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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城中虽然人多,但已经安排得井井有条,目前同仇敌忾,共渡难关,李扶舟能有什么危险?
不过虽然不算急,她从坐满人群相对狭窄的街道中过去的时候,速度还是很快的。
接着她遇见史小翠。
“哎呀。”史小翠行色匆匆,“快去看看李先生,他似乎劳累过度,中了暑热,我去找大夫!”
再接着遇见花寻欢,一模一样的说辞,闪得也很快。
再接着遇见杨成,只说了句“找大夫”就匆匆跑了。
太史阑的脚步,却由快变慢。
他……没有事吧。
那样内敛的一个人,就算有什么不舒服,也必然不会这样兴师动众。
想必是同伴们看自己在城头呆了太久,想个法子哄自己下来休息一阵。
太史阑回头看看人群,杨成的背影还在不远处,步子很稳,正和史小翠汇合在一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史小翠格格笑着,悄悄撞了一下他的肩。
太史阑唇角忍不住弯了弯,觉得这一刻日光很温暖。
她的步子慢下来,一步一步,更稳定,和此刻的心情一般。
她似要借这平稳的步伐,来理一理自己难得有些纷乱的心绪。
此刻,万物喧嚣在耳边,却又不在,心里刚才的焦灼不见了,她忽然觉得有点空空荡荡的。
放下李扶舟的安危,回过头想起自己。
……她能在此刻还冷静分析,不焦不燥,是过于冷静的天性使然,还是归根结底……没那么在乎他?
当初春日初见,她被他身上温和干净的气质吸引,看见他就像长久阴霾的冬日见了阳光,温暖彻骨。
可是那缕光,到底是真的明亮到点亮了她的眸子,还是仅仅因为,她那时如此的寂寞寒冷,天生不可自控对热源的向往?
如果……换一个人呢……
前头一个人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不知怎的扭了腰,哎哟连声地捂着腰蹒跚移步,太史阑目光盯着那人的腰,忽然眼前浮现一张脸。
明珠美玉般的肌肤,如画眉目,美得让她讨厌的那张脸。
不知道容楚的腰,怎么样了……
她忽然有些微微出神。
前头那个男人,捂住腰哭天喊地,她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日大水里,容楚一转身,腰间那轻微的“咔嚓”之声。
当时一定很痛吧?
也没见他哼过一声。
这人,美貌姣好比女子犹胜,骨子里,却还是十足十的男儿。
太史阑眯着眼睛,迎着目光,自己都没发觉,她的唇角再次微微勾起。
远处悄悄窥视她的史小翠,莫名其妙地对杨成道:“太史阑是不是累疯了?还是急疯了?好端端这时候笑什么?她不担心李先生吗?”
“你们女人啊……”杨成摸摸鼻子,“本来都是疯子。”
“去死!”砰一声,不知道谁挨了谁的揍。
……
女疯子唇角一勾很短暂,随即太史阑向前走去。并不因为觉得李扶舟不会有事而放弃初衷。
她不觉得自己需要感情,但当内心里,那种似乎叫感情的东西开始微微萌芽的时候,她不介意努力去认清它。
属于她的一切,她都要掌握。
紫竹林是城西比较偏僻的角落,不过现在也挤满了人,好在太史阑现在在城内极其有名,所有人都将她当成城主,所经之处,人人让道。
紫竹林内有座小山,山不大,也很精致,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堆了一大堆砖石木料挡住路,还有一半山体被圈起,很不好走,所以另半边便没有人。
太史阑在人群中没看见李扶舟,一抬头,却看见那堆乱七八糟的建筑材料上,探出赵十三黑黑的脸,他对她招手,示意她上来。
太史阑看见赵十三倒有点欢喜,她两天没看见景泰蓝了,听说小子遇见了那个三水村的盲女小映,有了伴的小流氓,便不缠着赵十三带他上城找太史阑了,这让太史阑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暗骂小子见色忘娘,没心没肺。
太史阑有点艰难地往上爬,赵十三在半路接她,太史阑闻到他身上有种淡淡的腥气。
爬过那堆建筑材料,太史阑眼前一亮。
