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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阑扯扯唇角,“此地气味混浊,恐伤及孩子。”她说着气味混浊,眼神只盯着康王,言下之意就是他混浊,康王给她的直白眼神气得脸色发青,冷冷道:“对了,说起新生儿,怎么不见他们的父亲?”
室内一静,众人脸上神色古怪,康王不等众人回答,已转身对所有人笑道:“本王国务缠身,实在忙糊涂了,怎么忽然想不起来,新生儿的父亲是谁?诸位同僚想必比本王清楚,不妨对本王分解一二?”
这下屋内更是安静,连屏风后夫人们都屏住呼吸,静海的官员们头垂到了胸口,坚决只盯青砖地面。
只有坐在康王身侧的黄万两笑道:“太史大人在丽京早已低调成亲,想必静海如今有战事,夫君往来不便,王爷回丽京或有机会相见。”
“哦?”康王眼角瞟过去,“是谁呢?黄元帅说的不会是晋国公吧?这不对吧?晋国公何等门第,他成亲,按说该是皇室指婚,就算不是皇室指婚,也应该风光大办,宴请同僚,足可堪为轰动丽京的大事。本王怎么没有听见一点风声?这等喜事,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吧?本王好像也没听说国公府喜添贵子……”他身子向后一靠,恍然道:“难道元帅您指的另有其人?啊,不会是那个什么……”他装模作样用手指顶下巴思考,“晋国公府的那位厉害管家?或者……东堂的那位神奇世子?”
屋内更加寂静,落针可闻,淡淡日光下众人脸色发白——知道康王和总督不对付,没想到这么不对付,不对付到了连官场上起码的虚伪礼仪面具都撕掉,一碰面就火花四溅,无所不用其极。
偏偏他们夹在中间,一个是当朝唯一的亲王,一个是声势煊赫的顶头上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应和谁都不是,在康王的目光扫射下如坐针毡,大恨自己今日为什么要来攀附总督,早知道送个礼来也就罢了。
太史阑坐在康王的斜对面,手指敲着桌面,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殿下,我以为您会记得,您今日的来意。”
“本王今日的来意,就是贺你的双生子满月之礼。”康王笑眯眯地道,“至于本王身负的皇命,可没说必须哪天去做。本王不想在你的好日子,拿那些煞风景的事情影响气氛,你说是也不是?”
“哦,”太史阑道,“卑职觉得,这事儿一点也不煞风景,甚至很能给卑职锦上添花。想起来都是倍有面子的事,王爷不如成全卑职,就在今日让卑职双喜临门如何?”
“是吗?也许那事儿于你,确实是小人得志,加倍欢喜。”康王眉间似有煞气,重重地道,“但就怕乐极生悲,福兮祸所伏!”
“是吗?”
太史阑在椅子中舒展身体,淡淡斜睨着他,“想让我乐极生悲的人很多,但最后往往都是他们悲极无乐。”
隔着屏风不知哪家夫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康王恼怒地瞪了那边一眼,冷哼一声。
他就知道斗嘴也斗不赢太史阑!
还不如紧抓住机会,多羞辱几句也好。
“何必为此争执,让诸位同僚看笑话?”康王注视着太史阑,忽然又换了笑脸孔,“本王不过是怕你承担不起而已。”
“那不劳殿下费心,陛下既然有令,自然是觉得卑职完全承担得起。”
“德行有亏者,如何能令王者折腰?”康王嘴角笑容越发不屑,“就凭你未婚生子,夫君不详,就已经不配跻身于众臣之列。你居然还有脸公开操办私生子满月,身为封疆大吏,国家股肱,却作出这等不知羞耻自甘下贱之事,真是让我等羞与为伍。稍后本王会上书朝廷弹劾你,想必众臣定然不齿,陛下改变主意,下诏罢你也不过就是指日之间的事,本王还是等待陛下的后诏为好,免得今日代陛下致了歉,明日就接到你的查办文书,还得你加倍给本王把头磕回来,你说是不是?”
