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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声音低到几乎没有,其余几人却都竖着耳朵,听见这句才舒一口气,原来是这回事。
一时几人忍不住要大笑——太史阑真是个初到海边的外行,肯定是听信了街头上卖的那种“一钓一中,万能奇饵”的骗子,要知道这种奇饵自然是有的,却是经验丰富海上多年的老渔民传家的宝贝,轻易怎么会拿出来卖?莫林来了这么多年,有心要找到这东西,都没成功过。
太史阑发了一阵呆,冷冷地道:“我输了。”
她态度不好,众人也不以为意,反觉得这样才正常,都放下心事,乐呵呵地等吃鱼,黄万两犹自安慰太史阑,“我等既然奉命来援,一旦战事起,还是会全力以赴,其实没什么差别。”
太史阑“嗯”了一声,懒洋洋收起钓竿,纪连城心情不错,虽然后来邰世涛没有再钓上什么鱼,他依旧大笑拍邰世涛肩膀,道:“你那一竿开门彩!好兆头,回去有赏!”
邰世涛恭恭敬敬地谢少帅,其余将军微笑瞧着,心里却禁不住几分鄙薄——轻言赏赐,非驭下之德。纪连城原先还好,如今瞧着,越发轻狂娇纵了。
各人挑选了篓子里喜欢吃的鱼,当场做了送上来,依旧是银质餐具,由渔民制作,各人护卫亲自取来,一切都在目光监视下进行,实在没什么不放心的。将军们中午到现在等于都没吃,此刻饿得前心贴后背,鱼一上来,莫林抢先就夹了一块塞到嘴里,烫得嘴都歪了,犹自笑嚷:“鲜!”
众人都目光灼灼将这傻货瞧着,见他没事,立即风卷残云一顿开吃,纪连城对着自己的一盘清蒸镜鱼食指大动,却没有立即吃,眼珠转一转,将那鱼分出一半给邰世涛,道:“正好赏你!”
邰世涛又一脸忠诚憨厚地接了,太史阑面无表情地瞧着,袖子下的手指捏了捏。
一时众人都安静下来,狼吞虎咽吃饭,红艳艳的硕大的对虾,紫莹莹的分块的枪蟹,银白色的肥美的鱼,晶莹透明的生拌海蜇、粉红色丝缕分明的新鲜鱼片,还有放了辣子葱姜熬了很久的,泛着油光的杂鱼汤。浓郁的香气在台上迤逦开来,香气冲得人闻见就要打个跟斗。
晚霞渐渐地收了,苍天拂袖,留一抹暗红的背影,渐渐那暗红色也被一缕缕沉黑色所浸染,黑色的天幕上一点一点碎光闪烁,让人想起深海之下被日光反射出的鱼鳞,仔细看却是星光,在海那头伴着明月升起来。
海天石一片鱼骨狼藉,黄万两擦着嘴,抱着肚皮,咕哝着道:“好饱……”
这么说着的时候,他觉得有点累也有点困,向来饱腹渴睡,他也没在意,伸了个懒腰道:“……酒足饭饱,咱们也该走了……”
几个人嗯嗯地应着,却没人动。
黄万两眼神也有点发直,说着要走,屁股一动不动,自己曼长地嗯了一声,坐在了那里。
他坐着不动了。
太史阑静静地坐在海天石的一角,背对着大海面对着众人,身后上弦月正在她身后弯折,看起来像是她头上生了只角。
远处等了一天的士绅百姓们都纷纷爬起来,对这边眺望,看着几个人在无灯无火的石上沉默对坐,隐约觉得诡异。
几个人都没动,状态却不太一样。
黄万两和莫林,神情都有点呆呆的,莫林更是已经垂下了眼,打起了呼噜。
纪连城和乌凯神情也有点木,却和那两人的一片空白不同,他两人有点茫然,又像在思索什么。
台上诸人的护卫觉得有点不对,可是这状态也不能说不正常,四人除了神态有点不对,在该走的时候还不走之外,精神身体,都没有任何问题。
“总督大人……”黄万两的一个护卫等了半天,见主子说走还不走,五个人在那里诡异地沉默,忍不住问太史阑,“这……”
“想必吃太多了要消食。”太史阑淡淡答。她看了一眼那三个护卫,目光在邰世涛身上掠过,忽然眉毛一挑,怒道:“你们主子还没发话,你们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那开口的护卫一怔,没想到她忽然发难,再说只不过问上一句,怎么就成了质问?