底下竟然是一泊湖水,水色青碧,湖边还有座木屋,建成了一半,有一间飘着竹篾的窗帘,上过清漆的原木色长长木板走廊,一直延伸到湖上,紫藤从湖边茵草中探出来,爬在板桥上,开着葳蕤的小花。
有人在湖边垂钓,漆黑的发,淡蓝的袍,听见动静回首一笑,也是一双点漆般的眸子,眸光温润如水。
太史阑静静看着李扶舟——真是个美好的人,尤其在美好的环境里,他越发和谐幽静,像首推敲完美格律无暇的诗。
鱼线忽然动了动,李扶舟轻轻一提,赫然有条活蹦乱跳的鱼,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落上岸来。
随即便响起一声孩童的欢叫,景泰蓝和小映竟然也在这里。
李扶舟抬头对她笑了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太史阑下了那个小山包,他收了钓竿,在那堆不太稳当的木料下伸出手,等她。
最后一步她将手交在他掌心,李扶舟微微用力,太史阑跳了下来,她落地时动作敏捷,并没有出现任何倾斜,一站稳,便道:“多谢。”抽回了自己的手。
李扶舟垂眼看自己的掌心,一片雪白,刚才的交握留不下印痕,她手指的细腻触觉却似乎还在,柔软,像拂面的夏日柳。
但她抽手而去的姿态,却不是依依的柳,而是去而不回的风。
他似有一霎的怔然,随即又恢复了和煦的微笑。
“发现了这处好地方。”他道,“张秋想必原先看中了这里,想盖别院,所以以围栏圈住不许人入内,没想到别院还没盖好,便出了事。被我无意中发现。”
“不错。”太史阑向里走,“不小的一块地方,北严的百姓守规矩,不许进来也就没人翻墙进来看看,现在既然发现了,何必让他们挤在外面,可以放一些孩子进来,外面的人也好松快些。”
她正要吩咐赵十三,一只手轻轻拦在了她面前。
太史阑抬眼看李扶舟。
他还是那温煦的笑意,眼底却有了恳求,“太史姑娘,这地方,我希望你不要再让给别人。”
太史阑沉默。不问为什么。
李扶舟却继续说了下去。
“城内人太多了,哪里都人声鼎沸,到处都有人露宿,你这人喜欢安静,一直没法睡好。”他轻声道,“这里难得闹中取静,也不过就一两间盖成的屋子,让别人进来也住不了几个,不如你和景泰蓝在这里,还能更好的休息。”
太史阑看看四周,这真是好地方,地势高,又通风,比城内的热浪滚滚,要畅快许多。
李扶舟的手依旧停在她面前,忽然轻轻一落,落在她手背上。
太史阑手微微一动,随即停住。
两人的手隔着各自的衣袖,彼此的热力,淡淡传来。
李扶舟的声音,也淡而深,似二月花影寂寂,摇曳的影子落在沉思的眼眶。
“我但望你珍重自己。”
太史阑微微仰起脸,她天生不算白,蜜色的肌肤泛着莹润的光泽,却更显得眼下因失眠导致的青黑鲜明,李扶舟眼神因此更加温软。
太史阑仰着头,定定看进他眼神深处,他的体贴,他的温暖,他无所不在的春风般的关怀,如此美好如此令人眷念,孤冷如她,也不禁驻足,想要嗅一嗅春的芬芳。
可这春,绿遍江南,当真会为一隅冰雪而停留?
她走近,他犹豫,她拂袖,他似乎又试图挽留,牵扯不断的到底是难明的心意,还是内心深处越不过的鸿沟。
她仰起的唇柔软淡红,沉思的表情分外温和,这一刻的气韵迷人至令人沉醉,像走在沙漠的风里,看见迎面的绿洲。
李扶舟眼神也似忽然涌起海市蜃楼,迷醉不知去处,身子向下微微一倾,向着,她的唇。
太史阑眼瞳微微张大,下意识向后一让。
李扶舟几乎和她同时顿住身子,随即慢慢站直。
他似乎长吁了一口气,又似乎没有,随即微笑,“我给你熬了鱼汤,去尝尝。”
太史阑收回眼光,“嗯”了一声。
“麻麻。”景泰蓝从湖边奔了过来,小脚板踩得木板咚咚直响,小映用竹篮装着那条李扶舟钓上的鱼跟在他身后,难为这盲女走得一步不错,还不停照顾景泰蓝,“弟弟,慢些……弟弟,小心摔跤……”
“鱼汤!鱼汤!”景泰蓝扑在太史阑怀里,笑呵呵地对屋里指。
太史阑忽然想起初见这小子,他就是用萝卜钓鱼,迈两条小短腿,鬼兮兮等着永远不会上钩的鱼,好笑又有些心酸。
他那时要喝鱼汤,怕是真正想喝的是奶吧?
现在倒是把喝奶的毛病给戒了,就是还改不了时常贼头贼脑偷瞄熟女胸。
景泰蓝整个身子都挂在她手臂上,屁股向后死赖着,把她往屋里拖,“汤!汤!”
