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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蓝的爪子从碟子下撤开,咬着嘴唇看着他。
李扶舟看看屋内,觉得木板太硬,一伸手抱起太史阑往外走。
不远处一个小山坡,绿草茵茵温柔起伏,已经就地搭好了一个竹棚,四面透风而又晒不着太阳,看得出张秋是个会享受的人。
竹棚里本来还应该铺上地板,但没来得及完成工程,李扶舟倒觉得这样很好,将太史阑就地放下,自己顺势也坐到她身边,合一合眼。
虽说两人相隔也有一人宽的距离,但此举终究有些于礼不合,不太像李扶舟平日的性子。
然而他微微皱着眉,似乎别有心事,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又翻了一个身,支肘撑额,静静看太史阑睡颜。
太史阑却睡得不太安稳。
她在做梦。
先是那做了二十多年的噩梦,翻跌出去的人体,飞驰而过的汽车,溅开的鲜血,随即那一片血忽然又化成了火,映照着幢幢的人影,似乎是战争中的北严城头,呼喊、叱喝、刀来剑往,生命翻浆……所有人都很忙碌,没人顾及她,而她背上透心的凉,还在高高的箭楼之上,躲避着身后呼啸的短矛,忽然有风从头顶掠过,一双手将她拎起,她欢喜地抬头去看,心想李扶舟来了,看见的却是容楚的脸。
他和平日大不一样,皱着眉,冷着脸,眉心有少见的铁青色的煞气,低头道:“不过几日不见,你越发傻得惊人。”
她心里一点点欢喜瞬间被浇灭,冷冷看他一眼,就去掰他的手,不知怎的手上没了力气,怎么也使不上力,她心中忽然便起了无名火,冷冷回嘴,“这么聪明,怎么也蹿上来?”
“挂傻子在城头。”他道,把她往上一扔。
她抬脚去踢他,忘记身在半空,忽然急速坠落。
呼呼风声里,他的脸忽然也急速在她眼前放大,怒喝:“太史阑!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命!”
……
第一卷此心倾第七十五章鲜花示爱
“原来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这个黄昏日色惨淡,躲在云层后颤颤闪闪,似乎一阵大风过,便要被吹熄了。
将灭蜡烛般的日光下,这话声也阴惨惨的,让听的人,浑身也颤了颤。
说这话的是容楚。
他正坐在西凌行省总督府的花园里,拈着一串葡萄,并不吃,只在手中转来转去,紫乌乌的葡萄遮住了他的脸,只露似笑非笑唇角,和一双看似也在笑,却寒光四射的眸子。
坐在他对面,听这句话的是西凌总督董旷。
董旷这个主人,可没有对面的客人姿态闲适,表情轻松,他僵直地坐着,一双腿下意识地并拢,仔细看袍子似乎在颤抖。
一刻钟前,他还在办公,忽然紧闭的公署门被轻描淡写地推开,在他的护卫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拦询问之前,一大队脸色如铁的男子进来,迅速占据了所有出入要道,并将他堵在公房之内。他还没来得及从“刺客!好嚣张的刺客!”的惊恐中挣扎出来,一个人已经微笑着从那队凶猛的护卫中款款走了进来,远看是翩翩玉郎,姿态风流,完全无害,近看……还是翩翩玉郎,姿态风流,他却打了个寒噤,然后再也止不住。
封疆大吏,没可能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这个时候,这个人,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这里,他忽然就觉得紧张。
来客果然从来不辜负他的雅致风华,好像没看见彼此的剑拔弩张,微笑和他叙旧,微笑赞了他的公房,微笑让他邀请去后花园逛逛,微笑夹着他去了后花园,微笑让所有人退下,微笑玩着葡萄,然后微笑着,跟他要西凌行省总督令。
总督令是行省最高令符,可以在战时戒严,控制路道,调动行省所有中府兵以下军事力量,可以调动上府兵一万人以下军队——权力之大,一省最高。权力之重,也是人人不敢触碰的禁地。
他真不知道,清楚这一切的容楚,是怎么好意思开口的?
不仅好意思开口,在他拒绝后,他还这么……威胁他。
“国公……”董旷咽口唾沫,试图和眼前人讲理,“总督令非下官个人之令,实在是朝廷亲授,每次动用,总督府也要巨细说明,向朝中上折。你这样‘借’,下官实在当不起……”
“哦?‘借’不行?”容楚笑笑,“那就拿吧。”
“国公!”董旷惊得唰一下站起,“莫要发疯!这是灭九族大罪!”