这几人今日暂充护卫,其实能到这里必然都是亲信级别,职位不低,本身也是个副将,哪里经得住太史阑这样恶声恶气,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也怒声道:“太史大人好没道理,卑职不过随意问一句,如何就成了质问?”
“你还敢狡辩?”太史阑霍然站起,头对着花寻欢一甩,“给他们点教训!”
花寻欢接收到她眼色,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抬腿一个横扫,哇呀一声怪叫,“都给我滚下去洗洗澡!”
那三人中的两人已有防备,都怒喝跳起避开,站在最靠边的邰世涛却好像在走神,砰一下被花寻欢扫在腿上,“啊”地一声向后一栽,落下了海天台。
他还算机灵,半空里一个翻身,好歹调整了头上脚下的姿势,随即噗通一声响,他落到了海里。
他落到海里,花寻欢还不给他爬上来,扒在石边喝道:“滚远点,不许湿淋淋地上来!”
邰世涛抬头对她望了望,花寻欢对他眨了眨眼睛,邰世涛抹一把脸上的水,一声不吭地游到另一边的刀岩阵那里去了。
奇怪的是,这么一出闹剧,倒霉的邰世涛都下了海,那几位将军还是木木的,连最灵活的黄万两都没反应。
护卫们开始觉得不对劲,但是太史阑和她的护卫太凶悍,一句问话就踢人下海,别人也不敢问了。
太史阑一直看到邰世涛离开,才转向纪连城,很随意地道:“纪少帅今日心情不错。”
纪连城一改之前对她恶声恶气的情状,连声道:“是啊是啊。”
“这是纪少帅最快活的一天吗?”太史阑问得更随意。
纪连城一怔,眨眨眼,神情有些模糊,想了想才道:“当然不是,我最快活的一天,是我打败众兄弟,成为少帅的那一天。”
“想来那也是少帅最为得意的事了。”太史阑道。
“那只能算欢喜,不能算得意。”纪连城摇摇头,笑道,“我最得意的事,是杀了我那才能出众的三弟。”
这声一出,在场的将军护卫们都眉毛一挑。
正在此时,黄万两吁了一声,神情一醒,恰恰听到了后半句。
这个眼睛最喜欢眯缝着的家伙,瞬间眼珠子险些瞪出了眼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太史阑淡淡对他瞧了一眼,黄万两脸色一变,似乎想起什么,抿紧了唇。
太史阑眼神也有几分警惕,这个黄万两,看似懒惰悠游,武功却深藏不露,苏醒的速度好快。
纪连城犹自不觉,得意洋洋地道:“我那三弟你们大抵都不熟悉,也是,他的事算是家丑,家父自然秘而不宣。我那三弟也是嫡出,自幼算是个聪明的,嘴又甜,老爷子对他很是喜欢,几次说过将来家业给大哥,天纪军则给他。”他露出深深的憎恶之色,“老爷子真是糊涂,那小子便有几分聪明,年纪还小,如何就能将这样的大事定下来?”
“是极。”太史阑道,“家业给大郎,军队就该给二郎才是,如何能废长立幼,交给三郎?”
“然也!”纪连城一脸遇上知己的兴奋,“所以我必然要拨乱反正,给老爷子提个醒。”
“怎么提醒的呢?”太史阑很好学地提问。
“咱们这种大家族,最在乎的就是名声。”纪连城笑道,“他年少,难免爱玩,我让人带他逃学,去街上玩乐,窑子,赌场,都玩个遍,渐渐心玩野了,见着我便喊好哥哥,求着一起玩。我便让他尝尝南洋的阿芙蓉膏子,他又上了瘾,有天和我要我不给,随手指了一处地儿让他自己去拿,他涕泪交流地奔进去,翻箱倒柜没找着,倒把洗澡的老爷子三姨太惊着了,那可是个美人……”他淫邪地笑了笑,“那晚老爷正好去三姨太那里睡,气得险些晕过去,当即请了家法,可怜我那三弟,年轻,身子骨又弱,鞭子一顿抽,活活地便给抽死了……”
他吸吸鼻子,似乎想要做出哀伤之状,然而挤了半天表情,终究没能按捺住内心欢乐,哈哈哈笑了起来。
笑声如夜枭,盘旋在空寂的海面和静默的海天石上。
众人低着头,双手不自禁地抱着臂,只觉得有深深的寒意从心底泛上来。
面前这人……不是人。
是这夜的魔鬼,啄人眼珠的鸱枭。
陷害亲弟,置人于死也罢了,大家族争权夺利,这样的事情不算少,真正可怕的是他为此真心欢喜,引以为人生快事,此刻听他笑声,便知道他将此事在心中盘旋已久,只愁没人和他分享他的快乐。
真真灭绝人性。
纪连城的两个部将更是脸色惨白,面面相觑——此刻听见这么个绝大秘密,少帅一旦得知,如何能容他们活下去?