……
隔间里刚才一位年轻夫人笑了一声,随即明白失口,赶紧捂住了嘴,周围几位老成些的夫人对她看了一眼,都含笑站起身,对苏亚沈梅花道:“不知可不可以看看少爷小姐,我等也好沾些福气。”
苏亚不说话,沈梅花笑嘻嘻地道:“孩子娇嫩,前两天又受了些风寒,大夫说不适宜身处气味混浊的人群,大人觉得孩子不抱出来有些不敬,所以还是让我们带了来,只是不方便围观,各位就这么瞧瞧便好了。”
她说到“气味混浊”时,宽眉下的眼睛笑嘻嘻地在整个人群扫视一圈,大部分人脸色都涨红了。
静海同知那位灵活的夫人却在笑,上前走了两步,在离两个孩子还有相当远的一截距离停了下来,笑道:“姑娘说得对极。孩子身子娇弱,万万不能被我等浊气所染。不过我们既然来了,这样回去,万一亲友问起总督大人公子小姐模样,我等完全答不出来,似乎也有不妥。我等的颜面自然不算什么,只是怕别人误会总督大人不近人情。如此,我就站在这里,姑娘把襁褓稍稍向下放一放,我们远远瞧一眼公子小姐的福相,可好。”
她侃侃而言,口齿灵活,笑容亲切,人也生得娇俏精神,一双洁白圆润的手指轻轻搁在颊边,指甲晶莹,衬得眼波灵动,看着便让人喜欢。
沈梅花瞧着她,脸色似乎也有松动,手下意识向下移动。那女子笑看着,搁在颊边的手指,状似无意掠过发鬓。
忽然一个声音道:“夫人真会说话。”随即一双手伸过来,顺手便把沈梅花怀中的男孩子接过去。
顿了顿那人又道:“未曾想到静海一位同知的夫人,竟然也有如此口齿。”
苏亚和沈梅花赶紧站起。
屋内夫人们眼睛亮了,眼前人珍珠袍袂,长眉入鬓,眼眸如水,不是刚才那池边美男是谁?
苏亚和沈梅花已经躬身,“国公。”
这一声又如惊雷,劈得所有人再次呆若木鸡,那同知夫人赶紧垂下手,退后一步,又一步。
愣了好半晌,夫人们才参差不齐地给容楚请安,容楚一手抱一个孩子,造型滑稽动作熟练,只淡淡颔首为礼。众人瞧着他神情风采,心中暗暗叫苦,先前讨论太史阑“私生子”八卦最欢的那几个,早已躲入人群背后,生怕被容楚瞧见。
几个年轻些的夫人神色黯然,她们先前看见容楚,虽然嘴上不敢多谈,但心头难免沉迷挂记,此刻知道是容楚,顿觉天地一灰,又羡又妒又不明白地,看了隔间太史阑的背影一眼。
人群思潮汹涌,容楚却只盯着那同知夫人,笑道:“这位夫人对犬子小女似乎很有兴趣?上前来在我手中观看可好?”
那同知夫人立即垂首裣衽,“奴家不敢僭越。”
她此刻老老实实,一句不肯多说,刚才的伶牙俐齿都不见了。
容楚看她一眼,微微点头,并不多说,抱着一双儿女,绕过屏风,走向正厅。
正厅里还在斗嘴,康王揪着所谓太史阑的“不检点”,大肆挞伐,“……要本王今日代陛下致歉也不是不能,不过太史总督最好先‘日三省吾身’,先看看自己有无私德不谨之处,再来对他人有所要求。自身不立何以胜人?你一个罔顾礼教未婚生子的女人,有何资格要求本王折腰……”
“谁说她未婚生子了?”
声音带笑,听在康王耳中却好比魔兽在吼,他一转头,瞪着立在屏风口的人,脸色唰一下白了。
在座的官员有部分人赶紧站起,黄万两当先作揖,笑道:“国公果然在。”
其余人火烧屁股一般跳起来,乱七八糟一阵请安,一边请安一边神色惶惶四处看,不知道今日这局该怎么收场,会不会牵连他们这些无辜。
康王抓住太史总督私德拼命骂,口口声声她未婚生子,夫君不详,如今那位传言中的“夫君”竟然就在府中,看这样子也是掐准时辰出现的,来者不善啊来者不善。
爱看热闹的,如黄万两等则眯着眼睛,兴致盎然——每次都是老子吃瘪,现在轮到你康王啦。太史阑和容楚,一个霸狠一个奸坏,这两个今日凑在一起?好戏!
容楚笑吟吟站在隔间口,左手粉红襁褓右手粉蓝襁褓,造型充满违和感,不过此时没人敢笑,康王尽顾着生气了。
“容楚——”他冷冷盯着容楚,声音几乎从齿缝里迸出来,“果然是你。”
他这话的意思,只有容楚和他懂,他指的是出京一路的暗袭,让他很吃了一些苦头,如果不是他身边聚集了太多力量,各出能人保护,他未必有命到静海。
相比于康王的青面獠牙,容楚是一贯的微笑雍容,看似亲切实则高贵,微微一躬身道:“见过殿下。殿下说得不错,当然应该是我,我的孩子办满月,我怎么能不在呢。”
众人又嗡地一声,心中大石落地的同时也隐隐有些小激动——好戏啊!一来就卯上了啊!卯上了啊!