容楚根本不理他,偏头,若有所思看着天际,远处屋檐上,响起鸽子扑扇翅膀的声音。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半边青铜面具的护卫快步走来,递给容楚一个纸卷。
董旷眼神很好,看见火漆封上,一个小小的“丽”字标记,显示这是从丽京来的紧急信件。
容楚看完信,脸色不变,淡淡道:“她果然还是知道了……”手掌一覆,信笺化为粉末消失。
空气似乎忽然沉郁了下来,董旷正在想那句话是“他”还是“她”,忽然听见容楚有点寂寥,有点萧索地道,“那就这样吧。”
随即他转身对睁大眼睛的董旷道:“兵部行文马上要下来,命令你不得动用任何西凌行省军队支援北严,上府兵和天纪军各自拨一万人出营,在青水关观望埋伏,堵截西番后路。”
董旷眼睛又睁大一圈,不仅惊容楚消息灵通,也惊朝廷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救北严?
“果然不出所料,”容楚没有笑意地笑了笑,“我在你这转一圈,就是为了等这个消息,现在……”他曼声唤,“周七。”
周七应声而来,容楚低低对他说了几句,周七点一点头,迅速纵身而起,随即董旷听见四面花叶摇动,人影簌簌,也不知道哪些人跟着周七离开了。
可即使身边没了那些可怕的护卫,他依旧不敢呼救不敢动——对面一个容楚,足够了。
在京城混过十年京官的董旷深深地知道,眼前这个人比所有那些著名的护卫加起来都可怕。
“想知道他们去哪了么。”容楚不急不慢地踱了两步,嗅了嗅一朵蔷薇,才道,“他们去青水关了。”
董旷愕然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青水关马上要驻扎天纪和上府的兵,他的护卫去凑什么热闹?难道用那点人闯营夺将?
“他们去做西番‘敌军’”容楚笑吟吟地,“出没在青水关,骚扰天纪军。”
“这……”董旷还是跟不上容楚的思维。
“天纪军纪家那个所谓少帅。”容楚的笑容里多了一丝不屑,“自认为才华横溢,谨慎多智,其实最是个好大喜功,偏又多疑猜忌的主儿。他既然之前按兵不动,说明十分顾忌那兰山出没的西番军,又认为那批西番军必然声东击西,在那兰山也有大动作,想着要一网打尽,朝廷让他拨军在青水关等待呼应,他怎么可能愿意?此刻只要青水关出现‘少量可疑敌军’,他便立即可以上报朝廷,青水关也出现西番军队,所谓在青水关埋伏堵截已经失去效果,军中必然有内应,请求先肃清军队,暂不出关。”他笑了笑,“天纪军建军多年,一些军中老将地位稳固,拉帮结派,已经隐隐影响纪家独一无二的威权,纪家这位了不起的少帅,刚刚接位不久,年轻气盛,野心勃勃,怎么能允许这些人爬到头上,正愁没机会整治他们,正好,我给他送个机会。”
董旷瞪大眼睛——这人脑子怎么长的?不过轻轻巧巧打发几个护卫,就从行省坑到天纪,不仅要破坏青水关延迟出兵计划,还要顺便搅浑天纪军?
“天纪军不会出兵青水。”容楚这还没完,“但上府大营的老边却是个稳妥人,从来忠心耿耿一板一眼,所以他必定要求天纪配合出兵青水,小纪向来是个骄狂性子,哪里会理他?嗯,想必上府兵这次和天纪的关系,会更恶劣一些。”
董旷“呃”地一声,身子悄悄向后缩了缩——一会儿功夫,算计了天纪军还没完,竟然连上府都捎带上了,等这煞神这次搅完浑水,西凌这边的三大军事力量是不是要面目全非?
传言里晋国公灵活多变,察人细微,极擅人心,精通算计,如今看来竟比传言还要可怕,他明明已经淡出朝政,却连纪家新上位的少帅什么性子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硬是针对两位军事大佬的性子,玩了他们一把。
这些年,这位青年国公嬉戏悠游,韬光养晦,他们都渐渐忘记当年的绝慧少帅,号称狡狯如狐的南齐第一名将的无上智慧,此刻峥嵘再露,他忽然惊觉,时光未曾削弱真正大智者的灵通,反而让他更加沉潜积淀,一朝尘尽光生,随时便可照破山河万朵。
只是不知道,国公明明已经退居幕后,摆出不想插手内政的模样,今日为何一反常态,强力干预?是谁有这么大能量,令他再度出手?