他们此刻倒羡慕起来被踢下海的邰世涛。
黄万两脸色更白,他因此还想到了更可怕的事——很明显纪连城中了招,被一种奇诡的东西给控制住了,而他刚才也感觉到有一瞬的空白,那么是不是他刚才也是这状态?是不是也和纪连城一样,说了许多原本应该埋藏到死,最不应该说的话?
他看着人群背后奋笔疾书记录的苏亚,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心腔都在发紧。
“少帅的故事真精彩,干得真漂亮。”太史阑慢慢鼓掌,又转向乌凯,“乌提督,你的一生里,有什么记忆最深的事呢?”
黄万两的汗冒了出来,他发现太史阑的问话是有技巧的,她似乎深谙人性,知道纪连城人品恶劣,内心深处以恶为荣,便问他最得意的事情是什么,她也知道乌凯是正常人类,天良未泯,便问他何事记忆最深,一般这样的人,记忆最深的事,也就是最亏心的事。
他猜着,太史阑如果要问他,是不是会问“你在官场上最亏本的一桩生意是什么?”
乌凯还是愣愣地,声音平板地回答:“天熹五年我和朋友同时有机会得到一个肥缺,他表示要让我,我依旧不放心,之后向上司告密,说他结党营私,后来他被下狱,流放千里,死于途中……”他说到最后声音嘶哑,显见得内愧于心。
黄万两叹出一口长气。
这样的事情,一旦传开来,乌凯的政治生命终结还是小事,只怕也要锒铛下狱。
他看着太史阑,端坐的女子,头顶戴着一轮金黄的弯月,身影笔直而秀挺,他却觉得好像在看着魔鬼。
她到底是怎么令他们中招的?
莫林此时也醒了过来,擦擦睡出来的口水,听着乌凯最后那几句,呆了半晌,忽然怪叫一声,“你说的是不是董荆山!”
乌凯浑身一震,终于醒了,听见这个名字,眼瞳慢慢放大,渗出乌黑的惊恐来。
他怔怔望着莫林,喃喃地道:“你……我……你为什么提这个名字?我……我刚才说了什么?”
莫林也一呆,他能做到这位置,自然不会是呆子,顿时也明白了什么,慢慢地转头看黄万两。
此时纪连城一声咳嗽,抬起头,眼神渐渐清明,他也醒了。
太史阑对他最后一个醒来表示诧异,没想到这家伙连莫林也不如。她却不知道纪连城原本自然是不差的,但拜她所赐,身受重创,病急乱投医,这一年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有些未必对症,反而还伤了他的身体。
纪连城醒来时还不觉得什么,然而看到对面三人表情,忽然心中一跳,愕然道:“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黄万两瞧他一眼,叹息一声,把了把自己的脉,又摇摇头。
其实不把脉他也知道,自己没有中毒,没有任何问题。
天知道太史阑用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这女人人说是母虎母狮,真是太客气了!在他看来,她明明是母虎母狮母狐狸母老鹰母豹子……集狡猾凶狠霸气迅捷于一身的所有雌性凶兽的集合!
“也没什么说的了……”他萧索地长叹一声,“想必刚才,我也有故事,入了总督大人的传奇本子了。”
他这话是试探,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说了没有,虽然他可以询问护卫,但此刻他也不能再信任护卫——他们说出的必然都是最大的秘密,护卫知道听了就有杀身之祸,所以他们听了也一定死不承认。
果然他的护卫小声道:“元帅,您没有……”
太史阑不动声色望着他,也道:“黄元帅自然是没有的。莫将军也没有。”
她越这样说,黄万两越不敢信。沉默半晌,终于道:“我想,就算我今天没有,你迟早也有办法让我来上这么一次,下次,可能就不是这几个人海边相对,说不定人山人海,万人之前。”
太史阑不承认也不否认,目光幽冷如海边月色。
“终究不是你对手,逃过这次还有下次。”黄万两一拂袖,长身而起,“罢,罢,亏本生意不做也得做。就当我还你上次救命的债好了!”
太史阑长身而起,微微躬身,“谢大帅。”
黄万两摆摆手,从衣襟内袋里掏出一枚私章,和苏亚要了纸笔,当着太史阑的面,写了两份关于将主营三大营调至援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