过话吗?”景泰蓝问他。
那孩子想了想,点点头示意有,又摇摇头示意很少。
“她会靠近你吗?”景泰蓝又问。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