一堆人赶紧又给容楚贺喜,容楚含笑捧着他家宝贝,站得远远地轻轻颠着襁褓,道:“怎么样?我女儿美貌吧?我儿子强壮吧?”
众人伸头垫脚拉脖子,死活看不见小小姐如何“美貌”,小少爷如何“强壮”,那两只紧紧兜在容楚胳膊里,连根毛都看不见。
看不见还得违心连连点头,“是是!美貌之极!强壮之极!”
“下官从未见过如此美貌强壮的婴儿!”
“果然不愧是晋国公和太史总督的儿女,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啊!”
两个孩子被人声吵醒,心有灵犀般同时大哭,众人又赞,“果然不同凡响!哭声洪亮,中气十足,哭得也不同凡响!”
太史阑险些喷出口中茶,淡定地抹抹嘴角,抱过儿子,哄了哄,容楚抱着女儿在她身边坐下。满满一厅的官员看着这一幕,心中充满诡异感。
很难想象以奸坏深沉著名的晋国公,和冷峻凶悍的太史总督,会有这么双双抱着孩子出现的滑稽造型,这两人凑在一起本就令人无语,如今这样一手一个娃坐在一起更让人顿觉天地失真。
不过看久了,官员们忽然觉得,这样的国公看起来很人间,这样的总督看起来也多了几分女人味,这样淡淡微笑的两个人,他们美貌,聪明,身居高位,聚少离多,各掌这国家一方天地权柄,分开是人间砥柱,这样安然抱着孩子坐在一起,却又令人瞧着安适养眼,只觉岁月静好,万象从容。
众人瞧着觉得好,康王瞧着却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成亲得早,如今连侍妾都已经有了一大堆,但子嗣上却和他哥哥一样,相当艰难,至今不过两个女儿,还都资质不佳。其实他心里也明白造成这种情况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肥水都流了外人田,外人那田又过于干涸霸道,不允许他甘露普降,以至于他肥了别人的田却荒了自己的地,到现在连个继承人都没捞着。
哦,他本来该有继承人的,一个伟大的,超越他现今的继承人,也正因为有那个继承人,所以他心甘情愿地荒废了自己的田地,就算只有两个女儿也无所谓。谁知道那个无比珍贵的种子,那个寄托他未来全部希望的宝贝,却又毁在眼前两个人手中。
这两个卑鄙无耻丧尽天良的人,毁了他的希望,怎么还配有自己的孩子,还是一胎两个,一男一女!
他们怎么配有这样的福气?
此刻看着对面,满脸光彩,满足微笑的那一对男女,康王心中的怨恨便如潮水,滚滚将他淹没。
最不该得到幸福的人在幸福,而他空有王爵,却如此无奈,满腹不能言说的心酸辛苦!
“啪。”地一声,他重重搁下茶杯,瓷底接触的清脆声音,将厅中潮涌的谀辞切断。
满堂一静。太史阑哄着儿子头也不抬,容楚抱着女儿,淡淡看来。
“哦,殿下提醒了我,我差点有话忘记说。”他道,“在下今日来此,是向诸位说明。容昭容晟,是我容楚的孩子,国公府已经着手准备将他们纳入族谱。另外,我和太史阑早有婚约,当初因为静海战事,太史阑先国后家,未及大宴操办便赶赴战场,不过是事急从权。等静海平定,百姓安居之后,我们晋国公府,自然要遍请同僚,好生补办婚宴,届时静海这边也会安排喜宴,还请诸位同僚不吝光降。”
众人顿时又是一阵纷纷恭喜,人群中有人眼光闪了闪。
容楚听着众人虽说都在恭喜,语气却未必恳切,心里也明白众人想法——这理由乍一听合理其实牵强,晋国公府和太史总督联姻是何等大事,再急也不至于来不及办场婚酒。就算来不及,私下小范围请亲友都是应该的,那么消息就会传出来,这样才能算过了明路,太史阑生子才不会被诟病。如今一点消息都没有,说明之前根本没有办过婚事。众人心里都明白这个道理,现在只不过是给他面子,不敢当面驳斥罢了。
这些人这样想,民间大多数人,自然也这样想。
他转头看看太史阑,太史阑专心哄儿子,头都不抬,很明显她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但太史阑不在乎,他却不能不在乎,就算她视名誉口碑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