“可是国公……”他嗫嚅着,心想国公把天纪和上府驱逐出青水又怎样呢?两军在青水,好歹观望几天还是会救,这人都赶走了,不更是没法子救北严?
“我要他们添什么乱?”容楚斜着眼睛,几分媚态,几分凛冽,美到生出煞气,“就如你西凌行省,别以为我要你的人,我要总督令,不过是怕你们阻我的路而已。”
董旷瞪大眼睛,忽然明白了容楚的意思——他根本不是要西凌兵力相助,他来“借”总督令,是因为马上青水关一旦进驻天纪和上府兵,必然要沿路戒严,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自然也不会允许晋国公这样的曾经军中帅将插手,他赶走他们,只不过是怕被阻碍行程,先开路而已……他竟然是要自己去救北严!
疯子!可怕的疯子!
北严被困,战况不明,西番凶悍,进逼内地。
他竟然轻轻松松一计踢开西凌,踢开两军,给他自己清道!
“好了。”容楚施施然站起来,随意拍拍手,道,“总督令交给我吧。”
“国公!”董旷骇然向后一退,“下官……”
“咦。”容楚一脸诧然望着他,“董大人,你我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难道你现在还想甩掉本国公,独善其身?”
“我……”董旷瞠目结舌——自己什么时候和他成为一条船上的蚂蚱了?还有,他是蚂蚱吗?他明明是一只恶虎!
“刚才那个驱狼逐虎,赶走天纪和上府兵的美妙计划。”容楚笑吟吟地道,“不是你和我一起商量的么?”
董旷身子往上一蹿,险些蹦了起来,一瞬间满头大汗滚滚而下——见过黑心的,没见过这么黑心的,明明是他挟持了自己硬要说给自己听,怎么就变成了两人“密室商量,共同对付天纪上府”?
可是不承认有用吗?他容楚如果真的要拉他下水,谁能阻止?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可他就得受着。
“放心。”容楚双腿交叠,仰头看着天际,悠悠道,“本国公不会让你为难的。”他随意掰了掰手指,喃喃道,“嗯,时辰也差不多了。”
董旷瞪着眼睛,心想什么叫不会让他为难?总督令落入外人手中,他就是杀头大罪,他容楚便有通天手笔,这南齐也不是他家的,怎么叫他免罪?
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正想着是不是一头碰死以免牵累家人,忽然嗅见一股烧焦了的气息。
与此同时他听见惊叫,“走水了!走水了!”
董旷霍然站起,一抬头便看见花园里九曲连廊已经着火,府内各处也冒出黑烟,火头似乎是从很多地方同时燃起,今天正好顺风,几乎立刻便烧得呼呼乱卷,如一匹匹深红的旗,在那些翻飞的旗影里,先前他那些不敢靠近的护卫,都一边大喊“救大人!”一边往这里奔来。
百忙中董旷瞄了一眼容楚,众人的慌乱正映衬出他的镇定,这时辰了,他竟然在用一柄精致的小刀修指甲,小刀映着他明媚的眼波,淡定,而又寒意隐隐。
董旷的心瞬间也凉了,巨大的震惊让他几乎发不出声,“……你……是你放火的……”
这容楚,胆子要大到何时是个头?竟然放火烧他的总督府?
容楚将小刀一搁,瞟一眼冲来的护卫,曼声道:“是呀,不这样,怎么能让你这位大总督‘忙于救火,抢救国公,无暇他顾,以至于总督令被火焚尽?’呢?”
董旷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总督府重地失火,必然要救火,他晋国公“身陷火场”,总督大人必然要先救国家重臣,无论如何总督令是个死物,不能和尊贵的国公的性命比,那么,为了“救国公”,没能及时抢出总督令,自然也就情有可原。
顶多一个失察罪,再有容楚以救命之恩上书说情,什么事也不会有。
董旷长吁一口气,身子一软——必死之人忽得逃生,心一松劲儿也一松,一时连腿都挪不动。
他挪不动,对面的容楚刀子一收,也做出一副挪不动的样子,忽然慌声道:“怎么?失火了?哎呀!本国公老寒腿犯了!走不动了也!总督大人,你不能丢下我,救救我!救救我!”
董旷抽抽嘴角,急忙奔过去,一弯身亲自将容楚背在背上,“国公莫怕,我来救你!”
将容楚背上背的那一刻,