太史阑进屋一看,半间完好的木屋干净整洁,似乎打扫过,地上铺着篾席,一张还散发着木香的小几上,青色大碗里的鱼丸荷叶汤香气馥郁。
一旁还有百合白果银鱼,香煎鱼,炸酥鱼,和奶白的炖鱼。太史阑乍一看见,只觉得琳琅满目,养眼非常,再仔细看,才发觉虽然全是鱼,但做饭的人独具匠心,百合白果银鱼用深青色瓷碟,金红的香煎鱼则用纯白缕金边的盘子,*的酥鱼用淡绿色的柳条篮子盛着,鱼丸荷叶汤则是浅碧色的陶碗。
所谓器精洁,菜香美,从颜色搭配到器具使用,都费了心思。难为在这战乱时期,这一桌东西李扶舟从哪搞来。
这一桌菜色也透露出主人的讲究,太史阑隐约知道,李扶舟给容楚做管家,不过是家族欠了容家的情,还的一个人情债,看容楚待他平等态度,便可知他本身身份绝对不低,不过江湖巨霸,武林世家,或可富甲天下,总归要沾染些草莽气息,李扶舟这一身内敛的贵族气度,又是从哪来的?
记得初见,他说他被弃于树下雪中,被私塾先生养父收养,一个私塾先生,能养出他这满身高华的风骨?
“来,开动。”就在她出神间,李扶舟已经布好碗筷,先给景泰蓝盛了一碗,正要递过去,太史阑手一拦。
“景泰蓝。”她看着口水滴答,伸手要来接的景泰蓝。
景泰蓝眨眨眼睛,看看她,又看看身边微笑的小映,若有所悟,连忙将碗往小映那边推,“姐姐先喝。”
太史阑这才满意地“唔”了一声,道:“景泰蓝,先人后己,绅士风度,不错。”
景泰蓝小脸笑得花似的。
李扶舟笑了笑,顺手又装了一碗汤,这回没给景泰蓝,给了太史阑。
“先人后己,”他笑道,“……绅士风度。虽然我不明白绅士是指什么,想来总是好的。”
“绅士就是你这样的。”太史阑顺手把汤递给了馋不可耐的景泰蓝。
第三碗的汤还是给她,这回太史阑没谦虚,因为她在出神。
忽然想起如果此刻容楚在会是什么反应?一定不会像李扶舟这么从谏如流,一定会先自己喝一碗,一定会讽刺她“就你这个霸道性子,还要把景泰蓝教成那什么……绅士风度,我都替你觉得虚伪。”
她眼底掠过鄙视的光——和那个自恋的家伙,多说一句话都嫌浪费。
李扶舟递汤的手停在半空,望着她眼神若有所思,景泰蓝呼噜呼噜喝汤,咬着勺子莫名其妙望着他麻麻——今天麻麻看起来怪怪的。
鱼汤的热气冲上来,太史阑思绪瞬间闪回,接过汤碗,对李扶舟点点头。
汤很鲜浓,没有过多的调料,只放了点盐,正因为如此,才越发品尝出这山湖里自然生长的鱼肉的鲜甜,太史阑不太喜欢吃鱼,她嫌吐刺麻烦,但此刻却喝得很香,古代无污染的食物本味,确实不是现代那些排满废水的江湖或者人工养殖出的鱼能比,太史阑渐渐便渗出一头汗来,日光下晶光盈盈。
“饱了?”李扶舟看她有要放碗的趋势,问。
“嗯。”
一张帕子适时递过来,她接过,随手擦了擦,忽然闻见一股甜香,她刚要把帕子丢开,人已经倒了下去。
在她身侧的李扶舟,手臂一抄便抄住了她,笑道:“饱了就睡一觉。”
又对睁大眼睛要叫的景泰蓝,竖指于唇“嘘”了一声,“别吵,让麻麻睡一觉。”
“你不是要害她吧?”景泰蓝也悄悄地,用气声问。大眼睛里满是警惕,盘坐的小肥腿松了开来,脚尖对着小几的一只桌腿,随时准备蹬上一脚,一只爪子还偷偷拉住了一个碟子。另一只手拉住了小映——太史阑教育有效果,小子现在知道不能光顾自己,女人是要保护的。
李扶舟瞄了一眼他那鬼鬼祟祟的小爪子,心想这孩子真是被教得……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赵十三在外头呢。”他含笑,瞄一眼外头,果然赵十三的黑脸在窗口一晃。
“她太累了,睡不安稳,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他对孩子态度也很认真地解释。
景泰蓝的爪子从碟子下撤开,咬着嘴唇看着他。
李扶舟看看屋内,觉得木板太硬,一伸手抱起太史阑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